‘因为我不想写病历!'我平静得撒谎,因为我知道,正等着我的回答的人其实并不是伯父而是加隆。 于是加隆笑着拍了拍我的头,因为他当初选择急救学的理由与我信口而出的借口不谋而合;而伯父则是微笑得注视着我和加隆,直到迈出家门的那一刻,我甚至还能感觉到伯父的眼神中,那种意味深长的沉默。 **** 在雅典医院的第一天,过得其实并不顺利,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急救理论实际运用起来却很不是那么一回事儿,更糟糕的是,那些在车祸上被撞得鲜血淋漓的病人,让我不可抑制的一阵阵眩晕。 --‘不能做事的人,就给我出去!'加隆对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一丝表情。 抢救仍在进行,关上抢救室的门时,我看见加隆的额头上因为太过聚精会神而渗出晶莹而细密的汗珠,在这个时候,他的身上有一种丝毫不输于撒加伯父的冷静和严肃,毫无疑问,他是适合这个职业的,那么我呢?我是第一次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怀疑,因为我正清楚得意识到,当我带上医用手套时,全然不像我当初握着短笛时那样的兴奋,或者就算有兴奋,那也多半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将要做的事,是加隆所做过的。 那一瞬间,我竟然在希望自己可以暴露在撒加伯父那双掌控一切的眼神下,或者说,我期待着有一天,加隆也可以用这样的眼神把我彻底看穿,这样他就可以知道,我其实--" ......-- 苏兰特拿着笔,在纸上来回画了几下,于是笔下多了几道无色的划痕,看起来深刻而锐利。 需要回去再拿一只笔吗?苏兰特顺着家的方向抬起头,窗内的灯火已尽数熄灭了,撒加伯父一定已经睡下了吧。 于是苏兰特合上了日记本--其实写不写完已经无所谓了,今天只是因为太过失落和沮丧,才会想要把心里的话一吐为快,被加隆知道的话,又要嘲笑自己总也长不大了吧。 周围的幕色变成了浓重的深黑色,时间已经很晚了,怪不得会感到眼睛一阵阵的酸涩,这个时候,加隆应该回来吧,他竟没有发现自己并不在屋里吗?苏兰特一手捏起放在长椅上的一罐啤酒,用另一只手使劲得揉了揉眼角。 "赌气的孩子,在为你离家出走的举止感到忏悔吗?" 苏兰特睁开眼,意外得发现加隆正站在面前,微笑着的蓝眸中,看得出焦急之后的释然。 "真要离家出走的话,我一定走得远远的,让你永远也找不到,而且,绝不后悔!"苏兰特仰起头看向加隆,声音平静而任性。 "才说了你一句,就用离家出走来威胁我,看来我平时对你真是太过娇纵了!"加隆在苏兰特的额头上狠狠得拍了一下,然后在他的身边坐下。 "说实话,加隆,"苏兰特略略低下头去,"我只是有点沮丧而已。不是因为被你训斥,而是因为无能为力,我其实真得很想自己能够帮得上忙。" "说实话,苏兰特,"加隆微微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仔细得端详着这个沮丧的孩子,然后学着他的语气说道,"你只是有点晕血而已。哈哈,一切都会好的,小男孩!" 苏兰特笑了,他早就知道,加隆其实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在车祸中受伤的那两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一个躺在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一个躺在太平间!"加隆转过头看向黑暗无边的幕色,声音中沾染上淡淡的,若有所失的怅然。 苏兰特微微一怔,尽管与死者非亲非故,可是心中还是会不可抑制的伤感,这就是作为一个医生的良好的责任心使然吧。 "为什么呢?加隆,即使是医术再精湛的大夫,也难免要眼睁得看着病人死去,而无能为力吗?"苏兰特仰头灌下了一口啤酒,然后长长得吐出了一口的清凉。 "该怎么说呢,苏兰特,生老病死原本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只是我们离这个规则格外的接近罢了。"加隆停顿了一下,短暂的沉默让他想起,十五年前的那夜,在产科的手术室前,当所有的挫败与遗憾一起袭来时,他也曾问过撒加类似的问题, "后悔了吗?小男孩?"不自觉得理了理苏兰特脑后被风拂乱的长发,加隆的语气轻松了许多。 "一点也不!而且总有一天,我会变得比你更强!"苏兰特微微扬起了眉,然后狡黠得眨了眨眼睛,"加隆大夫,有人在你的手上因抢救无效而死亡,你难道不觉得忏悔吗?" "我忏悔!"加隆郑重的举起右手,"好了,小男孩,回去睡觉吧,如果明天因为睡眠不足而影响工作的话,我可是会骂人的!" "我不喜欢你叫我小男孩,我已经十五岁了!"苏兰特垂下头,秀丽的眉峰微微得拧起。 "哦?"加隆故作惊讶得睁大了眼睛,"我记得有人曾经跟我吵着不要长大呢!" "可是现在不一样......"苏兰特侧过头去,草地周围点缀的笋形饰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亮了,在浓黑的幕色中,显得无比的晶莹而明亮...... ***** 夕阳斜斜得穿过客厅的落地玻璃窗,洒落在地板上,淡淡的光晕的笼罩下,撒加俊美的侧脸犹如神祗般虚幻,而唯一真实的便是在他的手中,不时的杯碟碰撞,清脆作响。 冷不丁得被人从身后抱住,撒加轻颤了一下,却并不回头。 "闭上眼睛,猜猜我今天做了哪些菜!"撒加笑着对身后的人说,然后继续摆放着果盘。 "有法国红酒焗蜗牛,意大利沙茶牛柳,海鲜鳗鱼蒸饭,鸡翅菌荣汤,嗯......还有古巴原产的朗姆酒......都猜对的话,有奖吗?"加隆将眼睛埋在撒加的肩头,将摆放在餐桌上的菜一一报了出来。 "嗅觉还是那么灵敏啊!"撒加拿开了加隆环在腰上的双手,笑着在餐桌一边坐了下来。 "你说错了,撒加,我的嗅觉一点都不灵敏,不过是因为我太了解你了!"加隆跳坐在餐桌上,向口中扔了一片西瓜。 "真的吗?你真的很了解我吗?"撒加轻啜了一口手中的酒,别有意味得看向加隆。 "那么你认为呢?亲爱的哥哥!"加隆俯下身凑近了撒加的脸庞,仔细端详了一阵子,然后跳下了餐桌,拿起了沙发上的外套,"苏兰特那孩子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得去看看了。记得要等我们回来一起吃晚饭!" "加隆!"撒加站起身来,叫住了正要出门的加隆,"你真的很了解我吗?" "你今天是怎么了,撒加?"加隆转过身,看见了撒加的脸庞从未有过的柔和,短暂的错愕之后,加隆耸了耸肩膀笑着说,"好吧,这个问题,我得好好想想,兴许等你结婚那天,我就可以告诉你确切的答案了!" 门关上了,屋内昏暗一片,在这样的季节里,太阳总是要到很晚才会落下,但是黑暗的降临却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让人应接不及,于是恍然惊觉后,便只听得见黑暗中一声幽幽的叹息...... **** 雅典医院的急诊室中安静得异常,抢救室中只有几个护工打扫着地面上的狼籍,血腥味与消毒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弥漫在松弛的空气中。 护士站的椅子上,狄蒂斯正撑着额头小睡,加隆轻手轻脚得走了过去,冷不丁得摘下了她的帽子,一头柔顺飘逸的金发披散在了女孩削俏的肩膀上。 狄蒂斯猛得惊醒了,在确认了眼前站着的是加隆的时候,慎怪的叫道,"你干什么呀,加隆,知不知道人家现在很累啊!!" "值班的时候睡觉,小心我扣你分哦!"加隆摆出了一脸的严肃。 "如果这样就要扣分的话,"狄蒂斯撇了撇嘴,"那么,你就先去扣苏兰特的分吧,因为他现在已经睡着了。" "好吧,看在苏兰特的份上,就饶过你这一次,"加隆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他一手托着下巴,靠在桌子上问道,"刚刚有危重病人是吗?" "天哪,你怎么可以这样区别对待,我会不服的!"狄蒂斯不满得抗议着,然后凑近了一点,"下午有一个溺水的孩子,送来时呼吸心跳全没了,抢救了十几分钟,没有一点起色,几个医生都打算放弃了,但苏兰特不肯,又为了那孩子足足做了半个小时的心脏按压,还真是奇迹,那个孩子居然有心跳了。--天哪,半个小时的心脏按压意味着什么,你知道的,足足三千多下啊,所以,"说着,狄蒂斯朝着医生休息室努了努嘴,"抢救结束以后他就虚脱了,躺在休息室里就睡着了。" "那个傻瓜!"加隆用一只手抵着前额,无奈得笑着。 "你现在不进去看看他吗?"狄蒂斯对着加隆眨了眨眼睛, "当然要去,而且还要好好奖励你们!"加隆笑着转身走向休息室。 "那我记下了哦,你欠我一个奖励!"年轻的女孩笑得善意而狡黠。 ***** 小心翼翼得推开了休息室的门,床上的人合衣而睡,睡意正浓。 加隆俯下身,拭去他额头上涔涔的汗珠,摘下他未及摘下的口罩,动作轻柔无比,生怕一不心惊醒了熟睡的人。 在苏兰特的身边坐下,用一种欣赏的目光打量着他细腻柔和的面颊,--十五年前的孩子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并有着和他的母亲一模一样的发色与眸色,也有着和他母亲一模一样的美丽和倔强,这一点足以让加隆感到欣慰。 这时候,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应的力量,熟睡着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在渐渐清澈的红瞳中,加隆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醒我?"苏兰特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 加隆连忙收起了刚刚专注的表情,笑着在苏兰特的脸颊上轻捏了一下,"我都听说了,你很棒哦!" 苏兰特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于是他满眼含笑得看向加隆,"那么,加隆,你喜欢我吗?" "当然了,小男孩,"加隆揽过苏兰特的肩膀,"而且以你为荣!" "那你了解我吗?"苏兰特将头靠在加隆的肩膀上,声音沉默而认真。 加隆轻颤了一下,然后听见苏兰特继续说道,"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也许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优秀,你还会像现在那样喜欢我吗?" "呵呵,开个玩笑而已,"加隆未及回答,却看见苏兰特从怀中抬起头来,依旧是满脸的笑意"加隆,我饿了!!" 加隆微微一愣,然后笑着轻点着苏兰特的额头,"饿了的话,就抓紧时间换好衣服回家!" "可是我没有力气走回去!"苏兰特低下头小声说。 加隆歪着头看了他半晌,然后无奈得举旗投降,"好吧,小男孩,我背你回去可以了吧!" "我说过,我不喜欢你叫我小男孩!"苏兰特趴在加隆的背上不依不饶得抗议着。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的苏兰特已经十五岁了......哎哟......你真沉!" ...... ......"今晚吃什么呀,加隆!" "都是你最喜欢的" "都是你做的吗?" "你说呢?" "一定不......" ......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小,加隆微微侧过头去,正好看见苏兰特微笑着的恬然睡脸,而他因为熟睡而变得轻柔均匀的呼吸,正在自己耳后几缕散落的发丝间有一下没一下得撩拨着。宠溺得吻了一吻苏兰特秀丽的额头,加隆笑着继续向前走去,两人的长发在身后轻轻扬起,温柔得缠绕在阿蒂卡的夜风中...... 第四章 在人间 --落入人间的天使最终都无法摆脱被折翼的命运,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苏兰特都是这样认为的。-- "为什么,撒加?"外科诊室的门被猛得推开了,加隆喘着粗气站在门口。 撒加抬起头,盯着加隆看了一会儿,然后温和得转向身边就诊席上一脸惊恐的年轻太太,"好了,斯贝尔太太,您的病没什么大碍,回去以后记得按时吃药,有什么问题的话再来这儿复诊。" "哦,您的弟弟和您长得真像,"斯贝尔太太这才从惊恐中回过神来,"谢谢您,撒加医生,不过,复诊的话,还可以找您吗?" "恐怕不行,"撒加面带歉意得笑了起来,"因为后天早晨我就要飞往柏林了。不过这里的其他的医生一样也可以为您提供帮助。" "哦?是这样啊,虽然不能再见到您会很遗憾,不过还是要恭喜你,对于一个医生来说,柏林可是个好地方哦,"斯贝尔太太站起身来,俏皮得眨了眨眼睛,"那再见了,撒加医生。" "再见,也要谢谢您!"撒加站起身来。 送走了斯贝尔太太,撒加顺手关上了诊室的门。 "什么时候决定的事?"加隆已经平静了许多,他正一脸冷笑得倚着桌子站着。 "三个月之前。"撒加回到桌前整理着桌上的东西。 "那你预备什么时候告诉我,是准备在最后时刻留张字条,让我上演开着跑车追飞机的桥段?还是准备什么都不说,干脆跟我玩上一年半载的失踪游戏,哈--看不出来,撒加你还有这种趣味?" "加隆!!你不觉得在一直在忽略的人是你吗?"撒加突然甩开了手中的一本病例夹,猛得提高了音量,"只要你想知道,我又有哪一件事是可以瞒得了你的?"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撒加转过身,肩膀剧烈的起伏着,"对不起,是我太激动了......" 加隆无言以对,屋内的安静令人难堪,沉默的空气中只有撒加的背影孤单得落寞着。 "为什么要走呢,撒加?"心中的怒气尚未散尽,加隆的声音却已缓和了许多。 "我想尝试过一种新的生活,"撒加转过身,表情已是如常的平静优雅,"你也听刚才那位太太说了,对于一个医生来说,柏林是个好地方!" 撒加停顿了一下,看向加隆的蓝眸中满是别有意味的微笑,"而且说不定我真的会娶一位雅利安姑娘为妻,到时候,别忘了你答应要回答我的问题!" "够了,撒加,那个问题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加隆摆了摆手,"我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你,是我太高估自己了,或者说......是我低估了你......" "加隆!"撒加叫住了准备离开的加隆。 加隆回过头,两人的视线交织在一起,一阵莫明的伤感,已经有多久没有在毫无二致的眼眸中读出心领神会这样的字眼了? "我很爱你,加隆,希望你能幸福!"撒加别开了目光,看向了窗外。 短暂的怔忡之后,撒加听见加隆的略显沉闷的声音 "我也是,撒加......" 门被轻轻带上了,撒加从口袋中掏出一支烟,点燃,然后沉默得看着窗外的景物在升腾的烟雾中变得模糊一片,直至燃尽的烟蒂顺着指尖滑落...... **** 加隆到家的时候,撒加还没有回来,客厅的桌子上放着苏兰特留下的字条,说他与朋友聚会,晚一点才能回来。 加隆冷笑了一下,顺手将字条揉碎了,扔进了一边的竹篓,然后仰头靠在了身后的沙发上。 不知不觉间,苏兰特是真的长大了,也开始有自己的生活了;而这个时候撒加应该正忙着和朋友们告别吧,加隆觉得莫明的心中竟有些酸涩,他下意识得环顾四周,--空荡荡的屋子,浸着暮色的清凉,显得犹为冷清,看来今天晚上那么早回来真的是个错误的决定,想来真是可笑,这到底是谁在忽略谁?--加隆苦笑得揉了揉额头,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转身向楼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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