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晚上坚持去了红姐的船。大姐劝我休息一天,她给红姐打电话请假,被我拒绝了。
今晚下着雨,道路街面全是泥浆,滑溜溜的。细雨落到江面上就变成雾,在空中飘忽不落,看不清远处,更看不清江对岸,仅仅听得到江上的汽笛呼喊着,相互警告。
“红姐。”我鼻子堵着,瓮声瓮气地喊她。
她在算账,算盘打得噼啪响,耳朵上别着一根铅笔。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你今天来得早,进厨房工作,犒劳你。”
室内就不用在甲板上淋雨。客人的餐桌上撑着大伞遮风挡雨,服务员却连一件雨衣都没有。我心里很开心,说了一声“谢谢红姐”,转身进厨房里找大厨。
大厨是红姐的姘头,听说在大餐馆里做过饭,因为女人心甘情愿地屈居在一条船上打杂。他已经在烧水热锅,狭窄的室内全是蒸腾的雾气。我陡然从凉意的细雨里走进闷热的室内,鼻头被刺激得发痒,狠狠打了一个喷嚏。
大厨看了我一眼,握起大刀在案板上轻轻一剁,抓起一截红红的东西递给我:“拿去含着。”
我接过来一看,是一截晒干的辣椒段。我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辣味一下子冲上头,鼻子倏尔就通了。
他递给我一盘剁椒鱼头:“二楼的客人点的,你先送过去。”
我端着鱼头小心翼翼地走上二楼,敲了敲门,没人应,我打开门走进去。把鱼头摆在桌上,又端起一旁的茶壶给每个杯子倒满水。旁边厕所里传来冲水的声音,门开了,传来一个声音:“……何归?”
我倒水的动作顿住,顺着声音来源转头看。是宋霆。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我身上的衣服和围裙,对我说:“你……在打工?”
我慌了神,放下茶壶急匆匆地打开门跑出去。我冲上狭窄的楼梯,双手一用力抓住楼梯的扶手越过楼梯转角,身后是领班着急的呵斥。我能听清宋霆在身后追我,他的的鞋子用力地踩过铁质的楼梯,发出清晰的响声让我内心发慌。
我跑到甲板上,甲板上亮着大灯,盐灰色的天空上只有无数颗星子在发亮,仿佛躺在丝绒的云层里沉默地凝固着。雨势增大,船首如同一把利刃划开平静的海面,水花激烈的轰隆声与江风同时到达我面前。我踩到甲板上蓄积的雨水,重重地摔在地上,有人看见了想要扶我,被我甩开手,半跪半爬地缩进阴影里,我低头揉搓着脚腕,明显的低温让我忍不住地打了一个哆嗦。其实还不算真正的冷,我只是感受到饥饿,高烧不能被冰凉的雨水浇灭,本就支离破碎的身体很难扛住别的负担。
身上突然传来一阵暖衣,有人给我批了一件衣服。宋霆的声音近在咫尺:“何归。”
我双手抱膝,往身后没有退路的角落缩了缩,紧紧咬住下唇,泪水混和着雨水落了下来。
7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宋霆抽烟。
他穿着单薄的衬衣,背对着我点燃一支烟。我想看他的神情,也想看他抽的什么烟。他的一切我都想了解,但他生气了,背对着我,不看我,挡住了大部分落到我身上的雨水。
他沉默着抽完一支烟,转过身,蹲下/身,轻轻触碰我的脚腕:“你不该跑的。”
我咬着唇,安静地哭着,不敢说话。
他按了按,我吃痛地“嘶”了一声。他立马拿开手,看着我的脸。
“要回家吗?”他问我。
我点点头,想要扶着船壁站起来。他仔细扣好外套的扣子,扯过我的手臂架在肩头,用力起身打横抱起我。身体陡然腾空,我吓得紧紧抱住他的肩膀。他抱着我走进船舱,碰上了他的朋友:“宋霆你要去哪?”
双手都搂着宋霆的脖子,没有空闲的第三只手来替我捂住脸。我慌不择路地把脸埋到他的怀里,不敢出声。我听到宋霆的声音在我头上响起:“这个小家伙扭伤了脚,我带他去处理一下。你们吃,今晚记在我账上。”
朋友说了一声“该不会是”被宋霆的轻咳声打断,门打开又关上,宋霆抱着我走下船。
他带我回的是自己家。这是我第二次去宋霆家。
他把我放到沙发上,我扭动着身子,生怕身上的污水弄脏沙发垫子。他只好去房间里拿一张毛毯铺在地上,抱起我放上去,把我的腿扯直,红肿粗大的脚腕暴露在了白色灯光下。
他蹲下/身仔细看着,眉头越皱越紧。看了一会,起身去拿了一个药箱回来,放在我的身边,拿出一瓶云南白药。冰凉的药雾喷在我肿胀发烫的脚踝上,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我瑟缩着往后躲,被他拽住脚不准动。
他沿着脚踝喷了一圈,把药瓶放回去,两只手搓热了,覆盖上我的脚踝,用力揉搓着。这痛感太过清晰,沿着脚踝蔓延上小腿抵达我的脑海,扯着我的神经尖锐的疼。我不怕死,但怕疼,猫一样的小声呜咽:“疼。”
他抬起头看我,笑了一下,轻声说:“我们幺幺真是个娇娇儿,细皮嫩肉的,要捧在手心里宠。”
他没叫我何归,他叫我“幺幺”。这称呼亲昵得恰到好处,比“宝贝”更撩人心弦,比“亲爱的”少几分腻歪的肉麻。我父母大姐从来没叫过的称呼,他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如火在烧。眼睛也不敢往他看,心跳得厉害,好像在偷一种不该偷的东西,慌乱之间,眼泪也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宋霆看着我,叹了口气,倾身靠近。这一次他没有替我擦眼泪,而是抱住了我。
“幺幺,你不要躲我,”宋霆有些无奈的声音在我头上响起,“我是真的想对你好的。”
第7章
1
宋霆有早课,整个房子只剩下我一人。
身上是干净整洁的衣物,脚腕上被人重新上了药,红肿消退大半。
餐桌上是温牛奶和蛋饼,落地窗外是繁盛的阳光透过树梢,在草叶上的雨珠里颠簸,构筑出光影的波涛和航船。船上的追逐、筋疲力尽的哭泣、相拥在床上的慰藉都随着风雨的止歇而落幕。
南区的渔民会担心搭建在河岸上的渔棚,被虫蚀后的顶梁本就不堪一击;蔡家坡菜市场的摊主会忧心雨夜飞溅的泥点,弄脏遮住蔬菜的塑料编织袋;母亲会一边粗鲁咒骂着露水的天花板和飘雨的窗户,一边小心翼翼地用瓢舀起蓄积的雨水,倒进厕所墙角装拖把水的豁口水桶里。
北区的人民也会担心,会担心庭院里的宝珠山茶是否因为暴雨欺凌落下一片珍贵的花瓣,会担心雨夜里无端的悲绪不够忧伤,配不上转瞬即逝的樱花。
我坐在餐桌前,看见了宋廷留给我的纸条,他让我等他,他想和我谈一谈。
“幺幺,幺幺,幺幺,”他无意义地叫着我,滚烫的气息喷洒在我的耳根处,“我给你钱,你安心念书,好不好?”
好不好?怎么不好呢,我所有的困窘、羞耻、悲剧的根源皆来自于我与生俱来的赤贫,现在有一个人让我不劳而获,给我一个洗刷污浊的机会,我感激涕零匍匐在他的脚下,亲吻他的脚背,歌颂他的恩德,怎么会觉得有什么不好呢?
可他是宋霆。可他是宋霆啊。
我拿起那张纸条又放下,喝光杯中的牛奶,一瘸一拐地逃离了宋霆的家。
2
石桥马路和街巷全是水。暴雨和大水把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卷走了,雨水把石阶洗得白净,青苔七零八落,像脏兮兮的小孩脸上冲刷出的一道道泪痕。江里却肮脏:塑料破布、红色水盆、半截树枝、有时淌过一个身体,不知是猪狗还是人。
捞尸人划着自制的木筏,到江上发财。捞的东西多种多样,最让人羡慕的是从死人手腕上抹下来的手表,手表很值钱,进水了也不怕,也不是偷抢,毕竟死人用不着手表。我小时候认识一个胖子,手上总是戴着不下五块手表,据说都是从水打棒身上抹下来的。我们都很羡慕,别的人都没有他这样的运气。母亲也曾在暗地里骂他,说胖子去峨眉山学过道法,大雨都是他发的功,专门用来淹死人抹手表。
有一次胖子走街串巷地炫耀,还没挽起袖子就被公安局铐走了。后来才知道他是个扒手,专扒手表,扒完后把人打晕推进江里淹死。
“我说什么来着?他一看就不是正经人。”母亲说。
我不知道妖术和扒手在母亲这怎么就画上了等号,但她总有一套逻辑自圆其说,我沉默着没有反驳。
我登上红姐的船,红姐正拿着拖把往船舱外赶水,弯着腰,白花花的胸/脯从宽阔的衣领下露出来。她看见我,直起身子看着我。
我说我来做工。
她突然问我:“今天是不是你的生日?”我还没回答,她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大姐给我说的。”
我突然明白过来,今天是我的十八岁生日,我迈进成人世界的第一步。我站在原地,江风吹过我身上的每条破碎的缝隙,像赤身裸/体暴露在目光下。这份羞耻感让我缩了缩脖子,往后退几步,不安地揪着衣摆,不明白她话里的含义和目的。
红姐把拖把放进桶里,转身走进船舱内,拿出一个信封,递到我手上:“你的工钱和奖金,今天给你放一天假,自己出去好生耍一耍,吃顿好的。”
我懵懵懂懂地拿着钱回到家,白日的光照射下室内异常陌生。我爬上床,摊开一本书放在腿上。大姐和父母都不在,被单和枕头歪斜,地上铺着的竹席破竹片伸出来。我任书本从膝盖滑下来,滑出扶手落到地板上。云影一遮住山坡,阁楼里光线马上变得很阴暗。
邻居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她在说,又要去江边了,这才隔好久?啷个又积了一篓篓脏衣服。
我盯着手里的信封,听着邻居的脚步声走到客厅,打开门走出去。
今天是我的十八岁生日。父母本应记得的,但他们没有提。他们从没有给我过过生日,以前我不在意,可这是十八岁生日,他们比我更明白十八岁对于一个人而言意味着什么。他们忘得彻彻底底,只要是我的事,他们总不屑于记在心里。
我突然产生了叛逆的想法,下了床,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走出院子。
3
我有钱,我靠自己的努力挣了第一笔钱,该买个什么样的东西给自己过生日?我走在人群中,走到了公交站台。公交站台上放着最新的广告,光彩照人的女明星娇笑着,故意撅起嘴,露出唇上最新的口红。
旁边是药店,对面是百货商店,我捏紧口袋里的钱,看了半晌,转过身越过马路,走到对面。
从一个柜台到另一个柜台,看不出哪样是我要的。化妆品于我而言是一门庞大的学科——口红有各种各样的色号,眉笔分圆头还是三角,粉笔买液体还是膏状……它们和“美容”两个字联系在一起,潜台词里暗示着,男人勿近。
柜姐看见我,挂上职业性的微笑,问我:“先生好,是需要买口红吗?”
我正想伸手拿起一支,被她的话吓得缩回去。她拿起一支,递到我面前:“这一支樱桃红最近正火,已经卖断货一次,先生可以看看。”
我拿到手上,爱不释手地看着。我哪分得清色号的区别,又怎知它们在我唇上的功效是纯情还是艳俗,可这是我离女人的世界最近的一次,这抹莹润的红在诱惑着我,像山野女鬼,引诱书生一步步走入荒野古庙,脱下衣服露出无暇的肉/体,芊芊玉足轻踩,娇喘着引人堕入地狱。
“我、我能试试吗?”我鼓起勇气,抬起头看向柜姐。
她的神情在那一刻变得诡异,良好的职业素养让她咽下脱口而出的询问。我急中生智,辩解道:“我姐姐和我长得很像……我替她买的。”
她脸上的神情立马恢复殷勤,点点头,说道:“我替您拿镜子。”
她立刻去拿了一个镜子。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种镜子。它没有碎成几瓣,没有沾上棉絮和灰尘,也没有在背后贴艳俗女人的照片。它那么的干净,四周镶嵌着白灯亮着光,比我脸还大。它的归属性很强,它是属于北区的镜子。它在我心目中的分量突然贵重起来,我小心翼翼地接过,轻手轻脚地放在玻璃柜台上,懊悔地看着底座上的肮脏指印。
“先生请试。”她替我摆正角度。
我用指尖蘸取了一点口红的膏体,学着曾经看过的大舅妈化妆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点涂在唇上。
“先生涂着真好看,”她说完立马改口,“先生的姐姐涂着一定也很好看。”
她的失言取悦了我。这是她下意识的恭维,她说的是“先生涂着真好看”,她的潜意识里认为我是漂亮的,第一步的尝试是成功的。她还没继续征寻我的意见,我就冲动地拿出了钱,让她替我包上付款。
我走出百货商店,继续在街上逛,爬上一个大坡就是电影院。看一场电影,是我向往的。只要是图像,即便没有色彩和音乐,我都不在乎。看一场电影,即使是放映纪录片:祖国山河一片大好,外国友人来访,学生朗朗读书声……我都想看。我上一次看电影还是学校组织的爱国主义教育,得以一饱图像的眼福。我自己花钱看一场电影是从未有过的事。电影院墙壁黑乎乎的,反着玻璃厚重的光,像一面镜子,我看见一个头发披散、脸色苍白、身体瘦弱的男人。这就是我,正在精神和肉/体间作激烈斗争。
“电影都是成双成对地看,一个人看起好怪嘛……”有女生打着电话和男朋友撒娇。
我打消了踏进电影院的念头,转身往别处走。
坡顶是一处开阔的广场。站在这儿望得可远:橱窗里戴着假发身材匀称的模特,长江对岸的南区,能看见秋月门花园破败的钟楼。视线再往上走,就是监狱,一边靠菜市场,一边靠农田,若非它丑陋肮脏的巨大面目时时提醒着他人这里关着邪恶愚昧,我更宁愿把这看作隐蔽世事纷扰的乡间小院。
我趴着围栏上,脸睡在手背上,静静吹了会风,再抬起头,手背上一层晕染的油脂红。我涂着口红走了一路。
这抹红刺激着我的双眼。它不再是诱人的女鬼,它是书生颈间落下的血滴,是市井百姓议论荒淫的话题。我慌忙地用手背搓擦着双唇,力度大到唇瓣火辣辣的疼,像鄙夷的目光在我脸上扇出的一个个耳光。我慌慌张张地往回走,路上老看到三三两两的人,依着墙角挤着眼睛,鬼鬼祟祟地咬着耳朵,仿佛都在骂我是个变态,臭不要脸。
4
我回到家,母亲正在家里做饭,把筷子插进墙上的竹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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