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是薛巧巧一案,名声算是彻底传开,他不姓明这事算是摆不清了。明堂也笑,乐呵呵地道:“好说,生辰八字。”
大娘把生辰八字说了,明堂给择了良辰吉日。正要掏钱,大娘一拍他,摆手说:“嗨呀,还给什么钱,随便喝。”
棠仰在旁边道:“挺好,你快把宪城混熟了。”
等两人出了城,树林藏起了暑气,那风不凉不热,喜欢的人牵在手心里,便是千金不换的“良辰吉日”。那小道观总不会修在离城里太远的位置,很快就倒了。棠仰松了手,说:“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只见那蛛网横结、处处落灰的祠观上书“予愿仙君观”。沈梦灵君有求必应,世人便将他称作予愿仙君,观左挂“审我德行”,右悬“有求必应”,正是浅白明了的祷词。明堂也不多言,进去看看,只见那小小的神像褪了漆,木制的需要照顾,没了信奉,裂满了细纹,显得有些可怜。
这是个什么世道,连人都能可怜神了。棠仰站在门槛后门探头瞧一眼,低声问说:“这能行吗?”
明堂恩了声,却不多做别的,只跪下低声念道:“沈梦灵君,审我德行。”
棠仰转过身去,不再扰他。身后破败的祠观内静悄悄的,只有一个人兀自念道:“听我一言,所求必应。”
这是予愿仙君的祷词,传说只要念出这句祷词,他便会听见祈愿,前来赐恩。
语罢,身后再次安静。棠仰悄悄回头看了眼,只能看见明堂席地贵在落满了灰尘的地砖上,他的背影在经年无人的观内颇有些格格不入,棠仰亦看不见他的神情。
棠仰转回头,眼色稍沉,又往外走远了些。
半刻钟后,明堂出来了。棠仰同他一起往回走,随口问道:“怎么样?”
“和他老人家念叨半天。”明堂面色如常,“他老人家要是听见了,就托个梦给我。”
棠仰恩了声,并不多问。两人无言走了片刻,棠仰又问说:“你觉得,为什么予愿仙君不灵了?”
这问题问得有些出格,仿佛是在质疑神官似的。明堂面上仍是无甚反应,只是挑起眉,好似冥思苦想半天,才回说:“或许,他有些事耽搁、自顾不暇?”
棠仰晓得他也不过是随口一答,不再多提。
等两人回了方宅,正好是中午饭点。老猫神出鬼没,在院子里祸害那几尾鱼,被棠仰拎起来教训一顿。明堂赶忙洗手做饭去,老猫被逮个正着,苗条似垂着四只爪子,转移话题道:“你们干嘛去了?”
“给明堂找了个沈梦灵君观。”棠仰回答说,松了开手。
猫咪落地,跳到池塘边仍盯着鱼儿虎视眈眈,嘴上问说:“我都不知道附近还有。人家祖师爷,你没进去拜拜?”
“没,”棠仰答说,也就势坐到旁边,“我没进去。”
老猫去蹭他的腿,“拜拜怎么了,给人家个面子嘛。”
棠仰避而不答,捡起个小石子丢进池里。平静是水面掀起阵阵涟漪,几尾鱼饿得紧,被惊开了,又忙不迭追着那石子往下游。
“若是沈梦灵君能听见我的祈愿,我大抵也不会遇见明堂了。”他低声道。
猫咪咧开嘴贱兮兮地笑,背上的皮毛油光水滑,“人家前面还有句‘审我德行’呢,指不定因为你德行不行——”它话音刚落,倪见棠仰脸色变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老猫钻进棠仰怀里,咪咪叫了两声,“棠仰,我和你说笑呢,沈梦灵君又不是只不应你一个人。”
棠仰顺手挠了挠老猫下巴,微微勾起嘴角笑说:“算了。没准,他会应明堂呢。”
这顿饭吃得比往日要来得安静。明堂边吃边思素自己莫不是说错了什么话,但棠仰瞧着也不像在别气的样子。他暗自冥思苦想半天,总算是反应过来——老猫从头到尾没说一句怪话,上蹿下跳一次。
饭后棠仰刚撤,明堂就一把揪住了准备开溜的猫咪。猫咪做贼心虚,干笑着四处乱瞧寻找逃跑路线,明堂蹲在它身前小笑眯眯道:“你是不是和棠仰说什么了?”
“我没有。”老猫舔舔爪子,“随便聊聊,你看棠仰也没生气呀?”
“再不老实交代我揪你尾巴了。”明堂威胁道。
老猫腾地把尾巴坐在屁股底下,余光瞥见棠仰又出来了,忙求救说:“棠仰,棠仰!快救我!明堂要揪我尾巴!”
棠仰过来把猫拎起一扔,正色道:“我们谈谈。”
老猫赶紧逃了。明堂见棠仰神色认真,也收敛笑意正行起来。两人挨着坐在门槛上,棠仰两手放在膝盖上,一指慢慢在膝盖上点了半晌又不说话了。明堂也不催,他有种预感这好似不是能蒙混过关的事,有些紧张,咳嗽了声看着棠仰。
他刚一看过,棠仰正巧也看过来,望着他缓缓道:“那天在树林里,你记不记得你说过什么。”
明堂摸了摸头,“我的心砰砰直跳?”
棠仰被他噎了下,有些绷不住,给了他一掌没好气道:“那天我说的是,‘我无法分辨人鬼妖’。”他盯着明堂,沉声说,“你还记得你说的什么吗?你说的是‘你无法分辨人鬼神’。明堂,我问你,你为什么会分辨‘神’?”
明堂心里咯噔一声,当天种种顿时涌上心头。他还没反应过来,棠仰又道:“还有,从冥界而来的青鬼,为何会唤你仙君?”
没想到这事棠仰还憋在心里。明堂脑袋一乱,顿时无从下口。他有些慌,不管三七二十先捉住了棠仰的手。棠仰却反握住了他的手,一下子贴了过来。
“明堂,我得知道你的事情。”
第28章 第六桩往事
他握着明堂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眼睛定定地望着明堂,两人贴得很近,近到能听到彼此的吸气声。明堂脑袋里一团糟,还在乱中心想着棠仰的呼吸果然还是和人不同,他的呼吸很轻很浅。但他的身躯摸上去很软,即使隔着衣服,仿佛在错觉中也能感受到起伏下并不存在的心跳。
“我一定要知道你的事情。”棠仰把明堂的手按紧,“因为如果我有心跳的话,你会知道当我靠近你的时候,我的心也在砰砰直跳。”
明堂眼睛睁大了些,思绪也被抽空了。他一手抬着棠仰下巴飞快地在他嘴上亲了下,快到棠仰还没眨眼,等反应过来时便有些恼。他另一手要去推明堂抬着自己下巴的那手,明堂自言自语道:“等等,再亲一下。”
他低头又贴过去,在棠仰下唇上轻轻舔了一下。棠仰顿时脸红到说不出话来,抿嘴怒视着他。明堂手仍抬着他下巴,见此眯着眼睛笑起来,笑够了才松手,缓缓道:“予愿仙君是我师父。”
“什么?”他一说完,棠仰不抿嘴了,不由微讶,追问起来。明堂揉了揉额角,“说来话长。”
棠仰把他揉着额角的手拉下来,“我还没说完。你基本不画符,捏诀的手除了剑指也基本都是随便乱来,你别以为我没发现!”
“你观察我还观察得挺仔细。”明堂一笑,凤眼略微半挑,有些戏谑调笑的意味。他这么说把棠仰说得又脸红了,却无话反驳,“我”了半天没我出个所以然来。眼见棠仰脸上挂不住了,明堂忙咳嗽了声正行一些,解释说:“这事也难解释,但我保证以后会说清楚的。”
“不要以后,”棠仰立刻道,“还有,你的赴约又是什么——”
“可以先说这个。”明堂忙稳住他,“我慢慢交代。”
他虚指着自己肩头往下,那里正是雷击印所在。明堂思量须臾,缓缓说道:“我儿时在山上,有段时间频繁得沈梦灵君托梦,在师父得主持下,又拜了沈梦灵君为师,请他过法。”他见棠仰露出微妙的表情,摊手道,“仙君说我身上的雷击印来源于位了之约,不了结此约,我这辈子也别想修出什么结果来。”
大抵是扯到仙君身上,棠仰怎么想怎么觉得不会同自己有关系,偏生这位仙君还是那从未应过自己的“予愿仙君”。他眼色略沉,明堂倪见他神情猜出所想,微微一笑,悠悠地:“我还没同他去看看天下之大、四海山川呢。”
棠仰一怔,随即眼光又暗淡下去,“我只是个树妖罢了。”
“我不管你是什么,反正,你得跟我走。”明堂说着,一手揽过去搂住棠仰肩膀,“我一定会带你离开。”
“予愿仙君没应的愿,我来应。”
棠仰顿了下,抬头问说:“你怎么知道……予愿仙君不应的事。”
明堂狭眸一笑,“我猜的,挺好猜。”
他这样讲,好似在说棠仰心思简单透明似的。棠仰撇了撇嘴,明堂最后说道:“我和沈梦灵君是师徒,借的力自然也是他的,因此反而不需要太多别的什么。”
棠仰其实也说不上来到底信全了没。反正,他既然这样解释,那自己也愿意这样相信。总之心里与其说是宽慰,不如说是姑且按耐了下去。
远处院落里那棵梨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枝桠,他时常会在这瞬间晃神。牵挂着自己性命真形的树,无触无想无时间,只是静静地屹立着。而自己幻化而成的人身却被万物多情牵连,他看着它,它也看着他,恍惚间他们都仿佛不是彼此的一部分,只是对方生命的审视者。
这片刻中里,明堂倪见棠仰眼神瞬间迷茫了起来,他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棠仰在定定地望着自己本体的那棵梨树。他或许在刹那恨过自己,但旁人终究是不得知,这是真真只能自己与自己和解的事。明堂没唤棠仰,只是陪他坐着,又过许久棠仰才回过神来,看一眼明堂,慢慢说道:“我就当是又一个约,先记下了。”
明堂乐了,“记牢点,刻你树上也成。”
棠仰翻了个白眼,站起来要回屋,明堂本来想跟,刚迈出去,门口火急火燎跑进来一个人。白瓷面具,青色布裙,正是春雪姑娘。她一跑进来就嗷嗷直叫,唯恐天下不乱似的,大喊道:“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明堂只得停下,无奈问说:“怎么了?”
“我眼好疼!”她神情慌张地捂着白瓷面具。棠仰听见,蹙起眉也回来了,背着手说:“你眼疼看大夫去,跑这儿来干什么?”
“不是!”方春雪着急忙慌取下面具,扒拉着下眼睑给他俩看,被他俩嫌弃地往后躲了躲。方春雪更急了,哭丧着脸说:“你们快给我看看啊!我是不是瞎了?我在街上猝不及防见着个人,眼忽然像烧着了一样疼,跑过来路上没看见一个好兄弟!我是不是瞎了!”
棠仰闻言凑近了些,垂着眼仔细看了看。方春雪那只眼睛完好无损,硬要说的话,被她的手指头扒得眼睑通红、白瞳近看有些吓人。倒是明堂抓住了重点,脸色一变,“你看见了个人?什么样!”
“我说不清!”方春雪见棠仰摇头,松了口气放下扒拉着眼睑的那只手。“我在街上转悠,一回头就看见了。街上那么多人还有好兄弟都混在一起,但我感觉他是个人,我右眼好像也看见他了!”
“然后呢?男的女的长什么样!”明堂晃悠着她催促道。
“我没看清!我没看清!”方春雪崩溃道,“我刚回头眼就一阵剧痛,你眼睛一疼难道只闭一只眼啊!等我再睁开的时候就恢复如常了。”
明堂问棠仰道:“追不追?”
“怎么追,她什么都没看到。”棠仰重重叹了口气,“也指不定是你要长针眼了,春雪。”
方春雪一听,敢怒不敢言。她这只眼基本算是“吃饭的家伙事”,一直保护得很好,怎么会长针眼!不过,什么忙没帮上净添乱,饶是她也有点沮丧,垂头丧气地说:“罢了罢了,是我反应太大了。”方春雪边把面具重新系回去,边道,“对了,刚才我又碰见准备折回来的巧巧了。那天晚上回去的时候她把自幼随身佩的香囊落在那块儿坟头了,她自己不敢过去,想托我们给拿回来。”
“那你就去啊。”棠仰不明就里道。
方春雪嘿嘿干笑几声,“其实,我也不太敢自己去……”
棠仰无语了半天,恨铁不成钢道:“那你应什么啊!大白天的有什么不敢去的。”
明堂看着他俩只觉得好气又好笑,打圆场说:“算了,去就去呗也不远。我正好也有点事在挂念着。”
既然如此,棠仰也没什么话好说了,方春雪松了口气,三人整顿了下就又出门了。方春雪端了半路,走到树林子里终于憋不住了,在后面小声道:“各位老爷,春雪有事相求。”
棠仰听都不听,毫不客气地拒绝说:“想都不要想。”
明堂一笑,扯了下棠仰袖口,小声说:“你知道她要说什么嘛。”
瞥了眼后面,棠仰头也不回道:“大致能猜到。”
方春雪上前几步跟在棠仰左面,讨好地笑着,“你看,我那个小破屋在东河县,你们万一用着我了,来回跑多麻烦,能不能让我在方宅——”
“不能。”棠仰立刻道。
明堂没说话,一来这事怎么想怎么轮不到他插嘴,自己也是个寄人篱下的。二来那树根究竟如何难说,她住进来别被误伤到。三来……春雪到底是个姑娘家,方便不方便另说,总之自己和棠仰牵个小手卿卿我我是不太方便了。
但说到底,方春雪现在是被他们拉上贼船、或者说是改邪归正了。起码跟着他们给人看看事,也算是个生计,不必东偷西摸。宪城离东河县到底有六十几里呢,她走得走上一天,来回跑确实苦了些。
大抵是觉得明堂通情达理,方春雪转移目标,改求明堂道:“姑爷,您给求求情。”
明堂摊手,“春雪,不是我们不讲理。方宅情况有些特殊,再来那也不是我家,你只能等我们棠仰点头了。”
棠仰蓦地站住脚步,春雪防备不急,差点没撞到他身上。三人站住了脚,棠仰终于看向她,正色道:“实话告诉你,不行。虽然我不觉得你是亲近的人,但万一你住在那儿那天被我的树根掐死了,我还是会愧疚的,所以不行,你想都不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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