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人都拗不过她,只得随她去。沈老夫人于是正式收养这小孩儿,冠以沈姓,取名为湛。
“湛儿,莫怕,以后你就是我们沈家的孩子,没人再能伤害你。”沈老夫人搂着小孩,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瘦削的肩,“等你身上的伤好些了,夫人就带你出去玩,给你买好吃的,买漂亮衣服穿,带你认识好多新朋友。郑家有个小儿子,名唤听雪,年纪与你一般大,听雪也是个好孩子……到时候夫人带你去见他,你们一定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小孩倚在沈老夫人温热的怀抱里,低垂下来的纤长睫毛盖住他宝石般清亮的眼睛,那双眼睛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又空又冰凉,只在听到“郑听雪”这三个字的时候,闪过一丝漠然惊心的光。
作者有话说:过去篇结束!
第二十七章 骤雪封毒(二十七)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落在枕边时,郑听雪睁开了眼睛。
常年乌云遮掩的天空难得放了晴。郑听雪还有些倦,他懒懒等着眼睛适应光线,正想坐起身,却被拦在腰上的手臂止住了动作。
“沈湛。”郑听雪去掰扣在自己腹前的手指,“天亮了。”
沈湛在他身后迷迷糊糊应一声,手反过来握住他的,额头在他颈后蹭了蹭。
郑听雪又挣了挣,沈湛这才慢吞吞松开一点,双手依旧环着他不肯松开。郑听雪坐起身,他也赖在背后跟着起身,简直一刻不停地要黏着他。
“雪停了。”郑听雪凑近窗户,看着窗外堆积起半人高的白毯,高山的阳光清浅,落在雪地上闪烁出点点的光芒。
“今天是除夕。”沈湛抱着他,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晚上我们可以一起吃年夜饭。”
“你不去与家人一起吃吗。”
“想和你一起吃。”沈湛抱紧他,张嘴在他肩上轻轻地咬,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再往下一点,郑听雪肩上没被衣服遮住的光裸皮肤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红印。他扶起被扯松的衣领,说,“那就一起吃。”
沈湛这几天越来越乖,因为郑听雪不再对他冷冷淡淡地不说话,只要他稍微主动靠近一点,沈湛就昏头昏脑地贴过去,全部身心轻易被郑听雪哄了跑,别的什么事情都不管不看,只时时刻刻抓着郑听雪不放,要把人一直抱在怀里,低头就要亲到,有时候只是像小孩一样亲一下,有时候又缠着郑听雪的舌尖吻得人喘不上气。
他的疯病几乎不犯了,一双清凌凌的玻璃眼珠总瞧着郑听雪,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说话也很清楚,不再只是一味重复让郑听雪别惹他生气,要他乖乖一个人呆着。他正常的时候看起来又乖又甜蜜,好像只要郑听雪看他,沈湛就能奇异地软化、清醒,像一个失去记忆的柔软兔子,只给郑听雪纯粹充满爱意的舔|弄,而那些过去的破坏、流血、刀光剑影和险恶人心,都一并被两人默契地丢进了视线无法抵达的角落。
两人正倚在窗边在床上说话,忽然听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木门被敲响,“大少爷。”
郑听雪闻声转过头去,沈湛抬手将他的脑袋掰回来按到怀里,不慌不忙地开口,“就在门外说。”
外面静了一会儿,来人继续道,“大少爷,老爷请您下去一齐过除夕。”
沈湛:“不去。”
“大少爷,自从您回了聂家,还从来没见过老爷和祖母,家里人想您得紧,都盼着能与大少爷一同过节。”
沈湛不再理会外面的人,低头继续埋在郑听雪颈间有一下没一下地亲。郑听雪推开他黏黏乎乎的脑袋,“你去吧,晚饭时候回来就行。”
沈湛皱起眉,“不想去。”
“你不去,那人也不敢走。”郑听雪说,“去吧,正好带点吃的上来,我想吃腊肠和玉米饭,你要是提得过来,也可以再拿点酒。”
沈湛还有些犹豫,郑听雪便推他,“快点,早去早回。”
沈湛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他从床上爬起来,慢吞吞地抓过衣服往身上套,嘴里还在嘀咕,“我不喜欢和他们呆在一起。”
“那就早点回来。”郑听雪说。
沈湛穿好衣服,又蹭过来朝郑听雪讨了个吻,这才转身打开门,离开了木屋。
郑听雪一个人呆着没什么事做,干脆重新躺回床上又睡了个回笼觉。阳光透过窗户落在身上的感觉还算舒服,郑听雪便就着这难得的太阳睡了很久。
直到木门再次被人推开。
郑听雪在那一瞬间睁开眼睛,眼中目光清明,没有一丝从睡梦中醒来的倦怠模样。他坐起身,看到一个高瘦的男人走进屋内。
男人的脸瘦得几乎没有肉,颧骨以一个奇异的高度突在脸上。他的眉毛极淡,眼珠微凸,鼻梁高挺,面色惨白得像一张纸,宽薄的肩背驼着,露在厚厚长袖外的手背上青筋暴突,指尖泛着不正常的紫红。
男人盯着郑听雪,眼珠不间断抖动着,“郑听雪。”
郑听雪也看着他,半晌,喊出他的名字,“聂踏孤。”
“哦?你怎么知道是我。”
“你的鼻子像沈湛。”
聂踏孤笑起来,“不愧是小白梅,好眼力。”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我猜,你等我很久了。”
郑听雪平静道:“不久。早知道聂老爷是个有耐心的人。”
两人一坐一站,简单几句话间机锋相见。聂踏孤眯起眼睛,笑意更盛,“看来小白梅知道得不少。”
他好整以暇往椅子上一坐,一副要与郑听雪促膝长谈的模样,“可否透露一二,郑公子对聂家了解到哪种程度了?”
“不多。”郑听雪答,“还须聂老爷仔细介绍。”
他镇静自若,滴水不漏,轻易就将话头推了回去。聂踏孤看他的眼神兴致越来越浓,“你比你的那对爹娘聪明多了,郑听雪。他们两个俱是空有一身本事的平庸之人,而你……倒是与常人不同。难怪你竟然能来到鲜卑山,进了我们聂家……原本是让长落去江北,到头来他反倒把你给带了回来,呵呵,世事弄人,这一点是你赢了,郑听雪。”
“长落。”郑听雪点头,低声道,“原来他的名字叫长落。”
“哦?你还不知道他的真名?那我顺便再告诉你,原本种在他心脏里的蛊也是要叫长落蛊的,本来打算等他把你们郑家人都杀个干净,我就以他的名字为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幻蛊命名,可惜……可惜他竟然没有杀你,我明明让他第一个杀的就是你。废物,聂长落那个废物。”
郑听雪的目光冷了一些,“往自己的儿子身体里种蛊,为了报仇折磨亲生血脉的人,这种人恐怕才更适合被称作废物。”
那一刻聂踏孤的眼中闪过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但他很快就恢复平和表情,笑着说,“小白梅乃是正派世家的后代,骨子里都是所谓仁义道德,自然不懂我们这些邪派世家的想法。你这样说我,我不与你计较。”
郑听雪不和他争辩,说:“我只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自然,你想问我什么都可以。”
“是谁杀了我姐姐。”
聂踏孤思忖片刻,“怎么,你在怀疑长落?”
郑听雪没有否认,聂踏孤便笑着说,“无妨,既然你想知道,我便实话与你说,你的姐姐确实是内人杀的。内人想对张小风下手已久,可惜你娘有点本事,无人能近得了她的身,我们只得退而求其次,将你那废人姐姐——抱歉,我这样说,恐怕你要不高兴了,但你的姐姐的确是个废人,郑家上下只有她一个人不会武功,可不就是异类吗?这么一说,内人也算是帮你们清理了一个多余的人,重振了你们郑家的名声,结果反而被张小风倒打一耙,害我赔了夫人又折兵……”
郑听雪看着聂踏孤,平淡开口,“你从前就是这么与沈湛说话的?”
聂踏孤打住话头,微微一挑眉,“什么?”
“你就是这样对他说一些疯言疯语,灌输他杀人的想法,让他一辈子只作报仇的念想,要他杀了郑家人,是吗?”
郑听雪的声音毫无起伏,一双漆黑的眼眸如一道寒入骨髓的刀锋钉在聂踏孤脸上,像轻易就将黑暗里满地腥臭泥泞脏污的洞穴瞬间照得雪亮的光,令聂踏孤难得眼皮一跳,脸上和睦腻味的面具差点要落下。
“他不该报仇吗?”聂踏孤柔声问,“莫要装清高了,郑听雪,你难道不也是来报仇的?你以为你有多正义!你们这些正派世家,一个个装作善良无辜的样子,可那不过是事未临头罢了,一旦刀架在你们脖子上,你看着吧,人性的丑态就会全数暴露。蝼蚁只会害怕,逃跑,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而我们只是选择了另一条反抗的道路,只不过这条路充满了死亡、血腥和常人难以承受的代价......复仇,复仇就是这样,郑听雪,你明白我的,因为你和我们是同一类人,世人都说你独善其身,可你的剑下有多少聂家人的亡魂,你我都清楚得很。只不过你在暗里作恶,而我们将一切都搬到明面上罢了,这也是为什么你们是正派世家,我们成了邪派世家——其实所有人都是恶到不能再恶的牲畜,区别只在于你们还要假惺惺地披一层人皮,可我们不需要!”
郑听雪听他一番义愤填膺的发言,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他再次看向聂踏孤时的眼神,静默中多了一点少有的、居高临下的讽刺。
“聂踏孤,如果你真的想报仇,当初你就不会把蛊种在亲生儿子的心脏里。“
“你不过是个嗜杀成性、又不敢亲自出手的胆小鬼而已。”
作者有话说:小雪同学开始大清洗计划.doge
第二十八章 骤雪封毒(二十八)
那一刻聂踏孤的眼神终于变了。他慢慢倾身靠近郑听雪,低声道,“奇怪……明明手都拿不起剑,腿也断了,你究竟是哪来的底气,敢这样与我说话?”
他顿了顿,嘴角牵起一点冰冷的笑意,“还是我们家长落乖,当初我给他喂毒下蛊的时候,他可从来不敢对我说这种狠话。”聂踏孤想起从前的事情,脸上露出怀念的表情,“可怜的小家伙,最多也只敢求我杀了他。可我怎么会杀了他呢?我还指望他杀人呢。”
聂踏孤说着说着,脸上又闪过阴鸷,“可惜最后还是让他搞砸了,没想到他也是个废物,把你活着带回来不说,还成天腻在你这里,连我和雾月的话都不听。浪费了我的蛊,我花费毕生心力炼出来的蛊……”
“不过我还是讲道理的,长落这么多年也不是一事无成,几大正派世家全被他摧垮,还把你们郑家拖成如今这副凄惨模样,不知白梅老祖如今还剩多少苟延残喘的时日,眼睁睁看着你爹慢慢病死的感觉不好受吧?啊——对了,差点忘记与你说,张小风被我一刀捅死的时候,长落可就在旁边看着呢。”
郑听雪目光一闪,瞳孔不着痕迹地微微放大。
聂踏孤谈起觉得有趣的事情,兴致又高了起来,“当年你的姐姐死了以后,长落消失了大半年,你猜他做什么去了?——他被我们带回去了。因为内人让他亲手杀了你姐,可他竟然不肯,你说奇不奇怪,按理说那蛊种进了他的心脏,他那会儿就该喜欢杀人才对,可他不仅谁都没弄死,还与你们天天呆在一起,好像真把你们当成亲爹亲娘了似的,这么恶心的事情,怎么能让聂家人做出来?我便让内人带他回来,又给他喂了半年的毒,好歹把那蛊再养得活了不少,总算让他看上去像样了些。之后张小风找上门来,杀了我那么多人,我也只好将她杀了,还让长落也在一旁好好看着,教他怎么杀人,怎么杀郑家人。”
“最后还是长落把你娘拖到悬崖边吊起来,用绳子,套在脖子上,长落手上都是你娘的血,鹰鸟和虫子花了好几天才把她的尸体啃完……谁又能说不是他杀的呢?”
聂踏孤的眼神充满快意与疯狂,“可你看看你们,到现在还在玩这些爱来爱去的游戏!你真以为长落爱你吗,郑听雪?他不过是演戏给你看罢了,自从张小风死后他重新下山,他的心里就再没有一点点这种恶心的感情了,他只会恨你,想杀你,最后成为一个被蛊虫操纵的人偶,你不要以为他现在对你言听计从,你就赢了,郑听雪,他不过是为了把你骗来鲜卑山,然后杀光那群躲在江南苟且偷生的郑家人!”
在聂踏孤的精神逐渐不稳定的过程中,郑听雪始终没有说话。他微微侧过头看着窗外,太阳只出现了很短暂的时间,不知何时,浮动流淌的乌云再次遮住高山轻柔的光线,天空陷入淡淡的暗青。
郑听雪只是出神了一会儿,就再次回过头,静静看着聂踏孤。
“但是我不想等了。”聂踏孤喃喃道,“你这家伙不好对付,我看出来了,你的心机比长落那蠢货深得多,我不能再等到你做出下一步动作了,就到这里吧,郑听雪。”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小盒,从里面取出一个方形的纸包,展开以后,现出里面红色的粉末。
聂踏孤捧着纸包靠近郑听雪,“我该说的都与你说了,毕竟到了这个时候,很多事情告诉你也无妨,看在你还算合我心意的份上,我好心让你安安心心上路。来,来,这是我特地为你磨的红梵莲,吃下去以后,只需要一晚上你就会肝肠寸断而亡。放心,死像不会很难看的,我对你是不是很好?还为你死了以后的场面着想。郑听雪,这是你应得的。”
他将剧毒的红梵莲粉末放到郑听雪手上,“你也明白你现在的处境,就算你现在不吃,我总有办法杀了你,现在不过是给你个机会,让你尚且能选择死亡的方式罢了,你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
郑听雪的手心摊着毒药,昏青色的微光洒落进来,将红色药粉照得微微发亮。他没说话,只偏过目光,看向窗外。
“长落不会回来的。”聂踏孤好声好语与他说话,“他还在家里准备吃年夜饭呢。他的姑姥和叔叔好久没见他,自然是要拉着他说很多话的。”
郑听雪忽然笑了笑。
那不是一个眼睁睁看着死亡镰刀即将割上自己咽喉的人的表情,他的笑看上去更像一柄寒光动魄的雪白剑刃,穿过一切迷雾暴雨,插在黑暗大地中间跳动的腐朽心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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