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的颜色变淡了。”郑听雪说,“是因为蛊虫的原因吗?”
沈湛乖乖让他捏着下巴,答:“不知道。”
“说实话。”
“真的不知道。”沈湛见他不相信自己,着急起来,“原本说是没有显症的。”
郑听雪半晌没说话。他的视线下移到沈湛的胸口,看了一会儿,伸手将他的衣领解了。
衣物滑开,露出沈湛苍白的脖颈与胸膛,以及心脏位置上,大片青黑的淤痕和愈发清晰的血管脉络。自从回到鲜卑之后,准确地说,是自从郑听雪差点被毒死之后,沈湛的身体状况就越来越差。眼睛颜色变浅,皮肤冷得像蛇,而原本干净的心口上也一点点蔓延出病变般可怖的斑块。而沈湛也越来越安静,郑听雪与他说话的时候,他就靠过来听,让他去做什么,他全都乖乖照办。但是他的话变得少了,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搁在腿上的手时不时细细战栗,时而捏紧了,时而慢慢松开。
有时候郑听雪在夜晚从梦中醒来,看见沈湛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窗外的月光。
郑听雪一手按在沈湛心口的淤痕上,感受着胸腔里缓慢的、微弱的心跳。
“心脏有没有不舒服?“郑听雪轻声问。
“……有。”沈湛握上郑听雪的手腕,目光痴迷地看着他,“不想杀小雪,所以心脏很痛。”
郑听雪微微一皱眉,“为什么?”
“因为……”沈湛慢慢想了一会儿,才回答他,“因为那个虫子……要我杀了你,我不想,所以它就咬我,咬得很厉害。”
说完,沈湛靠过来抱着郑听雪,嘟囔,“没关系,小雪抱抱我,我就不痛了。”
郑听雪抱着他,目光渐暗。
孟燃推开房门的时候,看到郑听雪站在他面前,后面还跟着一个沈湛。
“……什么事?”孟燃问,又警惕地看了眼沈湛。
“给他看病。”郑听雪说。
沈湛不乐意地跟在郑听雪身后走进房间,“小雪,我不喜欢看见他。“
孟燃刚想说我还不想看见你,就听郑听雪回了他一句,“那你就别生病。”
沈湛便不说话了。孟燃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们两个,眼中尽是狐疑不解。
“蛊毒加重了。”郑听雪对孟燃解释,“想请孟先生看看。”
孟燃瞪了郑听雪很久,最终还是咬牙说,“行。”
沈湛坐在椅子上,衣领敞开,露出被淤痕爬满的胸口。孟燃皱眉观察很久,侧耳贴上去听,又用手按了按,接着探过沈湛的脉搏,用银针验他的血,一边询问他平时的症状,郑听雪一一答了,孟燃的表情却越来越严肃。
“我需要打开他的胸腔看看。”孟燃说。
沈湛一听,望向郑听雪。
“按你说的来。”郑听雪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便点了头。
“小雪……”
郑听雪没有理会他,问孟燃:“现在做?”
“客栈不行,条件太简陋,我还需要足够的盐水,金线和石冬,以及帮手。”
郑听雪稍一思考,便说:“可以在镇中寻一医馆。”
“……倒是个办法。”
“我去联系。”郑听雪看一眼沈湛,沈湛便穿好衣服站起身。郑听雪与孟燃道过别,领着沈湛走了。
郑听雪办事很快,也不知他是如何在人生地不熟的小镇上找到一家医馆,还说服医馆的人让孟燃借用他们的地方。几天后,孟燃和其他大夫在屋内准备手术需要用的东西,郑听雪与沈湛就等在屋外。孟燃隐隐听到那两人在门外说话,便忍不住仔细听起来。
“小雪,不做这个好吗……”
“不好。”
“我不喜欢他,我的心脏也不好看,里面有个虫子,有什么好看的。”
“就是因为里面有虫子才要看。”
“不要,不要他们看。”
“你不听话,今天就不与你说话了。”
对话到这里便停了。孟燃听得心里不知是何滋味,他推开门,说:“先进去服用流魂散,等麻劲上来再动刀。”
沈湛小孩似的拉着郑听雪不肯松手,郑听雪便看着他,“我要生气了。”
沈湛忙放开手,“小雪别生气。”他显然是真的不敢惹郑听雪不高兴,因此尽管再不情愿,也还是转身进了屋。
孟燃回头看一眼,问郑听雪:“他怎么回事?”
“如你所见。”
“也是蛊虫害的?”
“不知道。”郑听雪坦然答,“所以才请孟先生来看。”
孟燃表情复杂看着他,“你就这么信任我?”
郑听雪静静地说,“若是不信你,也就不会将你从江北叫过来。”
孟燃和大夫们在沈湛身上动刀的时候,郑听雪就在医馆后院的天井上坐着。他什么都不做,只抬头看着天色从白日的灰蓝转为傍晚时流云万千的晚霞,又换上夜空满幕星辉。关外夜里极冷,郑听雪却动也不动,望着远方的星星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孟燃推开门走到郑听雪身边站住。他开门见山道:“他的心脏很糟糕。”
郑听雪倒是淡定:“多糟糕。”
“子蛊已经长出他的心脏表面,攀附在几根重要的血管上。蛊正压迫他的心脏,感染血液……并且几乎完全寄生在他的心脏上了。”
郑听雪听了,提炼出孟燃的话中之意:“他治不好?”
孟燃说:“除非给他换颗心脏。”
“孟先生会吗?”
孟燃顿了顿,“我没有做过这个。准备工作太大,费心费力,而且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郑听雪点点头:“知道了。”
“我倒是有一点不解。”孟燃皱眉道,“按理来说蛊虫已经对他的身体入侵到这种地步,他的精神该越来越不稳定才对,为什么如今他反而看起来像个正常人一样?”
郑听雪沉默半晌,开口:“他之前与我说过……他不想杀我,所以蛊虫就咬他的心脏,咬得他很痛。”
孟燃听了,沉思很久,缓缓道:“幻蛊会控制人的精神,让人作出违背本心之事。但这世上也不是没有人凭意志抵抗幻蛊的侵蚀。我曾经接手过中了桃花糠蛊的病人,那人功力深厚,靠强大的意志和内力与毒素抗衡了很多年。”
“最后如何?”
孟燃看向郑听雪,说:“死了。”
“幻蛊的骇人之处就在于活人越是抵抗,蛊虫的反噬就越是厉害。因为蛊虫要做的就是控制你的精神,如果它没有达到目的,就会释放出更多的子蛊和毒素占领你的大脑和身体,直到你完完全全被控制。”
“……那人被反噬多年,身上早已爬满了桃花糠疹,我就是用上世间所有救命回魂的药,也救不回来那人的性命。”
一阵良久的沉默后,郑听雪慢慢开口:“知道了。”
他从井边站起身,对孟燃一行礼:“承蒙孟先生费心,感激不尽。”
孟燃淡淡地说:“医者本行罢,你现在可以进去看他了。”
“不急。”郑听雪却看向他,道,“还有一事,想与孟先生商量。”
作者有话说:今天也是乖巧小沈
第三十二章 骤雪封毒(三十二)
时值元宵,停了没几天的雪又下了起来。
沈湛一直睡到午后才醒。他醒来时摸到手边是空的,顿时慌忙要下床找人。好在屏风后很快传来一声:“我在这里。”
沈湛披了件衣服转过屏风去看,见郑听雪好好地坐在桌前,正拿着筷子吃饭。桌前摆了几个菜,已经冷了。
“等了一会儿没见你醒,就先吃了。”郑听雪对他说。
沈湛愣愣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神色恢复正常,“你饿了就吃,不用等我。”
“嗯。去把衣服穿好,过来吃饭。”
沈湛转身回去穿好衣服,过来坐下和郑听雪一起吃饭。他捏着筷子半天不动,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好像才反应过来时候已经不早,“现在吃的是午饭?”
桌上摆的三菜一汤,两碗白米,自然不会是早饭。郑听雪看沈湛一眼,“是。”
沈湛露出一点赧然的表情,“我怎么会睡这么久。”
“你前段日子每晚都不睡觉,昨晚应该是身体熬不住了。”郑听雪说。
沈湛没再说话,只温柔看着郑听雪吃饭,自己面前的饭却半点没动。郑听雪见他没有要动筷子的意思,便说:“吃饭。”
“不是很饿,小雪先吃。”
“快吃。”郑听雪不与他废话,“本来就没吃早饭。”
沈湛现在很听他的话,闻言只好低头夹菜。他看上去确实没胃口,吃根青菜都要分三口。郑听雪看他这副小孩吃青椒的磨蹭样子,盛了碗汤放到他面前,“喝点汤,我让厨子做清淡很多。”
沈湛接过碗喝汤,喝了不到小半碗就放下了。郑听雪看着他,抬手按在他的嘴角,轻轻抹掉沾在他嘴唇上的一点汤汁。
“身体不舒服,所以睡不着,吃不下饭。”郑听雪问,“是吗。”
沈湛老老实实点头:“是。”
“再吃一点。”郑听雪的语气里难得带上一点哄人的意思,“外面下雪了,吃完带你出去看雪。”
他们自从来了关外,成天不知看了多少雪,睁眼闭眼全是白茫茫一片,郑听雪哄人的架势也未免太过敷衍。但沈湛就吃这套,反正他根本不在乎要看雪还是看花,只要陪他的人是郑听雪,让他看一地死人他都高兴。
郑听雪看着沈湛好歹吃完一碗饭,又找了一件狐裘披在他身上,两人一起到房前的门廊下坐着。天上纷纷扬扬落下雪花,很快将两人的靴子覆上一层薄霜。
“小雪,你现在每天都对我好温柔。”沈湛牵着郑听雪的手,身体与他挨着,转头专注看着他,“是不是因为我生病了,所以你可怜我?”
郑听雪说:“我不可怜你。”
“哦。”沈湛松了口气似的,点过头以后又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又带点不好意思地开口,“那……小雪喜欢我吗?”
郑听雪瞥他一眼,好像被他肉麻得有些受不了的样子。沈湛只好挫败回过头,踢了踢脚下的雪,低声自言自语起来:“好吧,我猜你应该也不会喜欢我,毕竟我曾经对你做过那么多坏事,害得你没了姐姐,没了娘,孙老也是我杀的……你应该也知道这件事吧。他暗地调查我,我只好将他杀了……不对,我不是要说这些……”
沈湛头疼地用力揉了揉太阳穴,郑听雪拽下他的手腕,告诉他,“我没有怪你。”
“怎么会呢,我还伤了你,你怎么可能不怪我?”
郑听雪镇静看着他,说:“还记不记得三年前的大年初七,我们坐在河边的亭子里,我对你说的话。”
“记得,我问你,我们一辈子在一起好不好,你答应了。”
“我还说,将来你做出任何选择,我都不会生气。”
沈湛茫然看着郑听雪,郑听雪的目光是那样冷,在他的注视下,沈湛的心脏好像也结了冰。如果他无论做什么事情,极善抑或极恶,伤害他人还是伤害自己,郑听雪都不生气不愤怒,那么究竟是因为郑听雪太过爱他以至于放弃所有底线,还是这十二年来郑听雪从来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哪怕一时一刻?
沈湛根本不敢想这个问题,因为眼前的人从不失去理智,狂热到失去自我的只有他,从来没有郑听雪。
“嗯,你不生气。”沈湛不想与他多讨论这个话题,怕郑听雪会说出什么他害怕听到的话,头也偏过去不看他。但郑听雪却捏过他的脸,让两人的目光对上。
沈湛躲开郑听雪的眼睛,几乎有些可怜地拜托他:“小雪,我们不聊这个。”
“沈湛,你怕什么?”郑听雪靠近沈湛,温热与冰冷的呼吸相接,在白茫茫的天地间起伏消散。他清冷的声音像一道冰锥不容抗拒地打进沈湛的脑海,“从小就天天拖着你,走慢了要牵,哭了要哄,你要做什么都答应你,想来郑家从来不需要敲门,荷塘也给你了,陪你胡闹这么久,又千里迢迢让你带来鲜卑。我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了,沈湛,你还在怕什么?”
郑听雪从小到大几乎都没有说过这么多话,沈湛一时都反应不过来,只看着郑听雪愣愣发呆,过了很久才一点点回过神,“小雪,你是说……”
郑听雪话少,说过的话更不会说第二遍,他懒得磨磨蹭蹭,直接揪过沈湛的衣领,吻了上去。
沈湛的身体比脑子反应要快得多,人还没完全想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身子就已经下意识用力抱住郑听雪,急切咬着他的嘴唇吻了下去。怀里的身体又暖又热,在寒冷的关外风雪中像一盏默默不语的白色花灯。
那是沈湛唯一的灯。
“行了。”郑听雪被沈湛抱着亲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推开他,说,“这里是你家,收敛点。”
沈湛还抱着他不肯松手:“这里不是我家。”
他又问:“小雪还要在这里呆多久?这里不好,我们早点走好吗。”
郑听雪静了一会儿,开口:“等元宵过去。”
“今天不就是元宵吗?”
“快了。”方才从郑听雪身上流泻出的一点暖意又散了,他重新变回那个冷冷的冰人,“不急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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