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踏孤,我还以为你有多难缠。”郑听雪轻轻抚过纸包,凛冽如霜的目光看向他,“原来也不过如此罢了。”
他抬起手,将毒药送进了嘴里。
沈湛独自站在廊下,望着地上积起的雪。
寒冷的关外终究比不上江北,娇嫩的花草在这里无法生存。院子里光秃秃的,只有漆黑的杉木,雪层和土壤。
家中下人为了准备年夜饭忙忙碌碌,却都在经过沈湛身后时一声不敢吭。这位十多年后终于归家的大少爷虽然年纪不大,长得又是一等一的好看,但他身上的传言实在太多了,加上他一回来不是先见过家中长辈,反而跑到山上不见人迹的地方一呆就是月余,谁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因此人们对这个表面温和无害的聂家少爷皆敬而远之,连议论都不敢多说,生怕某一天就被暗地里割了舌头。
“长落,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一个柔和的女声传来,深湛回头看去,温和地喊了一声,“姑姥。”
雾月不知何时来到沈湛身旁,她的容貌依旧清丽柔嫩,身段也如少女般窈窕。在过去很多年里,还会有人千里迢迢寻来鲜卑山,只为求雾月一纸永葆青春容颜的药方,而到了如今,却没有人再敢问她究竟是如何保养到这个地步的。
因为雾月已经是个七十余岁的老太,而一个人到了这种年纪却还惊人地违逆着时光,呈现出光彩照人的年轻外貌,便已是接近妖异的程度。
“怎么不进去与你三叔聊聊天?”
沈湛笑了笑,“三叔见了我就怄气,还是不去招三叔不快的好。”
雾月听了这话,想起什么,点点头,“也是,你削了他的右耳,又废了他的武功,他见了你自然是要怄气的。”
沈湛没有接她的话,雾月继续道,“郑家人没见你杀几个,倒是将你的叔叔们弄得一死一残。聂长落,你莫不是又被那郑听雪下了蛊?”
沈湛漫不经心开口,“姑姥冤枉了。只是二位叔叔每次出现都正撞上我疯疯癫癫的时候,只能说是运气不好。”
“你与那郑听雪呆了十多年,不知发了多少回疯,也没见他缺胳膊少腿。”
“郑听雪是当世无人能敌的小白梅,长落哪敢与他正面冲突。”沈湛说,“只能迂回着一步一步来了。”
“哦?即使他现在断了手脚,你也要继续‘迂回’?”
沈湛目光一闪。他看向雾月,眼睛微微眯起,“我从来没有与任何人提起过此事,姑姥的消息倒是灵通。”
雾月半晌没说话,沈湛环视四周,“爹还不来?”
“你爹还在他那药房里泡着,要晚些才能出来。”
沈湛便说,“年夜饭也快好了,我去催催他。”
他抬脚就走,却被雾月拦住,“你爹向来不喜欢人打扰,莫要去讨嫌。”
沈湛却霍然捏住她的手腕,他的手劲极大,将雾月抓得痛呼一声:“聂长落,你突然发什么疯?!”
下人们纷纷退避,各自往屋内躲了。沈湛居高临下看着雾月,眸光暗而浅,“姑姥,我哪里是突然发疯,我原本就是个疯子。”
雾月挣脱不开,表情便发了狠,她正要抖出袖里藏的毒,却又听沈湛笑着开口:“姑姥擅长的毒术,就不要用在我身上了。你也知道,我是不怕毒的。”
雾月与聂踏孤一样,都是极擅施毒之人,毒这种无孔不入的利刃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提心吊胆的威胁,却唯独对沈湛毫无作用,因为沈湛的身体里种着世上最厉害的毒。
“看来是我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雾月狠狠盯着沈湛,“但是你百毒不侵,可不意味着别人也百毒不侵。”
沈湛脸色一变。
雾月精致的脸上露出一个森森笑容,“我猜,你抱回家的那位现在已经躺在床上断了气?当然,听闻他内力深厚,或许还能顶上一时三刻,但你也知道,你爹的毒可不那么好对付——”
沈湛猛地放开她,转身向外奔去。
第二十九章 骤雪封毒(二十九)
关外天黑得早,还未到晚饭时刻,山中便彻底没了日光。群山与林木的鬼魅黑影之中,雪再次开始下落。
沈湛一脚踩进泥泞的雪堆,扑开了小屋的木门。
寒风一瞬间灌入屋内,刮过木门时擦出猎猎声响。郑听雪不知何时从床上落下来,他背对着沈湛,腰微微弯着,面前的地上全是鲜红的血迹。
沈湛冲过去将郑听雪从地上扯起来,“他喂的什么毒?他给你喂的什么毒?!”
郑听雪转头看他,眼睛又黑又静,嘴角却流下血痕。他好像不知道痛一样,随手擦了擦嘴边的血,说:“怎么这么早就回了。”
沈湛捏住郑听雪的肩膀,力气大得几乎要把他的肩骨捏碎。他此时的表情吓人极了,一双向来温润的眼睛赤红如恶鬼,盯着郑听雪的模样像是要把他生吞,“回答我,郑听雪!”
郑听雪有些吃力地咳了几声,缓缓说,“不知道。”
“颜色,形状,气味。”沈湛哆嗦着把郑听雪抱起来放到床上,“告诉我,快点告诉我,我去给你找药,你不会死的,我能治好你。”
郑听雪却对自己中毒这件事一副丝毫未觉的样子,他缓慢地呼吸着,倚在沈湛怀里没有说话。沈湛很快变得暴躁,他放开郑听雪,猩红的双眼仇视地瞪着他:“不说——不说是吗?怎么,你想死,郑听雪?我不会让你死的,你想都别想!我现在就去找聂踏孤——”
他起身就要走,却被一只手拉住了手臂。沈湛一愣,回过头看着郑听雪,郑听雪也抬头看着他,尽管嘴角沾了血污,一双眼睛却镇静清亮,像一道温和的光,打入沈湛的脑海。
“你爹说没有解药,但还能活一晚上。”郑听雪拉着沈湛,轻声说,“我可以感觉到内脏已经开始衰竭,你爹既然亲自来下了手,自然不会给我留活路。沈湛,不如坐下说说话。”
沈湛怔怔看着他,喃喃道,“郑听雪,究竟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他甩开郑听雪的手大步走到门边,一脚刚踏出去,就听身后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声,他抓住门框回过头,见郑听雪扯住床帘,低头吐了一地的血。
“沈湛,你要走是吗。”郑听雪擦掉嘴角的血,抬起苍白的脸看向他,平静地说:“本想着能在死之前与你呆在一起,但你要是执意不愿,便想走就走吧。”
沈湛急促喘息着。他浑身都在剧烈发抖,脆弱的门框被他捏得粉碎,断开的木刺倒着扎进他的手心,可沈湛没有感觉似的,只从头到脚僵硬站在门边,一动不动。
“走啊。”郑听雪还在盯着他,“或许我下一刻就死了,你也不必在这里浪费时间。”
沈湛被郑听雪逼得几近崩溃。他终于转身疾奔过来,哆嗦着抓住郑听雪的手跪在床边,求他,“你到底想怎么样,小雪,告诉我好不好,我不想你死,我真的不想你死,你想做什么,告诉我,我什么都听你的,小雪,我求你,求求你,只要你不死,只要你活下去。”
郑听雪低头看他,“什么都答应我?”
“什么都答应,全都答应你。”沈湛抓着他的手几近语无伦次,声音颤抖得几乎掺进哭腔,“我要怎么做,你告诉我,小雪。”
郑听雪抬手擦掉他脸上的泪水,依旧不紧不慢地说:“有些话想与你说。”
“等你好了再说好不好。”沈湛抱着他,像个软弱的小孩一样将他抱得紧紧的,“小雪,别这样与我讲话,你明明知道你对我说这种话,我就哪里都去不了,别拖着我了小雪,我不想你死……”
郑听雪抚上沈湛的背。红梵莲的毒性很烈,如果不是调动全身内力抵抗毒素的入侵,他此时已经无法正常开口说话,但这种互相矛盾的两股力量在体内对抗所带来的疼痛却是实打实的。即使如此,郑听雪依旧不露声色,只是声音越来越低,“我只与你说两件事。”
“第一,聂踏孤死后,你必须成为下一任聂家家主。”
“小雪……”
“答应我。”郑听雪霍然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扯到面前,“否则我不会说完,也不会告诉你接下来该怎么做。”
“答应你,我答应你。”
沈湛完完全全被郑听雪困住了。从前郑听雪对他不冷不热的时候他就疯了般的要把郑听雪关起来,为此很多次耽误了本该要做的事情,本该要杀的人。但沈湛都不在乎,因为郑听雪实在太难抓住了,沈湛对他笑,说情话,撒谎,哄骗,拥抱,上|床,时真时假,无所不用其极,无论温柔还是癫狂,都圈不住他的小雪。可是郑听雪一旦回过头看他,他就被那双漆黑的眸子定在原地,手脚僵软,哪里也去不了。除非郑听雪再次离开,他才能被解除咒令。
沈湛在郑听雪面前就像条危险又可怜的狗,郑听雪不理他,他就咬郑听雪,郑听雪要是给他喂点吃的,摸摸他的头,他就摇着尾巴乖乖蹲在地上,谁来想牵走他都不行,因为他只跟着郑听雪走。
这份爱意在一开始就扭曲了。从沈湛第一眼见到郑听雪时便魂不守舍,那个一身雪白的人站在初春温柔浅淡的光里,干净透明的仿佛无垠月色。沈湛的人生阴暗,腐朽,溃烂,郑听雪是他遇而不得的纯白梦境。他明知自河西分铺始的铺天盖地的沈家丑闻全都是郑听雪在暗中一手扯开那层黑幕,也知道郑听雪从来没有落进过他的骗局,一次都没有。反倒是他一次又一次被激怒,像只断了翅膀的秃鹫盯着猎物不放,却再如何想要将猎物圈进自己的领地都无计可施,他发疯的时候全身心放在郑听雪身上,只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在清醒的时候依旧无法移开视线,无论心脏里的蛊虫如何狂暴不安,啃食他的骨肉,入侵他的大脑揪着他的神经要他杀人见血,沈湛的神智都像一条轻飘飘覆了磁石的线,即使上一刻满心杀意越偏越远,下一刻也会忽然毫无道理地飘向郑听雪,执意吸附在他身上不肯离去。十二年来日日夜夜,周而复始。
沈湛知道自己的所有伪装在郑听雪面前不过像个跳梁小丑,但他无法控制,难以自扼。他不过是个什么都没有的疯子,而得不到郑听雪又让他沦为一个狼心狗肺的蠢货。
“第二件事。”郑听雪的气息带着令人战栗的血气,“成为聂家家主后,让你的人永远,永远都不准碰郑家。”
郑听雪既不问沈湛在清醒的时候是否有片刻真的爱过他,也不问沈湛这么多年来一次次将谎言信口拈来的时候,是否哪怕一次感到过愧疚。这是郑听雪生来的冷淡使然,但沈湛知道,也是因为郑听雪根本不在乎。郑听雪不在乎他的爱,也就不在乎他的恨和残忍,他的月光永远只按照月亮自己的内心随意散发光辉,而永远不在乎偶然得了一寸光芒的凡人是多么难以忍受黑暗。
沈湛是那个无法忍受的凡人,所以他放弃一切,过去,流言,聂家,蛊虫,复仇,要把他的月亮抢回没有人看得到的地方,一辈子都抱着不松手。
“好。”沈湛惶惶然一味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我会成为聂家家主,永远都不碰郑家。”
“你发誓,沈湛。”郑听雪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捂住自己的腹部,那里太疼了,红梵莲的毒令他心跳加快,脏器剧痛,连调息都变得吃力。但郑听雪还是揪着沈湛的衣领,几乎冷酷无情地说,“如果有一天郑家的任何一个人因你而死,你这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都别想再见到我。”
“我发誓!”沈湛终于哭了起来,他紧紧抱着郑听雪,落泪的模样看上去可怜又无助,“小雪,你不要不见我,我发誓不碰郑家,永远都不碰郑家。”
郑听雪看着他,听他说完这句话之后,目光终于渐渐回温,从一个寒冷到摄人心魄的极地,回到趋于平和的温度。
“这次我相信你。”郑听雪轻轻抚摸着沈湛的发丝,终于对他开口,“现在,你去山下找孟燃,他就在镇里等你。”
“我只等你一晚。”郑听雪的声音低而冷,“去吧。”
作者有话说:可能有的小可爱不太能理解小雪的行为,其实总结来说就是小雪心狠手辣,冷酷无情,为了达到计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包括吃下聂踏孤给他的毒药,骗沈湛说没有解药,故意刺激我们小沈balabala......
但小雪还是爱小沈的,真的(严肃脸
第三十章 骤雪封毒(三十)
郑听雪再次醒来已是三天后。
他能睁开眼已经是个奇迹。聂踏孤铁了心要他死透,用的红梵莲粉纯净得一丝杂质都没有,就算是内力深厚的习武之人也挺不过半宿就会七窍流血而亡。但郑听雪却生生捱住了。孟燃见到他时他已经陷入昏迷,唯有体内内力与毒素还在不断抗衡,导致他浑身泛红,心跳时快时慢,嘴里流出的血将床单都浸染了大半。
孟燃几乎用尽浑身解数,把所有能解红梵莲毒的方法都用在了郑听雪身上,与沈湛不眠不休守了他三天三夜,才终于等到人转醒过来。
红梵莲毒性烈,孟燃为了快速抑制毒素的蔓延,直接将身上所有能用上的药草捣成碎往郑听雪嘴里塞,药用完了就出门去找,找回来接着喂,逼出来的毒血倒了一碗又一碗,就这样反复没有间歇,沈湛山上山下来来回回跑了不下十几次,孟燃守着屋内临时搭起的药炉寸步不移,直到郑听雪的状况逐渐趋于稳定,他才慢慢停了这种靠量攻毒的野蛮法子。
郑听雪睁眼只见孟燃坐在一旁,沈湛不在。孟燃看起来有些憔悴,一双眼睛里全是血丝。郑听雪一醒他就感觉到了,二话不说先试了他的脉搏,然后用银针取他指尖的血验过,确认他体内的毒已经消退之后,紧皱的眉头这才松开了些许。
“郑听雪,你疯了吗。”孟燃简直咬牙切齿,“你跑到聂家来做什么?你想死吗?!”
孟燃在一个月前收到一封信,一个陌生的男子将信交给他,说是郑大少爷叮嘱要亲手交到他手上。信上是郑听雪的笔迹,没有多说别的,只说还有件事情需要他帮忙,需要他启程前往鲜卑山,在山下小镇等待一个人前来找他。孟燃看过信以后马不停蹄收拾了东西离开江北,赶往关外。在鲜卑山下的镇中等待数天,没想到最终竟是等到沈湛找上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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