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白手妇为聂踏孤诞下一子。孩子白净可爱得像个女孩,爱笑,一双圆润水灵的黑色眼珠比翠玉还漂亮,一眼望去让人说不出的怜爱。
可孩子没有名字。白手妇一辈子眼中只有练功和聂踏孤,因此刚生下孩子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而聂踏孤似乎只在孩子出生的那半个时辰内表现出常人一般的怜爱之情。他像每个父亲一般逗弄着自己的亲生孩子,可没过一会儿,他就停下来,偏头看了看襁褓里的小孩,笑着说了一句:“什么都不会,什么也不知道......婴儿好没趣味。”
随后便起身离开。此后三年,再没来看过他的孩子。
家主和家主夫人弃了这个小孩,便也没人敢上来捡。初生的婴儿被遗弃在黑洞洞的小屋子里,哭到后来都没了声音。最终还是一个年轻的新丫鬟实在于心不忍,见真的没人管,便偷偷把小孩抱回家里养。小姑娘也不好给主人家的小孩起名,于是成天“宝儿”,“宝儿”的叫着,如此勉强偷摸地拉扯,竟然也磕磕绊绊地把小孩养到了三岁。
宝儿是个很活泼的小孩。虽然刚出生那会儿没有母乳吃,也差点死掉,可他总是笑着,尤其有人到面前来了,他就要用一双水棱棱的眼睛盯着别人,一副对外界十分喜欢好奇的模样。小丫鬟的家人一开始都反对她捡来这个孩子,可时间一长,日子平平静静地过去,大家都对活泼可爱的宝儿生出感情,便不再说什么了。
宝儿满三岁的那天,聂踏孤来了。
他好像一开始就知道儿子被别人捡了去,几年来不闻不问,却偏偏在孩子三岁的那一年悄无声息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那天天上下着雨,聂踏孤站在雨里,看也不看地上跪成一排瑟瑟发抖的人,问:“我那宝贝儿子是不是在你们这儿?”
小丫鬟脚一软跪在地上,手里绣到一半的花鸟纹肚兜掉进雨地里,顷刻间变得脏污。那是她打算绣来给宝儿做生辰礼物的。
丫鬟的母亲哆哆嗦嗦抱出宝儿,小孩这几年被他们养得很好,白白胖胖的,面上两团可爱的红晕。他被送到聂踏孤手上的时候,还望着聂踏孤笑,见女人退下去,又伸手想去够,嘴里喊着“奶奶抱”。
聂踏孤一手抱着他,听到他这么喊的时候笑了起来,抬手捏了捏他的脸颊,说:“乖,她可不是你的奶奶。”
“你的奶奶早就死了,不要乱喊,知道吗?”
聂踏孤与一个三岁小孩神色如常说着这些话,见怀里的儿子睁着茫然无辜的眼睛看着自己,便自言自语起来:“养成这样,一点不像我,也不像他娘……这么普通,还不如当初就扔在那里死了好。”
一群人跪在疯疯癫癫自说自话的聂踏孤面前大气也不敢喘,唯有那丫鬟听了这话,忍不住伏在地上小声哭了起来。
聂踏孤听到哭声,转头问她:“你哭什么?”
丫鬟浑身一僵,不敢发出声音。
聂踏孤却又问了一遍:“说啊。”
一阵寂静后,丫鬟终于哆嗦着开口求他:“老爷若是不想养宝……这个孩子,恳请老爷仁慈,准许小的替老爷养这个孩子……毕竟,毕竟小孩什么都不知道,而且您、您看,他多可爱……”
丫鬟毕竟年纪不大,一害怕就说话颠三倒四的,最后被她母亲推了一把,闭上了嘴。
聂踏孤却冷了脸。
“你们是什么人,也敢养我聂家的孩子。”他冷冷道,“当初本没想让他活,你们却背着我偷偷把他养大,还养成这副软弱无能的模样。”
聂踏孤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孩,说:“从今天起,爹教你怎么长大。你是聂家的孩子,不能长成一个废物。聂家的孩子是要会杀人的,不过你现在还小,杀不了人,爹先杀给你看。”
他话音刚落,所有跪着的人顿时慌作一团。
“老爷,老爷饶命啊——”
“全怪小的愚钝,偷养了老爷的孩子,求求老爷饶了小的们!”
“求老爷看在小少爷的份上——”
惊恐的求饶声顷刻间扭曲成惨叫。那一天聂踏孤当着孩子的面杀光了所有曾经照顾他、关心他、疼爱他的人,那些人上一刻还鲜活,下一刻就惨死横尸,死得没有任何道理。他们的血溅得满地都是,沾了聂踏孤一手,也飞到他怀里小孩的脸上。
宝儿止住了笑容。他没能理解此时此刻眼前的场景所代表的意义,但他漂亮的眼睛里全是那些熟悉的、却因恐惧和绝望而扭曲到陌生的脸庞。雨水冲刷着那些变得陌生的脸,将线条全都模糊。
聂踏孤抱着他,一边转身往门外走,一边教他,“看到没有?这就是杀人。以后你也要像爹这样,随心所欲的杀人,不管是你爱的,恨的,仇人还是亲人,只要你兴致来了,他们都要死在你手上。人活在这世界上,无非生与死,所以我们聂家的人,一生只追求一个‘尽兴’——好儿子,你明白了吗?”
宝儿重新被聂踏孤抱回去之后终于有了个名字,冠以聂姓,按族谱排到长字辈,取名长落。
聂长落没能住进聂家主宅。他被父亲抱去了一个离主宅很远的地方,要往山上走很久,一直到快能摸到流云的高处,万丈断崖之上。那里比山腰还要冷,还要静,只有无边寂寥林木和原野,以及孤独立于雾中的小屋。
那是聂长落的住处。
聂长落被换上新的衣服,只薄薄一件单袄,一条棉裤,连鞋也没有。他安安静静缩在冰冷黑暗的小屋角落里坐着,小脸冻得青白也不说话。同时站在小屋里的,有聂踏孤,雾月,白手妇。
雾月是当年唯一幸存下来的人。她丢了一条手臂,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下过鲜卑山。这么多年以来,她的容貌一点没变,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保住容颜,脸和身段看上去还和二十出头的少女一般光鲜亮丽。
“太小了。”雾月开口,声音也像小姑娘似的柔和清亮,“毒种不进去。”
聂踏孤道:“那就再把他养大一点。”
一旁白手妇很是不耐烦的模样,“那为何这么早就抱回来?让那群下人继续养着不就好。”
聂踏孤一笑:“那你倒不如问问自己,当初为何要把他生下来。”
“哼,本想着要是个女孩,就将我的功夫传给她。谁想倒霉生下个男孩,男儿身可做不了我白手妇的徒弟。”
聂踏孤端详着角落里不言不语的聂长落,缓声道,“虽学不来你那掏人心肺的招式,说不定也能派上用场。”
雾月了然,问:“你之前养的几个蛊都废了?”
聂踏孤:“全废了。所有被种了蛊的人最多不过一个月便会暴毙,那蛊虫比所有幻蛊都要毒,寻常人一旦血开始变黑,很快就会死去。”
雾月露出感兴趣的表情:“怎么,你的蛊已经完全炼好了?”
聂踏孤在昏暗光线中露出一个愉快的笑容,“蛊是炼好了,只是材料珍贵,养废了几个蛊人后,可再经不起糟蹋了。”
他的目光始终放在聂长落身上,盯着自己儿子的眼神像蛇盯着它的猎物,“也是走投无路,便想着把他带回来一试。毕竟长落年纪还小,而且终归我们聂家的孩子,总是要与别人不大一样的。对吗,长落?”
聂踏孤的声音很柔缓,带着阴冷的凉意。小长落愣愣抬起头,看见他的父亲站起身,走向他,身体便下意识地往后躲。聂踏孤却没看见似的,径自把他抱起来,抱到他们三人中间。
白手妇伸出她那双雪白枯骨般的手,柔柔在儿子脸上摸过,笑着说:“相貌倒是像我。”
“毕竟是我们的孩子。”聂踏孤搂着皮肤冰冷的聂长落,手指点在他的心口处,往下划出一道短短的线,“长落,别怕,爹不会害你。”
“想害你的人都在山外边,爹告诉你他们姓什么。”聂踏孤把聂长落抱起来,一字一句地对他说,“他们姓郑。在离这里很远的江北,那群姓郑的人,他们是我们的仇人,以后长落去了江北,要把他们都杀了,杀干净,因为他们都想害你。”
“你与他说这些做什么?”白手妇道,“不过一个三岁小孩,什么都不懂。”
聂踏孤盯着聂长落,“长落,你明白爹说的话吗?”
聂长落睁着水亮的大眼睛与他对视,显然没有明白。聂踏孤一瞬间冷了脸,过了一会儿却又缓和了表情,把儿子随手放到一边的冷椅上,聂长落便重新蜷缩起来,抱着自己冰凉的腿。
“现在不明白,以后总会明白。”聂踏孤的手指无意识在桌面上敲着,开口,“再等他大一点,就可以把蛊种进去。那些废掉的蛊人还未等到蛊毒完全发作便死了,我也迟迟见不到自己亲手养的蛊究竟有何效果,浪费我不少精力。”
白手妇问:“你不是照着桃花糠蛊的引子来改的?想必发作时模样也差不离。”
“我的蛊可比桃花糠厉害……”聂踏孤看向聂长落,忽然想起什么,说:“正好我还未给蛊命名。若是这次能成,不如就用我们家儿子的名字,也算作纪念了。“
白手妇大笑起来,“夫君,你好生可怕,拿自己儿子种蛊就算了,还要拿他的名字给蛊命名。”
白手妇的笑声尖而高,把聂长落吓得一哆嗦。雾月冷哼一声,道:“只要能让郑家人全都死个干净,一个小孩又算得了什么。”
她起身拂袖离去。聂踏孤兀自点头,“是啊。而且‘长落蛊’这个名字……多好听啊。”
作者有话说:让我们一起来康康深井冰小沈同学的悲惨过去吧╰( ̄ω ̄o)
第二十五章 别有人间行路难(二十五)
悬崖上的小屋成了聂长落的家。
他的身边没有陪伴的人,下人只在白天定时送来衣食,保证他的基本饱暖,也是替聂踏孤确认在经过一轮又一轮冰冷的黑夜之后,这个孩子是否还活着。剩下的大部分时间,三岁大的聂长落都是一个人呆在黑漆漆的屋子里。聂踏孤不怕他跑了,因为聂长落太小,悬崖上又太冷,小屋是整片原野上唯一能围起一点温度的地方。
另一个常来的人是聂踏孤。但聂长落每次见到他爹都要开始哭,一边哭一边往墙角里躲,嘴里不断喊着“我错了”、“我错了”,求聂踏孤放过他。
因为聂踏孤每次来都会带一些东西来。一开始只是些毒性比较小的药草,比如川手乌,陈精这一类。聂踏孤拿着这些药草往聂长落嘴里喂,聂长落第一次吃的时候还以为是什么糖,便乖乖张嘴咽了。然而没过一会儿他就开始吐,肚子也痛得要命,小小的身体蜷在床上哆嗦,吐得床上脏兮兮的,哭着说爹,我肚子疼。可聂踏孤只是好整以暇坐在一旁,温声哄他,说不怕,一会儿就不疼了。
等聂长落终于在抽搐和反复昏迷中缓过来,聂踏孤才满意点头,说:“不错。”
聂踏孤每隔几天就上来给聂长落喂一次毒。聂长落从一开始哭着挣扎,求饶,到后来意识到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换不来哪怕一点怜悯之后,便渐渐放弃了求生。随着聂踏孤带来的药草毒性越来越重,再从自然生长的植物换到人工调制的毒,聂长落也从头晕,腹痛,呕吐,到身上不断长出不同颜色的疹斑,或直接晕过去,或口鼻流血。有一次聂踏孤给他喂下一小盏不知名的白色粉末,很快聂长落便因头疼欲裂而痛晕过去,醒来后便失明了。聂长落害怕得哭泣,也没人管他,他就一个人抱着单薄的被子捱着漫长冰冷的黑夜,等待天明到来。
聂长落总是被推到死亡的悬崖边缘摇摇欲坠,可却总是没有真的坠落下去。不仅如此,所有被下毒后的症状都会在或短或长的时间过去后恢复,那些可怖的毒斑甚至不会在他的皮肤上留下痕迹。唯一改变了的,是聂长落的眼睛。
他原本一双与常人无异的浅黑眼珠,在日复一日的服毒之后,便渐渐褪成了很浅的琉璃色,只要稍有一点光落进去,就能折射出异常透亮的彩。这使得聂长落的眼睛看起来美得有些摄人,那不像一个人的眼睛,像是一对举世无双的珍贵宝珠,嵌在一张苍白秀丽的脸上,一眼看去甚至惊心动魄。
除此之外,聂长落的外貌几乎没有变化。只是他不再笑了,也不再害怕得哭叫,只像个漂亮的人偶一般任聂踏孤把他生生喂成一个毒皿,到后来他也不再有什么明显的症状,就算有哪里痛,哪里流血,他也不吭一声。
聂踏孤对他越来越满意。有一回他坐在昏暗的小屋里,手里慢慢调一碗药,很高兴地对聂长落说:“乖儿子,可真没辜负爹对你的期望。这么小的年纪,竟然纳得下这么多毒。”
聂长落呆呆坐在床边,看着聂踏孤手里的碗,问:“爹什么时候杀我?”
“爹怎么会杀你?”聂踏孤笑了笑,“不会杀你的,你可是爹的儿子。”
聂长落瑟缩一下,小声说,“可是爹给我下毒,不是要杀我吗?”
聂踏孤温声细语地和他解释,“爹给你喂毒,不是要杀你,是要养你,把你养得百毒不侵,到时候爹给你种蛊,你就不会死得那么快了。爹是在救你呢。”
“蛊。”聂长落茫然重复一遍,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对,蛊,一种比毒还厉害的东西。到时候爹把亲手养出来的蛊种在长落心脏里,长落就什么毒都不怕了。”聂踏孤说。
聂长落幼小的身体又开始哆嗦起来。他低着头,手指抓紧衣角,颤颤巍巍地说,“爹,我不想……你杀了我吧,爹……”
聂踏孤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放下手里的碗,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抬手搂住小孩颤抖的肩膀。
“知道爹为什么给你喂这么多毒吗?”聂踏孤低声说,“因为郑家,郑家杀了我们好多人,所以爹要报仇,爹养你就是为了报仇,这就是你活着的意义,长落,你活着就是要去杀郑家人的,你记住,如果没有郑家,爹也不会这么对你,明白吗?”
聂长落茫然摇摇头,聂踏孤便无所谓地笑了笑,伸手过去把桌边的药碗拿过来,放到他手里,“没关系,你总会明白的。这是美人香的汁和断肠草混在一起的毒药,你猜你喝下去以后,会怎么样?”
聂长落盯着碗里浓黑的液体,身体下意识往后缩,可聂踏孤按着他的肩膀,继续在他耳边说,“如果你身体里的毒性不够,那么你的牙齿就会开始腐烂,毒液会腐蚀你的舌头,毒穿你的喉咙,你变得不能呼吸,但毒还会一路往下,让你的肝肠尽断,内脏全都烂在肚子里,最后你的身体也开始腐烂,你会变成一团乱七八糟的血肉,到时候谁都认不出来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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