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慢慢从医院拉回到这里,时间好像在往回走,我看见了躲在衣柜里的我自己。
“小时候我真的恨,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我在过这样的日子。”我告诉晏阳,“我跟疯子同住,捡别人家的饭吃捡别人家的衣服穿。一年到头,大概有不到十天可以稍微感受到母爱,其他大部分时间里我的耳边充斥着谩骂和尖叫。从我记事开始,听见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去死。”
好久远了,当我再提起这些事,好像已经久远到它们蒙了尘。
这些事情我从来没跟晏阳提起过,我不想说,不想让他知道。
“那时候我每天都盼着她死,我可真恶毒。”我抱住晏阳的腿,“尤其是当我知道其实我有个就住在不远处的亲爸爸时,天知道我有多想跟他走,我想跟他走,去过正常人的生活,我一直觉得是因为疯子的阻挠所以他才不来看我。但我的幻想很快就被戳穿了,他不想要我,他像憎恶那个疯子一样在憎恶我。”
不知道为什么,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竟然笑了。
我笑着说:“可我是谁啊?臭气熏天的狗皮膏药,他越是不想要我,他就越是得带我走,因为我未成年,我没有了监护人。”
我停下来,沉默着。
晏阳的烟抽完了,我听见他又拿过烟盒,听见了打火机的声音。
“晏阳,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像个可爱漂亮的小王子,站在门口笑着看我,可是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脑海里都是那天的晏阳,10岁的小男孩,笑得干净明媚,“我想的是,既然他把我曾经的名字给了你,那我一定要夺回来,那时候的我跟后来一样坏,因为当时我就在盘算着从你那里夺走你了。”
不知道谁家的老式挂钟发出了沉闷的报时,半夜两点,索命一样地响了两声。
晏阳说:“他骗了你。”
我抬头看他。
“他是不是跟你说,原本他想带你走是你妈妈以死相逼?”
晏阳笑了,他抽了口烟然后说:“他根本没想带你走,是他主动把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孩子丢给了一个疯……一个病人。”
第62章
大家都知道罗生门,我之前早就告诉自己,关于那件事,我不相信任何人的说法,毕竟很多时候就连我们亲眼所见都有可能是假的,更别提这一笔只能空口无凭的陈年旧账。
但即便早有准备,当晏阳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时,我还是怔住了。
他说:“他不爱你,也不爱我,他甚至不爱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晏阳笑笑:“这人啊,自私到了极点就没什么道德感可言了,不过这么说来,我们也确实是他的儿子没错。”
我躺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只听着晏阳的声音。
“你以前是不是觉得他偏心?偏向我?其实不是,他的心脏永远长在自己身上,不可能偏向于别人的。”晏阳说,“人类真的复杂,不到山体崩塌你都不知道跟你同行的是什么妖魔鬼怪。”
晏阳长长地吐烟,像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在乎的究竟是什么呢?”晏阳沉默了片刻,我听见他扯过被子的声音,然后轻轻拍了拍我,“让一让。”
我起身,他用眼神示意我躺到一边。
我们俩躺在床上,盖着被子,他的烟还没抽完。
“他在乎的是自己过得好不好,在人前有没有面子。”晏阳说,“所以一遇到事情,他比谁跑得都快。”
晏阳笑了:“当他发现我已经没办法继续做他那个带出去可以到处炫耀的完美儿子时,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晏阳抽了口烟,看向我:“就像当年丢下你一样,丢下了我和我妈。”
他把烟头按灭,微微起身,拿过床头柜上的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口。
“你还恨不得他赶紧死掉是吧?”晏阳喝完水,瓶盖没拧上,直接又放回了床头柜上,“我不恨他,我只觉得他可悲又可笑。”
他转过来看我,笑笑,嘴角是上扬的,眼神却是暗淡的。
“就像我一样,像我们每一个人。”他重新躺回去,侧过身子,手搭在我的身上,手指像弹琴一样在我胸口轻轻地点着,“把这个纹身洗掉吧,这个世界上没有晏阳了。”
他的手心覆在我胸口纹着他名字的地方:“当然,也可以不洗,毕竟这名字也是你的。”
我抓住他的手,握得用力,晏阳吃痛地低吟了一声,让我想起从前他在我进入他时发出的声音。
回不去了。
我把他抱过来,抱在怀里,嘴唇紧贴着他的额头。
“我没骗你。”突然之间,空气变得稀薄,我从来没想到一句告白的话会这么难以说出口。
回头想想,在最开始的那些日子,晏阳总是黏在我身边告诉我他有多爱我,他的爱炙热到我经常不敢直视。
那时候的他好像从来不担心我会拒绝他,也不担心我会骗他,他什么都不担心,一腔赤诚地在我耳边一遍一遍地对我说:“哥,我好爱你。”
而我的回答呢?
我没有回答。
我总是难以把“爱”字说出口,它是千斤重担,我挑不起来。
我不说,可是晏阳从来不跟我计较,他总是很坚定地相信我是爱他的。
我真的是爱他的,可我也害了他。
“我没骗你。”事到如今,要是死大概也是有遗憾的,唯一的遗憾就是我没法把晏阳还给晏阳,他因为我变成了第二个殷冥。
晏阳不说话,闭上了眼睛。
“我没骗你。”我把他抱得很紧,恨不得干脆就此把他融进我的身体里。
我们原本就是骨血相连,生来就该交融到一起。
“我没骗你。”这是我第几次这样说给他听?
晏阳轻声问:“那么多事,哪一件你可以保证没骗过我?”
“爱你。”我终于说出了口,“我没骗你。”
我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可在这之后,直到天亮我们都再没有对对方说任何一句话。
天亮了,太阳照常升起,阳光把微凉的被子晒得柔软温暖,只不过,窗户上的铁栏把阳光分割成几块,落在被子上的时候,让我觉得我们生活在监狱里。
晏阳推开我,从床上下去。
他光着身子站在那里点了烟,然后回头看着我:“忘了和你说,我改了名字,叫薛冥。”
他抽了一口烟:“薛是我妈妈的姓,冥……阴曹地府。”
晏阳说完,叼着烟弯腰捡起衣服抱在怀里往客厅走。
薛是他妈妈的姓,冥……是我的名字。
第63章
在波士顿的时候,晏阳曾经给我听过一首歌,歌词重重叠叠的那些词让我如芒在背。
矛盾,虚伪,贪婪,欺骗。
嫉妒,阴险,争夺,埋怨。
伟大,渺小,中庸,可怜。
怀恨,报复,专横,责难。
地狱,天堂,皆在人间。
我们都是高级动物,所以才过得这么痛苦。
卧室外面传来声响,晏阳进了洗手间。
这老房子的洗手间也又脏又小,热水器都是老式的,要插电很久才有热水出来。
我下床的时候洗手间里已经传来了水声,走到门口,我隔着门听他洗澡的声音。
冬天的清晨,外面寒风凛冽,室内也没多暖和,晏阳冷水洗澡,凉意都顺着门缝冰到了我的手脚。
他洗得很快,开门出来的时候我直接把已经穿上了睡衣但浑身都散发着凉气的晏阳抱在了怀里,他一定很冷。
“以后别用冷水洗澡了。”我说,“会生病。”
晏阳轻轻推开我,擦着头发走进厨房去烧水。
我跟着过去,他说:“一身的病,不差一个发烧感冒。”
我想起他昨天出门前塞得满满的药盒,想起他回来时它已经空得一粒不剩。
“你怎么了?”
他看着热水壶,等待着热水沸腾。
“你问的是身体还是心理?”晏阳抬手随意地拨弄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不过没关系,苟延残喘地活下来了,而且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我们就这样站着,等着水烧开。
心结宜解不宜结,这是从小我们就懂的道理。
我走过去,站在晏阳身边,水烧开之后我先他一步拿起了水壶。
“我做饭吧。”我说,“你去把头发吹干。”
他转过来看我,最后还是一言没发,离开了厨房。
这个家,比以前像样多了,我不知道晏阳在这里住了多久,但生活用品和食材应有尽有。
我煮了面条,做了鸡蛋酱。
晏阳的碗里我给他盛了个荷包蛋,说起来我不知道这能不能代表好运,但那个鸡蛋我一大碎蛋壳发现竟然是双黄的。
小时候吃过双黄蛋,是在邻居爷爷家,后来长大了就见得少了。
面做好,我去卧室叫晏阳。
他正坐在床边看着外面发呆,我过去的时候吓了他一跳。
“吃饭吧。”我说,“今天还要出去吗?”
他摇了摇头。
他不用出门我是开心的,那意味着我们有更多的时间可以相处,或许还能再聊聊。
我跟晏阳之间有很多话非常有必要说出来,尽管他看起来不是很愿意好好和我谈谈,但我必须得开口了。
我是有愧于他,也有愧于他妈妈,站在我的立场,我既是原生家庭的受害者,也是别人生活的加害者,我不干净的。
我会继续恨坑害我的人,但也要弥补善待我的人。
在晏阳面前,我强撑着才能勉强抬起头看他,倒是不指望原谅,只是希望他能挣脱出这怪异的漩涡。
看着晏阳低头吃面,我甚至在想,他别爱我了。
单纯的爱或者单纯的恨都比现在的状况要好很多。
放下恨大概很难,我也没资格要求他不要恨我。
那么就别爱我了,彻底把我踩在脚下,踩着我的尸首走向新的生活,这是我认真在期待的。
我会继续爱他,很复杂的爱,在难以割舍的情欲之爱中还有无可否认的亲情之爱,我想用自己这双手托着他往上走,回到云端去,不必看见半截身子陷在沼泽中的我。
只要他能回去,我不在乎自己是不是泡在苦水里。
这不是牺牲,是我活该。
“怎么了?”他大概发现我一直盯着他看,抬起头来不自在地看着我。
我说:“没事,就是觉得你现在太瘦了。”
他没什么表情,继续低头吃面。
晏阳很努力地大口吃面,可是很快就皱起了眉,我担心是我煮的面或者做的鸡蛋酱不和他的胃口,可他摇摇头,把碗里的那些都吃了。
我收拾厨房的时候听见他在洗手间呕吐的声音,听着他的声音,心一点点下沉。
那时候我不确定他呕吐是因为吃得不舒服还是因为那是我做的,手里的盘子被我不小心摔在了地上,蹲下来清理碎片的时候,不是没想过一死了之。
但很快我就放弃了那个念头。
晏阳吐完,面色惨白地来到厨房门口。
他说:“我有一阵子得了厌食症,现在已经基本恢复了,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深呼吸:“今天吃得比平时多,不舒服。”
说到底,晏阳始终善良。
我蹲在那里把攥在手心里的陶瓷碎片丢进了垃圾桶,强忍着眼泪,低着头,点了点头。
我收拾完一地的碎片,起身继续洗碗,我听见他说:“面条很好吃,我已经很多年没吃过双黄蛋了。”
第64章
晏阳永远知道怎么能让我哭。
我心疼他,心疼到一想到他现在过成这样都是我害的,就恨不得剐了自己。
晏阳说完那句话就转身走了,我洗完碗出去的时候,他还站在客厅喝水。
我没得过厌食症,也没好好了解过,但我知道,那种滋味一定很痛苦。
我站在他身后问他:“你现在饮食上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他捏着矿泉水瓶转过来看我,然后摇了摇头。
不会没有,他应该只是不想说。
晏阳始终没有完整地给我讲述他这两年究竟是怎么走过来的,也从来没有跟我细数过他在这两年里究竟生了多少得病,这一些都是我通过碎片拼凑起来的,像拼图一样,他偶尔抛出一块,我就捡起来收好,一点点拼上,却始终不完整。
正月初一之后有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我一步都没有踏出过家门,晏阳也似乎推掉了所有的演出,每天和我在家里待着。
我们再没有做爱,话也不多,可情绪总算都稳定了下来。
我们定时吃三餐,有时候他做有时候我做。
我们早睡早起,当然很多时候其实辗转难眠。
我每天跟晏阳道早安晚安,他偶尔会给我些回应。
我们突然之间就好像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而我也一点点开始重新适应离开医院后的生活。
在医院的时候,说起来好像是个避风港,其实疯人院就是疯人院,当初不想走完全是因为不知道能走去哪里,可如今被晏阳带回寻常世界才不得不承认,当一个可以自我控制的正常人有多值得庆幸。
晏阳还是大把大把地吃药,我也一样。
一个老屋,住着两个病人。
气氛总是有些沉闷,但相较于之前已经是人间天堂了。
正月十五那天,晏阳出了门,他在傍晚时分回来,带着一身的寒气。
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客厅的地上等他,之所以坐在那里是因为只要他一进门我就能第一时间看到他。
这些日子以来,我开始对晏阳格外依赖,依赖的同时也很担心他哪天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这棺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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