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避免的战战兢兢,也不知道到哪天才能结束。
他进来的时候,脸有些肿,我觉得不对,赶紧起身去看他。
晏阳刻意想躲避,但我怎么可能发现不了他的异常。
后来在我的追问下他才坦白,他去看他妈妈了。
在接我回来之前,晏阳每个星期都会去,去他妈家门口跪着。
他说:“跟你没关系,我只是希望她知道我永远爱她。”
可是怎么可能跟我没关系?如果不是我,他们母子俩也不会闹到今天这一步。
过年的时候晏阳跟她说想接我回来,她当时说:“你可以让他自己去生活,如果你还非要和他在一起,我没办法再看你一眼。”
我跟晏阳,根本不是同性恋那么简单的问题,在我们面前,寻常的出柜都已经不是什么无可调解的痛苦。
我们到底是亲兄弟。
是乱伦。
是不知廉耻。
可晏阳还是接我回来了,而且和我住在一起。
他轻描淡写地对我说这些,然后说:“我接你回来只是觉得不能让你继续在那个地方待着。”
他转身进了厨房,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包汤圆。
正月十五元宵节,是该吃汤圆的日子。
晏阳烧水煮汤圆,我站在一边问他:“汤圆和元宵有什么区别?”
他肿着一侧的脸看了我一眼,指了指冰箱:“给我拿一个冰袋。”
我拿出冰袋,外面裹上毛巾,递给了他。
他站在那里煮汤圆,手里拿着冰袋给脸冰敷。
“不知道。”
我看着他,抬手给他理了理乱掉的头发。
晏阳下意识想躲,但最后随我去了。
吃汤圆的时候他一只手还拿着冰袋,黑芝麻馅的汤圆,很好吃,但他只吃了三颗。
那天晚上八点多,我回来之后第一次走出了家门。
是晏阳提出来的,出去走走,看看烟花。
我其实有些恐惧出门,对我来说,我更愿意跟晏阳两个人窝在被隔绝起来的小房子里,就好像室外有洪水猛兽,我迟迟不敢面对。
但晏阳盯着我,等着我的回答,最后我点了头。
我们下楼的时候遇见以前的邻居,这人当初总跟耗子混在一起,如今也依旧一副混混模样。
他看见我跟晏阳,只是抬头扫了我们一眼,当不认识,走了过去。
出去后,冷风呼啸,前几天下过雪,路面很滑。
我们小心翼翼地往外走,晏阳说:“耗子死了。”
我惊讶地看向他。
“去年的事,被车撞死的。”晏阳仰起头看向夜空,“我当时就在马路对面,看着他被车撞飞。”
他转过来看我:“人很脆弱的,生死就在一瞬间。”
第65章
当年我放学回来被告知我妈跳楼死了,那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第一次真的意识到人的生命有多脆弱。
我跟晏阳站在路边,看着往来的车辆,我很轻易就想象出了耗子被撞飞的惨状。
他重重的身体跌落在冷硬的马路上,藏在地底下的那些生灵瞬间就感受到了他的靠近,它们醒过来,迎接他。
“好奇他为什么会被撞吗?”晏阳问我。
我盯着他看,察觉到这其中有我不知道的秘密。
“去年我回来,要重新搬进这里,他以为我还是小时候那个笨蛋,竟然来骚扰我。”晏阳从口袋里摸出烟,他直接从烟盒里咬出一根来点上,“但我身上有刀。”
晏阳抽了口烟,笑了:“那时候我真的什么都不怕,杀人都不怕,反正我杀的是个蛆虫。”
我皱起眉,想伸手拉他,却迟迟没敢。
“他跑得快,但还是逃不过,鬼门关那天就等着他进门呢。”晏阳笑,“我是真痛快。”
他说痛快,可他看起来却痛苦更多些。
他夹着烟的手指指着路中央:“就是那儿,死得很难看。”
我一把抓住晏阳的手腕,拉着他转身往右边走,我不想让他再看那里,不想让他陷在那些过去中。
他安静地跟着我,风从后面吹来,他吐出的烟雾裹着我,烟雾缭绕,像是走在通往冥府的路上,但要是我们能一起过奈何桥,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如果我们手牵着手一起走过奈何桥,那来生是不是也还能做家人?
要真是那样,我真的希望下辈子我们只是普通人家普通的一对兄弟,不用大富大贵,甚至穷一点也可以,父母善良关系和谐,他可以是骄纵的小孩儿,我愿意无限度地宠着他。不要再相爱,他也不必因为我吃那么多苦,他会有自己的爱人,会有自己的人生,会一辈子都管我叫“哥”,会一辈子都和我有最深的羁绊。
那样才是寻常人家该有的生活。
可是,奈何桥真的存在吗?
生命真的有轮回吗?
我们还没走出多远,远处突然传来轰隆声,紧接着,烟花绽放,我们远远地望着。
我对烟花没有什么兴趣,总觉得不管在哪里看、不管宣传得多惊世骇俗,但其实千篇一律,没多少新意。
我在波士顿工作的时候,有一次要去日本出差,晏阳刚好放假,就和我一起去了。
我们在日本观看烟火大会,我兴趣缺缺,但也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乐在其中,主要是不想扫了晏阳的兴。但是晏阳聪明,我在想什么他怎么会不知道。
他说:“哥,你知道吗?其实看烟花最重要的并不是它有多盛大多有观赏性,最重要的是跟谁一起看。”
那时候晏阳告诉我:“烟花就像爱情,浪漫中暗含着一种宿命般的感伤,但即便只是刹那,也扰乱了人心。我喜欢跟你一起看烟花,烟花燃尽了,可你还在,我的爱情就一直没有走。”
那天我们在烟火大会接吻,周围都是陌生人,没有人在意我们之间的关系。
可惜的是,那之后我们再没有一起看过烟花。
时隔几年,回到这座城市,正月十五的夜空中再次绽放起了烟花。
晏阳走到我身边,抽着烟,仰着头看着远处,他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他没有像从前那样看着烟花笑得眼睛弯弯。
小城市到底是小城市,一场烟花没多久就结束了。
晏阳蹲下,把烟头按在地上碾灭,他说:“我们回去吧。”
他起身要往回走,被我一把拉住。
“我们走走吧,”我说,“很久没出来了。”
我在医院关了两年,活动范围有限,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在我这里,是我不想离开。
回来之后这半个月,我从没踏出家门半步,不知道在怕什么,但就好像一脚离开,紧接着就会摔进万丈深渊。或许是退出这个世界太久了,所以这世界不再打算接纳我。
可是今天,被晏阳带着走出了那扇门,空气依旧浑浊,街景依旧毫无看点,可是路边堆起的积雪、被风吹得摇摆的树枝、破损的公共单车、贴着小广告的路灯……这一切像极了我幻想中跟晏阳牵手走过的人间,突然之间我竟然觉得,只要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我跟晏阳就还有未来可言。
不是爱情的未来,是人生的未来。
至少我们走完这条路,把自己交还给真实的世界,就还有继续好好活下去的可能。
我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好好活下去的渴望,而这种渴望是在跟晏阳对视时倏然产生的。
说来可笑又可悲,好像到了如今,我的一切都是因为他。
因为他,我才想继续活下去。
也是因为希望他活回从前的样子,所以我才努力拉着他往前走。
我拉着他的手让他站起来,尽管他有些挣扎,但我还是跟他十指紧扣。
我说:“晏阳,问你一个问题。”
“我已经不是晏阳了。”
可我改不了口,就像我没法忘掉我伤害了他也依旧在爱他一样。
那个晚上,我们俩站在寒风中,站在路灯下,我决心以后尽可能避免称呼他的名字,也对着他问出了一个一直以来都想问的问题。
我问:“你后悔爱我吗?如果可以暂停,你愿意停下来吗?”
我开始打算退回去,我们走完这条路,就当是他把我从医院救了回来,往后我会尽量让自己活,只希望他别再遭受这样的罪。
我想让他停止爱我。
然后,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晏阳打,他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一拳打在我的左脸,我被打蒙了,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把我推倒在地。
晏阳怒气冲冲地过来骑坐在我身上,手掐着我的脖子,红着眼睛看我。
天上又开始飘雪,他的黑色呢子大衣很快就挂满了白色的雪花。
他说:“好啊,如你所愿,我这就停下来,你他妈以为我真的愿意这样吗?”
可是他嘴上说着停下来,下一秒却流着眼泪俯身吻住了我的嘴唇。
我们俩在空荡荡的马路边,在雪花飘落的时候,躺在冰凉的地上接吻。
他抱着我哭,挣扎着说:“我停不下来……”
我又错了。
爱是停不下来的。
第66章
我发现我们都陷入了一种困境,两个人都很迷茫,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办。
我自以为退出他的世界,让他不要继续爱我他就能活得轻松一些,然而这也只是我自己以为的,我当初还自以为手段高明可以从他父母身边彻底带走他,可我也失败了不是吗?
在感情上,我从来都是个笨拙的人,偏激愚钝,而我的偏激愚钝恰好是一把利器。
至于晏阳,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不知道他到底要走哪条路。
我们起身,掸去身上的灰,走进了街边唯一还开着的居酒屋。
晏阳咬破了我的嘴唇,跟着他走进去的时候,我抿着嘴,用舌尖舔舐那个伤口。
因为是元宵节,这里没什么人,晏阳带着我去了二楼,在窗边坐下。
雪已经下得很大,我都不记得过去的两年里有没有下过雪。
我们点了酒,小口地喝着。
一开始我们谁都没说话,他也始终低着头不看我,后来我实在忍不住,放下酒杯,觉得必须说点什么了。
“我不知道怎么办。”
然而先开口的还是晏阳。
“我也不知道我想怎么样。”他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继续往杯子里倒。
“我只是觉得不能让你一个人在那个地方。”晏阳抽出纸巾,擦了擦鼻子,他趴在桌子上,看着外面的雪。
“我身边的人也都问我,到底想干什么。”他声音很轻,几乎要被店里的音乐声盖住。
“之前我拼命工作,因为要支付我们的医药费,那时候我就想,我太恨你了,如果当初你不突然做那种事,或许我们的事情可以有其他的解决方法。”晏阳把脸埋在手臂里,过了会又坐了起来,“可是我又觉得我能理解你,甚至也心疼你。站在我自己的立场,我可不是恨你么,你捏碎了我的爱情,也捏碎了我的家。但如果我是你呢?我可能还不如你。”
他喝酒,拿出烟来却发现墙上挂着“请勿吸烟”的牌子。
他把烟丢到桌子上。
“我好像被分割成了两个人,每天在跟自己打架。一个说,你离他远点,不要管他了,爱情是个屁,他真的把你当回事儿了吗?另一个又说,他只是没有安全感,这不完全是他的错,他从小就没被爱过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去爱别人,他比你的日子苦多了。”
“我……”
“我怎么办呢?我听从哪一个呢?不知道。”晏阳说,“有时候早上起来觉得恨透你了,可是到了中午又觉得我爱惨了你。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爱你,也想不明白我该怎么继续爱你。你说让我停下来,你真的挺狠心的,我要是能停下来,早就停了,你以为我因为什么变成这样?”
他抬手揉了揉脸:“不过也不能都怪你,变成这样我自己也有责任,我现在经常会想,如果当初我们好着的时候你把这些事情都告诉我,我会怎么办?可能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真没那么聪明。”
晏阳看向我:“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叫我“哥”的时候,我仰起头让自己不去看他。
我不得不承认,这三十年的人生失败到有些可笑,我没有杀死我的仇人,却把爱人伤得一塌糊涂。
“你也不知道怎么办。”
我们俩都走进了迷宫里,路很多,却不知道哪一条能通往出口。
这个迷宫到处都是镜子,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每一面,可悲的、可笑的、狰狞的、痛苦的,唯独找不到过去平静的、温柔的。
在这样的迷宫里时间久了,只会越来越痛苦。
我知道不能再逃避了,这种时候,我不可能再像小时候那样躲进衣柜里。
一直以来晏阳都比我勇敢得多,或许我得做点什么了。
“晏阳。”
“我不叫晏阳。”
“你叫晏阳,你就是晏阳。”自从回来,我从来没有如此强硬地跟他说过话,他也惊讶地看向了我。
“你就是晏阳。”我说。
他的存在让世界艳阳高照繁花盛开,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你不用挣扎了,我来做选择吧。”我拿起酒杯,“我为我的自私和自以为是道歉,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机会?”
“给我一个被你伤害的机会。”
晏阳没懂我的意思。
“我全心全意好好爱你,你可以恨我,可以拒绝我,可以对我不理睬,”我喝了酒,“但是别折磨自己。”
“我折磨你就是折磨我自己。”晏阳拿起杯子,轻轻碰了一下我空了的酒杯,“我就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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