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茨问:“钱包?婚戒?”她在试探,但他无所谓。总好过谈论那些他再也无法找回的东西。
“我没结婚,”他说。他根本没想到过这些。他的钱包在哪里,他的房子钥匙,所有旧生活的遗迹,俱已告终。布劳尔大概知道吧,他想。他入狱时的庭审很短暂,在外面留下的钱财足够自己生活很久。他的作品版税入狱期间一直在稳步累积。理论上讲,他完全不需要回去工作来养活自己。然而如果不工作又该怎么过呢?
也许他们愿意允许他回到实验室。那里很不错,安静,单纯。
他已经同Zee道了别,以防不再有机会见面。还有普赖斯,Mallori,还有Hart。甚至大力胶和Bareback他们那拨人。现在他们都已远离。恍若隔世。一年的生活就这么……消逝了。没有什么可以见证的,除了几道新鲜疤痕,还有脑中留下的另一桩谋杀。
“独身,哈?”卡茨冲他露齿而笑。“那……上过庭之后你打算做什么呢?”她并不是真的在意答案,所以他鼓起一个微笑,希望看起来不要像自我感觉那么糟糕。他真的想不到什么可说的,不过在接下来去法院的路上她也没再追问什么。她是个好人。
法官的办公室四面环绕着暗色的木纹以及高大的书架。但窗子正开着,所以至少有阳光慷慨地投射进来。闻起来有皮革的气息。布劳尔已经等在那里了,公文包靠在椅子边,喜气洋洋地看着他们。
“你气色不错,格雷厄姆,”他说,“我就知道是这么一张娃娃脸。他这样子精神多了,是吗卡茨警官?”
卡茨戏谑地笑着。“就像个高级伴游公关※1。”
威尔的脸颊开始发起烫来。“谢天谢地我还能靠这个蒙混过关,”他低语道,“否则就只能指望法律了。”
“你还真有意思,”卡茨嗓音里有点惊奇。从前没有人曾不带侮辱语调地对他说过这句话。她以鉴定的眼光看着他,他开始有点担心。他上一次见到她这副表情是撞破黑人囚犯之间一宗大型毒品交易的时候。后来四个家伙进了隔离室,两个被送进超高度戒备监狱。她聪明细心,观察力敏锐,而且坚韧如钉。
办公室门开了,法官走了进来。从桌上的铭牌来看她叫E·张。她是一位矮小敦实的女性,一头铁灰色的头发,一脸严厉的表情。法官挑起眉头看着卡茨为威尔除去了手铐。“这样仿佛不太安全,”她评述道。
威尔坐到被指定的椅子上。“确实不,”他将袖子向上拉起一点,好让她看到他的石膏。“不过我不打算冒险潜逃或是使用暴力。”如果他不去看卡茨,就不用看到她试图克制自己表情的样子。她知道在暴力这一点上他有所保留,不过并没有多嘴。
“斗殴,避险,进食,性交,”张坐到座位上,“这些是保证物种延续的四种生物必然性。汉尼拔·莱克特将为同类相食的残忍行为受到审判,当然还有其他罪名。在我看来他的食欲似乎不太容易得到满足。你对这一点意下如何,我有必要对此特别留意吗?”
“眼前的事情和汉尼拔无关,”布劳尔不慌不忙地切入谈话。
“当然有关,”张说,“知道为什么是我坐在你们面前吗?因为我是这里唯一没有受邀去他家里享用过晚宴的法官,而这一点是因为我在他被捕之前才刚刚调任过来。我曾见过他,当然。”她轻蔑地挥挥手,“他可能是赴任宴会上唯一没有黏上来拍我马屁的人。他只与我闲聊了几句,但那一点旧世界的古老魅力给人印象很深。我问他为什么没有携伴参加。我有这个疑问是因为像他这样的男人除非是一位痛失爱妻的鳏夫,否则一定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碰上这样的男人,你只能寄望于他没在伤害某人。”
“黑暗三性格※2,”威尔说,“自恋者、权谋者、心理变态者。”
张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我总是能认出他们来。许多雄心勃勃的男人都是反社会型人格异常。”
“他是怎样回答的?”威尔想要了解那个汉尼拔,那个出没在上流社会的宴会上,穿梭在精英人物之间,会自己酿造啤酒(那个做作的混蛋),还会与高等法院法官闲聊的男人。
“他说他无法与她约会。”她耸耸肩,“他暗示那是他的心理医生;或者说他会时而致电向她请教一些事情。我被他蒙骗过去了。他的正常表现实在是无懈可击。”
那一定是阿拉娜·布鲁姆。“我不清楚他这一面,”威尔说,“他在我面前从未试着伪装过自己。他一直都是个可怕的对象,我只需要发现他到底是怎样可怕。”
张将老花镜架到鼻梁上,越过上框看向威尔。“汉尼拔·莱克特非常复杂,而这种复杂性中的某一面就是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他为你雇佣了律师,他安排你指证他,我还知道你这套西装是他买的——那上面简直就像写满了他的名字一样。而据几位狱警所说,你们之间关系亲密。我们都知道他是哪种人。那么,你又是哪种人呢?你们两个到底在玩什么把戏,格雷厄姆先生?”
“法官阁下,”布劳尔打算插话,但是她用警告的一瞥打消了他的念头。
“我在同格雷厄姆先生说话,”她说。
威尔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不是什么把戏。至少对我而言不是。我们被分配到同一间牢房,没有预谋,没有设计。在第一周里我就遭到了狱友的暴力攻击。他打退了那个家伙还……吃掉他的舌头。”张的表情不为所动,威尔猜测她听过更可怕的故事。“他保护了我,”他说。
“那你是如何报答的呢?”
“我是他的。”威尔没法用其他方式来描述他们之间的关系,“公平交易。”他感到有几分狂躁,好像马上就要从这张椅子上飞起来一样,好像马上就要从自己的皮肤里爆裂出去一样。“汉尼拔并不像自认为那么聪明,法官阁下。我曾以犯罪分析谋生,理解他这样的人是我的工作,而我利用了这一点。我能够应付他。他一门心思地迷恋着我能够与他理解和沟通的感知能力。”
“感知?”她很尖锐。她拿指尖轻敲着面前的记事本。她并不信任他,暂时还不。
“我是个移情者,不是疯子。”威尔说,“他是一名连环杀手。我能够理解他,但我们并没有交流。没人能与汉尼拔·莱克特这样的人交心。”
张沉思着发出一声同意的哼哼。“了解了。我曾听过阿拉娜·布鲁姆医生对你的评估,也有你的医疗记录,还有前次审判的笔录。告诉我,上一次你为什么做了有罪辩护?”
“因为我杀了人,”威尔说。
“那你现在又为什么要申诉呢?”
威尔能看到窗外碧蓝如洗的天空。能闻到这个城市的气息——小摊上贩卖的热狗,香烟的烟雾,还有车辆排出的废气。“我杀死的对象是名全副武装的有威胁的嫌犯,但我做的事情超越了自卫范畴。然而我现在已经痊愈了,而监狱生活只会让我再次变糟。”
“额,我看过你犯罪现场的照片,”张说道,“格雷厄姆先生,我见过‘过度杀戮’是什么样的,比起所谓‘玩偶制造者’对那些可怜女人做过的事,你的行为已经是叫人惊讶地克制了。鉴于你精神状态的证据,我完全不介意为你之前的判决翻案。如果你只是为此而来的话,我已经二话不说在文件上签字了。但现在我需要知道的是,对汉尼拔·莱克特即将到来的审判,你与他之间做了什么交易。我有没有打开什么潘多拉的盒子?”
威尔记起他最后一次向汉尼拔询问这个问题的情景。他们肩并肩躺在汉尼拔床铺上,这也许将成为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晚。他要求得知真相,而汉尼拔只是说,“如果你要听实话,我只能说:我要放你自由,威尔·格雷厄姆,因为这是人们应该为他们所爱之人做的事情。”
威尔想要尖叫出声。熟悉的梗塞从他喉间涌上来,“别说那种话。”
“为什么不?”汉尼拔问道,“是你想听实话的。”
“那不是实话。你不会,”威尔说,“我们都知道你不会。”
汉尼拔的手指逡巡过威尔的脸庞和脖子,像是要用触觉记忆住他的形貌。“你以自己过去曾分析过的杀人犯为基准得出了这个答案。但不管你相信我与否,这就是我的真相。”
“我没必要与他交易,”威尔对张说,“汉尼拔以为他比所有人更精明,因为几乎从来没人能证明他的观点错了。”
“但你更加明智?”
威尔舒展开肩膀。“我迎合他想做的事,我献给他想得到的东西,而他……我曾告诉过克劳福德警官,他无法像普通人那样去爱,但他对我的感觉在他而言是最接近于此的东西了。监狱在摧毁我,法官阁下,而他喜欢我原本的样子。他不想看见他喜欢的那些东西被破坏掉。扮演上帝让他感到愉悦。将我从那里送出去满足了他认为自己无所不能的优越感。”
张将指尖在面前的文件上重重敲了几下。“你怎么看呢,卡茨警官?”
所有人都诧异了,尤其是卡茨自己,但她很快回过神来。威尔知道她仍在怀疑自己谋杀了安德鲁斯。威尔保持静止,一动不动,似乎这能有所帮助一样。时间简直过得恐怖地缓慢,他几乎以为她会直陈疑惑,而如果她真打算这么做他根本无从阻止。
“他不会再次犯罪的,”卡茨终于说话了。威尔差点忍不住解脱地垂下肩膀。“把他从莱克特身边带走吧,让他离开监狱,格雷厄姆会重新成为对这个社会有益的一分子。让他待在里面是大错特错。”
“那好吧,”张拿起一支钢笔,在几张文件上签上了名字。“恭喜了,格雷厄姆先生。你自由了。”
威尔仍然呆坐着。“我不明白,”他说。
布劳尔拍拍他的背,取来一份法官签署的文件,塞进自己的公文包里。“就是说你的申诉成功了,到明天这个时候你的犯罪记录就已经被销毁。你不再有前科了※3,格雷厄姆。不如去问问联调局是否会重新接受你回去工作。”他好像理解到威尔所受到的震惊,再一次拍了拍他,这次多带了点真诚。“嗨,威尔,结束了。这不是假释,你真正自由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像是在一连串破碎的片段之间穿越一样,威尔亦步亦趋地随着布劳尔的指示行动。布劳尔拿来了他的钱包和手表。沃夫查普的房产头几个月就已经被拍卖,所以布劳尔带他去了一间酒店,等待他拿到一个房间。
“你还好吗?”布劳尔询问。威尔有些焦虑,他开始担心再次回到法庭时会怎样。
威尔努力点点头。四周熙熙攘攘的,很久没见过这么多女人了。真实的生活如今竟显得如此陌生离奇。“我会好起来的,”他希望能说服自己。从布劳尔的表情他看出自己不太成功。“我会待在这里,”他补上一句,“我们明天再来谈汉尼拔的审判?”
布劳尔同意了,更重要的是,他离开了。
威尔坐在房间里。电视上酒店员工满脸堆笑地祝福客人宾至如归。十四楼有个游泳池,还有一间健身房。床铺软绵绵的,枕头鼓囊囊的。谁他妈需要这么多枕头?威尔起身脱掉外套,解开领带,踢掉鞋子。他解开衬衣的领扣,卷起袖子——这套衣服要为这个石膏套而变通的事实一定让汉尼拔不爽了很久。他挂起外套时突然意识到口袋里有什么东西。
是两页纸。一张是空白的,防止铅笔的痕迹弄脏了外套,另一张是汉尼拔为他们所作的那张身为地下王国主宰的画。看来汉尼拔愿意用心的话能写出美丽的铜版印刷体※4,虽然不在意的时候那笔迹就像鸡扒一样。他花了一番工夫在画作背面工整地写道:
“去吧,在心中为我保留一份善意:请勿太过沮丧;于不朽诸神之中我并非不能做你的良配。当你来到我身边,你将统御一切有生命者、能行动者,在不朽诸神当中拥有无上权威:那些胆敢欺骗你、不以供奉满足你的权力,无法虔敬地履行仪式并奉上合适礼物的,最终将永久地受到惩罚。你的,汉尼拔·莱克特。”※5
小冰箱里储备充足。
威尔拧开第一个小瓶子,隔空祝酒。“敬你这个混蛋,汉尼拔。”灼热的酒液一路直烧到心底。
第十六章 完
Chapter End Notes
※1:arm candy,因其吸引力而被选中的男性或女性约会对象(特指陪伴在旁但非配偶的伴侣)。就是小蜜什么的……威尔被调戏了啦。
※2:“黑暗三性格”(darktriad)是从进化心理学角度提出的一个心理学新名词:自我中心(自恋者)、热爱冒险刺激且心狠手辣(心理变态者)、善于撒谎喜将人玩弄于股掌(权谋者)。在极端情况下,这些性格特征会对传统的人类社会造成伤害。其他人会避开这类人,这可能让他们成为离群、孤独、饥渴而易受攻击的人。但轻微的邪恶却又有有利的一面:拥有更强的性吸引力。这三种性格本质上是一样的,他们或许都代表一种成功的进化策略。
※3:没错,不是假释也不是减刑,是翻案。威尔的案底直接被撤销了。
※4:copperplate,就是拔叔在剧里写请帖用的字体。
※5:查阅了一下,作者这段文字貌似改自《荷马赞美诗:致得墨忒耳》中的一节。冥王哈德斯绑架了丰饶女神得墨忒耳的女儿珀耳塞福涅成为自己的王后,得墨忒耳向宙斯施压派遣使者将女儿寻回,哈德斯让珀耳塞福涅吃下六颗石榴子,于是她每年有六个月回去陪伴母亲,六个月仍要留在冥府。原话是珀耳塞福涅离开时哈德斯对她的一番告白。找不到现成翻译我就自己动手渣了。
第17章
威尔伴随着一生中最糟糕的宿醉醒来。他通过客房服务叫了一份油腻腻的早餐,呕吐了两次,然后跌跌撞撞爬去淋浴,边诅咒边等待早餐到来。他全身上下疼得像被卡车碾过一样,连眨眨眼睛都震耳欲聋。威尔一杯接一杯地喝水,早餐终于到了,他吃掉它,爬回床上,倒头接着睡下去。
两点左右再次醒来时,他开始觉得有点回到现实世界了。有人在敲门,威尔蹒跚着过去。“谁?”他问了一声,懒得核对身份就打开了门。“你走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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