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那边是位金发女士,端着一张威尔见过有史以来第二严肃的扑克脸。她身边拖着一个律师常用的带轮子的便携式小公文箱。威尔拿手背擦了擦嘴角,退回房间。
“我猜你就是汉尼拔的律师了,”他说。
即使踩着十公分细高跟她也算不上高挑,但她走进来的样子就像女王巡视领地一样。她在桌边那些舒适得不可思议的椅子里挑了一张坐下来,发表声明一样交叠起双腿。“贝德莉娅·杜穆里埃,”她说。她的嗓音低沉,而且说话很小声,威尔得竖起耳朵才听清她的话。“汉尼拔对我讲了很多有关你的事情。”
她很能干,但还不到汉尼拔的水准。他看得出她正在拿汉尼拔对他当前外表的描述来与本人比对,而且他敢说她一定大失所望。旁边的托盘上剩着已经凝固的隔夜鸡蛋,满地东歪西倒的袖珍酒瓶,酒水洒得到处都是。而且威尔只穿着内衣,半分也称不上体面。
“当然,他肯定讲过,”威尔说。他到浴室抓起一件袍子围到身上系好束带。除了那件西装他现在身无长物。“能帮到你什么吗?”
贝德莉娅弹开她小皮箱上的搭扣开始取出文件。“我们有许多事情需要商谈。不过首先,你将对他在美国境内的所有财产和账户拥有共同所有权。”
“什么?”
她向身旁的椅子投去一瞥,威尔遵循她的暗示坐到那里。贝德莉娅抽出几份文件放到桌上,“有些事情我必须告诉你,格雷厄姆先生,汉尼拔是极其富有的。所以,你现在腰缠万贯了。”
“我没想要他的钱,”威尔说。
贝德莉娅微微挑起眉毛。她当然曾在想象中预期过他的样子,但这可在她预料之外。也许她曾想象他是个想过轻松日子的小花瓶——尽管跟汉尼拔打交道以任何标准来讲都远称不上轻松。
贝德莉娅说,“无论如何,访问他的银行账户需要的一切信息都在这里了。这是他巴尔的摩房产的钥匙,还有他的车钥匙。FBI为了寻找证据把他的房子几乎翻了个底朝天,所以那儿现在可能有点乱,但是除了厨房和地下室之外其他所有东西几乎都还在,你可以自由支配。根据他的要求已经叫了保洁服务,而且开窗通风过了,冰箱里也采购了足够的食物。”
威尔需要一杯咖啡。水。随便什么都好。他的胃开始抗议了,胆汁好像突然涌上喉咙。他咽了回去。“我不想住到他的房子里去,”威尔说。
贝德莉娅有一张跟汉尼拔一模一样的纹丝不动的冰冷面具,威尔简直被自己对他突如其来的凶猛思念给震惊了。他一定在脸上表现出来了,有关他想要的,和求之不可得的。
她的表情微妙地柔和起来。“就让他给你这些吧,”她说,“我想,做过他的室友之后这是你应得的。”
威尔没法与她争辩,他甚至不知该从何争起,只能麻木地倾听。她离开之后威尔找出一个塑料袋,将所有文件都装了进去,然后去了最近的沃尔玛买了几件牛仔裤、T恤、袜子、内衣什么的,用自己的旧信用卡付了账。然后他出发去寻找汉尼拔的房子。
房子坐落在一个不错的社区,走进大门时威尔能感到背后黏着无数无形的视线。FBI曾经在此进进出出,新闻工作者们也一定盘桓了许久,他不过是拜访这条街的又一名陌生人而已。邻居们的窥视欲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威尔意识到自己还没看过报纸,也还没上网查看人们对切萨皮克开膛手被捕的反应。他根本不想知道这些。现在只希望还没有什么关于自己的流言爆发出来。
一步入汉尼拔的房子,一股陌生而熟悉的气氛冲刷过威尔全身。那是冰冷的犯罪现场的气息,在血液被清理干净,尸体也挪走很久之后。空旷、洗劫一空。威尔觉得自己像是惊扰了一座沉寂的古墓。
有一封署了他名字的信件就放在门厅的桌子上等待阅览。汉尼拔的房子里能有一间能被称作门厅的房间真是理所当然,威尔想。他将那只几乎容纳了自己所有有形资产的购物袋扔到地板上,拆开了信封。
最最亲爱的威尔,
你自由了;被宣告无罪。经由你自己的坦诚。经由法律的认可。我全心全意地期待你没有流连在监狱生活的阴影里。你了解我对这世上所谓的美德从来不以为意:绝望的牲畜向神明咩咩叫唤,以为他们所认定的必是好的。而我们所知更多。什么是德行,或者仁慈?我们知道那都是人类虚伪的枷锁。罪恶感只是他们为自己设计的惩罚。不要惩罚自己,威尔。你是这世界纯粹而独特的造物,神圣之神圣。创造、破坏、理解——难道不是神的功绩?看清事物本质的丑陋与美丽、了解它的思想,选择仁慈或是选择残忍,一切尽在你一念之间。
“天哪,汉尼拔,”他说,“你的上帝情结又发作了。”
我时而觉得你赐予了我太多慈悲,即使我无以为报。我理解你,威尔·格雷厄姆,如同你理解我一般,又及,那是我从未胆敢奢望的恩赐。他们已将我转入隔离,告知我这是为我自身的安全,而在此我将以所有的时间来思念你,想象你将尖刀刺入某人腹中那刻的光景。我是多么希望能与你见面啊,但有太多物事我都无法有幸再次见到了。
我不可能再看到这栋房子,几乎可以肯定。我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所以要怎么处置它完全取决于你自己。你应该已经得到一张关于我所拥有的艺术品与古董的项目列表以及它们的估价,还有若干声誉良好的拍卖行信息,如果你想卖掉它们,一切随意。墙上有几处空缺,因为我向地方博物馆捐献了几样东西。不过,我以为你不会介意这些,对吗?
威尔从鼻孔哧出一口气,漫步穿过门厅,去往他认为应该是会客室的那间房。汉尼拔,威尔想,他在装饰方面有种不可思议的品味。为什么没有任何人一看到他的房子就想到“嘿,就是他了,连环杀手先生”,威尔无法理解。
你可能注意到这房子有个隐藏的地窖。无疑FBI已经取走了其中一切,但你可能不会期待自己去探索一番。我将选择权留给你;你是了解我的。遗憾的是,厨房在搜找证据期间被洗劫一空。我从未问过,你是否会烹饪,或是不太在意用餐品质,只用快餐凑合自己?不管怎样,冰箱里储备了充足的食物。你的饮食中缺乏维他命D,多晒点太阳。
“去你的维他命D,”威尔咕哝着脏话,进到厨房里。
它确实已经被FBI完全毁掉了,但在他已经经过的所有房间里,这间厨房最为特别。他甚至能看到汉尼拔就在那儿,看到他从水槽转到柜台,切碎香料最后分装进罐子里。威尔在那儿站了片刻,用心灵的双眼观察汉尼拔,然后继续前行。有一扇敞开的门通向半成品食物准备区——很适合主人宰杀肉类食物的样子,还贮藏有数量惊人的红酒。
房间里的地板上有一扇被撑开的活动门。
在这儿,他也能看到汉尼拔:静静地自虚无之处浮现出来,拼凑成型。这一刻他并非一名杀手,而是完成杀戮之后的平静伪饰。威尔转身离开房间。等一会儿再说吧,他想,等一会儿再过来,等处理完其他事情再说。
餐厅、书房、浴室——威尔走上二楼四处查看,直到发现汉尼拔的卧室。阿拉娜·布鲁姆是对的。那些衣服很有些意思。房间里仍然萦绕着汉尼拔的气息,威尔躺到床上,头枕在汉尼拔曾枕过的地方,继续读完了那封信。
请帮我个忙——卧室外有一套武士盔甲,它是我婶婶先祖流传下来的遗物。她是我一生中少数无法割舍的人之一。我绝不能忍受它流失在某家拍卖行里。即使你什么都不愿留下,请至少为我保存下它。
如若遇到困难,尽管寻求贝德莉娅·杜穆里埃的帮助。我指示她竭尽全力协助你。我明白这绝非理想安排。这信件、之后的开庭、还有这份你多半并不想要的财产。我肯定你有许多尖酸刻薄的话想要对我讲,但我仍坚持咱们的交易:我保护你,你听从我。所以听从我吧,允许我照顾你,并接受我的赠与。
我渴望见你恢复自由身胜过一切,渴望了解你摆脱掉监狱千篇一律的桎梏以后焕然一新的思想。有时我也曾疑惑若在不同情境下相遇我们之间将会如何发展。但谁又能预料呢?请想象我就在这些房间里,牢记并怀念你所认识的我吧。我们即将再次见面,想你在分离的每时每刻。
你的,汉尼拔
威尔将信重新折好,茫然地盯着天花板。最后他终于起床,找到一支固定电话,打给了贝德莉娅。
“卖掉他单子上所有东西,”威尔说,“所有那些艺术品,古董,统统卖掉。他说你处理得了的。再找个能卖掉曾属于切萨皮克开膛手房子的房产经纪,总有些神经兮兮的家伙们会对它感兴趣的。”
“你确定吗,”贝德莉娅问。
威尔环顾四周,看到漂亮花瓶中插着的枯萎花朵。看到墙壁和桌子上摆放或悬挂的动物头颅和犄角。看到某个华丽镜子中自己苍白畏缩的镜像。“我确定,”他说。
威尔挂掉电话,回到活动门那里。他不一定非要看的。他可以转身离开这栋房子,再也不要回头。然而再一次,他眼睁睁地对自己私心里的恶魔妥协了。他早已明白汉尼拔的本性,但还是睡了他的床、吻了他的嘴、并且杀了一个人来保护他。威尔决定无论自己已经蜕变成怎样,至少不是个懦夫。
地下室基本上是空荡荡的。到处都是指纹粉的残迹,某处曾放过一台冷柜。可能还有一些用来折磨的刑具,现已不见踪迹。不过汉尼拔是个极富创造力的人,他想要伤害某人的话用不着多少辅助器械。威尔的脚步声发出古怪的回响;房间是隔音的,他一定为此花了不少钱。这间房间并不十分有趣,正如所见。威尔见过不少只会在恐怖电影中出现的阴森场景。酷刑囚牢,尸体像积木一样码放在狭小的空间里,在地板下方不为人知地日渐腐烂。某位曾一起工作的实验室同僚超爱看嗜血法医(据说是个洁癖严重的杀人魔),经常抱怨为什么现实生活中他们不得不应对的犯罪现场都狼藉得可以。汉尼拔就不会,威尔想。开膛手将城市的各个角落变成展示自己的舞台。但汉尼拔也是个洁癖严重的杀人魔。
拼图已经完整了。
他感觉到一股难言的重压,就好像看到汉尼拔犯下的罪行以及犯案现场、还有他曾去过的地方,在某种程度上让一切变得摇摇欲坠,无以为继。他再也无法继续看到一个立体的汉尼拔,只剩下开膛手这一个侧面。
威尔见到过人类能对彼此施加的最残酷的恶行,如今甚至连同类相食的行径也无法困扰他更多。汉尼拔杀人、并将其尸体派上了其他用场。他怀疑汉尼拔的理由是物尽其用。就算再怎么否认,在病理学上他确实是变态的。汉尼拔在冲突时仍会使用牙齿作为武器,他会吃掉对方的舌头和咽喉,就好像要将战利品储存到自己的身体细胞中。除了真正的心理变态没人会那么做。要知道事实证明,一把利刃比起撕咬要高效太多。
他离开地下室,关上了身后的活动门。
威尔在距离法庭步行半小时路程的地方租了一套公寓,雇了几名当地的年轻人帮他把汉尼拔的家具搬运过来。他需要重新开始,但他可不想把自由生活的头一个月全花在万能卫浴寝具批发商城(Bed Bath&Beyond)里。所以他搬来了汉尼拔的床。他还打包了汉尼拔的床单、毛巾、枕头、几把椅子、一张桌子、灯具,以及他数量恐怖的酒类储备。他去街角商店买来塑料餐盘及餐具,靠订购外卖来果腹。
他将那套盔甲放在了卧室里。每到夜里它阴森森矗立的影子就像一只不祥的怪兽,不过呢,这一点跟汉尼拔有时候也挺像。再说他反正也睡不怎么好。
汉尼拔的房子逐渐空荡了下来。日子一天天过去,审判的日期慢慢逼近。威尔感觉生活就好像悬停了起来,尽管他知道最后结局会是怎样。如果汉尼拔被断定为精神失常,他们会把他送进巴尔的摩州立犯罪精神病医院;否则的话,他就会被转到最高设防监狱去。无论如何,威尔是被孤零零地抛弃了。他喝掉汉尼拔的酒,逼自己不要想太多。
第十七章 完
第18章
汉尼拔的庭审被媒体搞成了一塌糊涂的煽情新闻,威尔一点也不想这么高调,可惜他是辩方最关键的证人。贝德莉娅与另一方的律师奇尔顿坚持不懈地想把他摁到桌边讨论他的证词,但他相当有效率地避开了他们。他会作证的。至于他们能怎么利用他的证言那就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了。他才不要做他们的牵线木偶。
庭审第一天,威尔在被告席后方偏左的地方找了个位置坐下,静静等待。贝德莉娅昂首阔步走进来,端庄而优雅,一名初级律师一脸虔敬地跟在她身后。威尔能够理解。这宗案子会让她要么功成名就,要么毁于一旦。她在拿自己的职业生涯冒险,但她并不是那种汲汲营营的律师,她做这些是因为汉尼拔在他们彼此的职业生涯伊始就已是她的客户,她不会在此时此刻抛弃他。他们是一对古怪的拍档,威尔和贝德莉娅,知道一切秘密却仍然忠心耿耿。她落座时曲起嘴角,给了威尔一个沉默的微笑。他疑惑她见过那只怪兽多少真面目,而她又介意多少。她给他的印象并不是容易受惊吓的类型。威尔很高兴她是自己这一边的。
旁听席塞满了各式各样的新闻记者和凑热闹的人。一名警卫护送汉尼拔进来了,威尔突然觉得肩头放松了下来,甚至有点头晕目眩。汉尼拔穿了一套跟他衣橱里其他衣服风格类似的西装:格子图案、量身定制的三件套。他仍然乘坐着轮椅。威尔知道只要他能站起来,就一定会自己走进来的。在汉尼拔的那么多罪孽里,骄傲显然是其中重要一员。威尔迫切地想知道汉尼拔的伤势愈合情况。有那么糟糕吗?又有人挑衅他了吗?无论如何,汉尼拔现在明显没有得到足够的止痛药。他面色苍白,眼角与嘴角的紧绷加深了那里的皱纹线条,让他看起来苍老了几分。
尽管明显忍受着疼痛的折磨,当一见到威尔的身影,他的脸色以一种威尔从未见过的方式轻快了起来。“威尔,”出声的同时他试图抬起一只手,但他的手臂被手铐紧紧禁锢在了轮椅扶手上。他的面具瞬间重新归位,但威尔突然有种预感,他也许在一两个非常重要的方面误解了汉尼拔。
“你没必要一定来,”汉尼拔貌似毫不在意地对威尔冷冷说道。“恐怕这次审判漫长而无趣。”
贝德莉娅例行公事地跟汉尼拔打了个招呼,双方都忽略了那名稍微受惊了的初级律师。威尔早已确认了自己的位置,就在汉尼拔身后,稍稍靠左,汉尼拔在椅子上转个身就能看到他,而他也可以看到汉尼拔的侧脸。汉尼拔确实侧过了身子,没有很明显,但已经足够了。他本想装作无动于衷,但他的表情忍不住越来越柔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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