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为自己倒了一杯水,犹豫着,又给威尔也倒了一杯。威尔对此十分感激。“格雷厄姆先生,请向我解释你是如何做到的。你的能力在我看来就好像是妄想与猜测一样。”
听我解释完就会变成巫术了,威尔想。“我比大多数人拥有更多的镜像神经元。这意味着我能将所有的微表情、所有肢体语言、所有不显眼的细节整合起来,让我能够……”他叹了口气,喝了一口水,“听起来有点荒唐,我知道。但我能理解别人的思维方式,我能钻进他们脑子里,读他们的心。”
“你说得对,”张说,“确实很荒唐。”
“FBI可不这么想,”贝德莉娅指出,“他的结案率是百分之九十七,而且,您还记得他的脑炎吗?他的模拟能力就是他的病症会呈现那种发作方式的主要原因。”
奇尔顿做了个鬼脸。“你是说他肢解那个男人并且把他像牵线木偶一样吊起来那件事?”
“是的,”贝德莉娅说。
威尔无视了他们的口舌之争,让自己真正看进张的眼底。真有意思,自从他开始能直视汉尼拔以后,侵入与抽离别人的意识似乎比从前容易了许多。他闭上眼睛,让钟摆开始摆动。“不敢相信我要为这堆烂摊子起这么早,”威尔说,“他们想让一个灵媒做证人,滑天下之大稽。我应该接受波士顿的那个职位才对。或者我要是参加过莱克特的餐会就好了。耶稣基督啊,真是噩梦一场。”他再次睁眼对上她的眼睛。“你在每一门功课上都遥遥领先,因为你觉得自己必须如此,因为你是个女人,因为你不是白种人,因为以大众眼光看你不够漂亮——即使这一点实际上对你有所助益,因为人们都愚蠢地认为漂亮女孩没大脑——而且因为你是亚裔所以你必须特别聪明。但你有今天的成就是因为你发愤图强,而非天赋秉异。你结婚了但不为人知,你结婚的对象同样是一位女性。她是个全职太太,她总会为你整理衣领或是打理头发,因为你花了太多时间埋头在书本里,总是忘记这些细节。”
他看向一旁,打破了咒语。奇尔顿傻盯着他,带着一脸狂热的好奇混杂着同样狂躁的焦虑。贝德莉娅一脸神秘地微笑着。张尴尬地清清嗓子,“额。”
“抱歉,”威尔说。
“他确实是名专家证人,”贝德莉娅坚决地申明。
张站起身,“我同意。”她离开了内庭。威尔热切地庆幸他不必在自己的庭审之前展露这个小把戏。没人喜欢他这样。
他回到听证席。汉尼拔静静待在自己的座位上热情地凝视着他,满载着那种引导人们谱写出传世诗词、创作出美妙歌谣以及犯下残忍凶杀的狂热激情。没有人曾像汉尼拔这样需要过他。爱情与迷恋之间、爱情与占有之间应该存在着某条界限,但汉尼拔远远超出了那条界限,让他无力去判断它在哪里。威尔一只手揉了揉脸,试图集中注意力。
轮到贝德莉娅了。“你的专长与你某项健康问题有关,是这样吗?”
“我有移情障碍症,”威尔说,“我能代入任何人的视角,并以一种私密的形式感受它。听起来有点像是读心术,但事实上我只是将难以察觉的细节整合并通过想象连结到一起。我还接受过很多项专业训练,犯罪学、分析学、法医鉴证学……”
“谢谢,”贝德莉娅说,“我希望能将你与汉尼拔·莱克特之间的关系界定得更明确一些。你说你是汉尼拔的狱妻而且这种关系的本质是非自愿的。你能对此详细说明吗,不介意的话?”
威尔几乎已经忘掉了这个问题。至少现在,他有机会完成这个回答了。“我们被分配到同一间囚室并非出于蓄意,只因为他没有同房室友。这无关我们任何一方的主动选择。起先,我们达成了一项协议:汉尼拔保护我,作为回报我必须忍受他的虐待。并非性虐待,”他修正道。他注意到汉尼拔嘴角曲线的变化,那表明他对威尔将要玩的把戏并不赞赏。
然而陪审团对此非常关注。他发现他们感到了几分解脱或是欣慰,好像某种类型的虐待要比其他虐待更可怕一样。他们对汉尼拔的看法似乎渐渐开始向有利方面偏转,因为威尔先暗示了他们一个非常恶劣的境况,然后又向他们阐明其实没那么糟糕。
“他想要对我进行试验,试验我能看穿他的程度,”威尔说。
“但你将你们之间的关系构陷成了性关系,”贝德莉娅指出。
这儿他不太有信心。他能看出有两个陪审团成员是恐同者,其中一个恐同却是同性恋者,另一个也许是也许不是,威尔拿不准。其他人对同性关系并不介意。贝德莉娅逼迫他必须将这一点诉诸于口,这完全是场冒险。威尔在石膏模子里轻轻转动手腕,用疼痛让自己集中精力。“后来,是的。这是自愿的。”
她像他一样尽力引导陪审团的思路。“他虐待你,研究你——而你的选择是跟他睡觉?”
“以我对他的了解为前提,”威尔说,“而我越是了解他,他对我就越友好。他逼迫我,但从来不超过限度;只要我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他身上,就不用担心会被监狱生活的其他糟心事儿给压垮。再说了,他床上功夫很棒,这一点好歹对他那些糟糕的方面有所弥补。”
“格雷厄姆先生,”张以警告的口吻提醒道。
汉尼拔看起来非常痛苦。贝德莉娅与他交汇着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眼神。这个,她对他‘说’,这都怪他自己。
恐同的那两名陪审团成员不太愉快的样子,但威尔的陈述方式让它听起来就好像是那种不登大雅之堂的男性小圈子里的故事。似乎他不是很介意。这样子就不像是真正的同性恋了,不是吗?他们的不适及反感在威尔的轻松态度下有所缓解。他们愿意听取威尔不得不给出的陈词。
贝德莉娅进一步施压。“如此说来,当你被释放出狱的时候,你对他的心理历程已经有了深刻理解?”
“是的,”威尔回答。
“你能为我们解释一下吗?”
威尔清了清喉咙。他感觉到汉尼拔一直在注视他,但他无法回以凝视。天哪,如果搞砸了汉尼拔永远都不会原谅他的。
“在这世界上生存,我们每个人都与周围的人或事物进行交互,做出各式各样的微小抉择。自有一套社会规则与文化指标来指示我们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多数时候,汉尼拔礼貌而谦逊地融入人群:他不是种族主义者,不是性别歧视者,也不是年龄歧视者。他没有路怒症※1,也不会因为必须排队等候而感到暴躁。他付小费很慷慨,对侍应生彬彬有礼。他不会虐待孩童或是动物。他是一名深受护士敬爱的外科医生,说实话这很罕见。汉尼拔·莱克特比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更遵循规则。
“有这么一个英文里不存在的单词:Rawa-dawa。它的意思是:你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去做一件本应受到谴责的事情,因为你意识到在此时无人目击的情况下你能逃脱事后的惩罚。有人借此时机伤害他们的孩子,或是剥削他们的雇员,或者虐待动物,或做出某些其他的残忍举动。汉尼拔借此时机谋杀别人并且将对方当做食物。
“他明白杀人是违背法律的。他也知道吃人是禁忌的。在你们看来,给顾客缺斤少两是不对的,在堵车时趁机抢劫同样也是恶行。对汉尼拔而言,这是一回事。”
贝德莉娅问道:“在哪种层面上这两种事情能够相提并论?”
“在宇宙范围的广义尺度上,”威尔回答,“如果没有什么是有意义的,那所有事物都是有意义的。如果上帝不存在,那就无所谓。如果上帝存在,那他就是一坨屎——抱歉,法官大人——既然他不介意人类如何受难,那还是无所谓。汉尼拔将善恶放到一旁,把自己置于食物链顶端。”
贝德莉娅用她完美的扑克脸掩藏了自己所有的情绪——如果此时她有任何情绪的话。“我听起来这好像并不怎么疯狂,”她将主动权完全放手给他。
威尔耸耸肩。陪审团们有太多信息量需要吸收。许多值得讨论的东西,许多哲学理念。他刚站在控方角度为他们设置了大量论据,现在是辩驳它们的时候了。 “这么说来听起来是不是很合理?但如果换一种说法就有点太不对劲了——彻底疯狂。”
“你怎样换个说法就让我们相信他完全是个疯子呢?”
“他杀死并吃掉无礼的人类。注意他的受害者池:无礼的人类。”威尔说,“他杀人从不懊悔,毫无怜悯。有时候他会将他们折磨到死,把他们摆放成具有讽刺意义的舞台造型,将他们的遗骸饲喂给巴尔的摩上流社会的精英们。”他稍作停顿,让恐惧渗入他们心底,然后以干燥冰冷的语气总结道,“只是表述方式不同而已。”
陪审团理解了他的用意。汉尼拔吃人;只因为他们无礼。这逻辑够明确、够简单、够疯狂。他们将铭记于心。
贝德莉娅用眨眼掩饰住自己如释重负的短暂合眼。
威尔特意看了一眼汉尼拔,尽管他对威尔轻率而尖刻的言辞略有不满,但威尔知道自己做对了。站在证人席上他都能感受到从法庭另一端传来的汉尼拔渴望的热度。汉尼拔的思想和意图被大喇喇地摊开,公诸于众,而威尔的移情让他感同身受。威尔看到汉尼拔发自内心的骇人的衷心热忱,它既深且广,无边无际,如同威尔自己心中那道无底深渊一样。他们共同拥有了片刻,但没有太久。威尔现已深陷其中了。他已经杀死了两个人,已没有真正的退路从中逃离。而且很快,他将独自一人被遗弃在那里。
“根据你的专业见解,你会建议将汉尼拔留在监狱还是转入一家精神治疗机构呢?”贝德莉娅询问。
威尔压下焦虑开口说道:“如果汉尼拔·莱克特将某个囚犯作为目标,他对其造成的伤害甚至会比整个惩罚体系能做到的更加严重。他在我之前的四名室友要么死了,要么不得不被带走接受精神治疗。将任何人跟汉尼拔锁在同一间屋子里都是不人道的凶残刑罚。不仅如此,他还曾巧言令色劝服他人犯下自杀,更确切地说,是谋杀罪行。我认为你们不该纵容他更多的违法行为了。为了他人的安全,他应该被特别看管起来。”
贝德莉娅还将向法庭提供其他一些细节详述,但威尔的抛头露面已经结束了。由于他在听证席上的小小表演,记者们不可能放过骚扰他的机会。他们追踪到他的公寓,死死盯住这里,于是威尔紧闭大门谢绝见客,甚至压根就不出去。他订外卖来吃,邮购日常用品,还醉醺醺地在电视上砸开了一个洞——如此就不必再听到任何关于自己、关于汉尼拔、关于此案的最新消息了。他也没有多想知道。汉尼拔的感染恶化起来,缺席了接下来的审判,在抗生素和止痛药的陪伴下在监狱的医疗单元度过了不短的一段时间。所以没什么好戏可看了,除了那群被他的装腔作势唬住的人。学生、教师、同事……他们一个个接踵而至。威尔并不在意。他在公寓里耐心等待。
陪审团深思熟虑了整整三天。当他们重新回到公众面前,威尔也重新出现了。
他坐在老位置。这一次他喝了许多咖啡,双手颤抖。他睡不着觉。汉尼拔看起来好多了。他的坐姿挺拔了许多,在张进来的时候已经能够起立。威尔双肘撑在膝盖上,将双手紧紧按住眼眶直到眼冒金星,倾听陪审团的最后裁决。
汉尼拔被裁定为有罪但精神失常。他得到数量荒谬的一系列终身监禁判决,将在巴尔的摩州立犯罪精神病医院度过余生、下辈子、以及下下辈子。他将在那里走进坟墓。
他们都明白这一点。威尔从来都明白。但它仍像重锤一样敲击在他胸口,让他无法呼吸。
“汉尼拔,”他有几分哽咽。在旁听席嘈杂的噪音中他的话语声如蚊呐。汉尼拔的受害者家属纷纷泪如雨下,法网恢恢报应不爽。新闻记者们如同嗅觉灵敏的食腐动物在死者的遗骸中搜寻有价值的一切。某些不知所谓的人纷纷跳出来发表自己的见解。
警卫给汉尼拔戴上手铐,他离威尔这么近,近到有种触手可及的错觉,但也就这样了。结束了。
汉尼拔转过脸庞看向威尔。他看起来是那么的难过。威尔从未见他这么沮丧过。“à la prochaine[法:再见],”他说。
威尔突然跳过栏杆抓住汉尼拔。“你这个该死的混蛋,”他绝望地吻上汉尼拔的嘴。他听到手机摄像头此起彼伏的咔嚓声,但他毫不在意。“你怎么这么傻呢?你明明可以骗我,就让我们在这监狱里一起死掉烂掉好了。”
几秒之后他们被人拉开。汉尼拔将手指按在嘴唇上,仿佛想要保留住威尔的唇瓣在自己唇间的触感。
“你会变得面目全非的,”汉尼拔说。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威尔无望地回答。“现在我还能怎么办呢?”
“不要来探视我,”汉尼拔说,“即使你来了我也不会见你的。”
威尔觉得自己的生命力正在迅速流失。“汉尼拔,”他说,“求你了。”他不知道自己在祈求什么。汉尼拔没有什么能给他的了。
“Jusqu'à ce que nous nous reverrons, mon amour,[法:直到我们再次相见,吾爱]”汉尼拔说道。他们要将他带走了。他们带走他了。
威尔挣开拦着他的警卫,无力地瘫倒在座椅上。他感到被掏空了,好像自己某个重要的部分被人切走了一样。
贝德莉娅坐到他身边。“走吧,”她说,“汉尼拔说过你喜欢水。那就搬到海边去住。看看大海,修修船只马达。别喝太多酒。”贝德莉娅捏住他一只手。“威尔,”她那么、那么温柔。“别留在这里了。明智一点,带着他的钱,做他想要你做的事。好好过你自己的生活。”
他可以这么做的。住在海滨,独自一人,收养几条流浪狗,修理一下船只马达。他写的书仍在累积着版税,足够他养活自己,有没有汉尼拔的钱都无所谓。他可以把汉尼拔那堆垃圾扔进一个储物仓库,甩掉包袱,重新来过。
他可以这么做。但他没有。
汉尼拔转狱的两天之后,威尔穿上西装、打起领带、刮过胡子、梳好头发,去了巴尔的摩。他谈吐有礼,也没有躲闪别人的眼神接触。他询问汉尼拔最近是否能接见访客,任何时候都可以。
他们告诉他他不在汉尼拔的允许接待列表上。
19/29 首页 上一页 17 18 19 20 21 2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