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嘉荣,真的是回家不回来吗?”江颐钧眯着眼睛笑看他,压着浅浅的怒气,“还是傍上了别的金主,急于摆脱我?”
“...我没有。”吴嘉荣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在江颐钧眼里看来是默认了,伸手钳住吴嘉荣的手腕,把他扯到自己面前。
吴嘉荣吃痛地皱了皱眉,江颐钧的力道像是要捏碎他的骨头。
“你想到哪里去?”江颐钧问他,“你哪儿都不能去。我是不是说过,只能我操你,别想爬上别人的床?吴嘉荣,你是不是有点得意忘形了?”
又是这样一双雾濛濛的眼睛。仿佛他的眼睛永远在下雨。
吴嘉荣仅剩不多的自尊都被捻碎在江颐钧的话语里。
他想回家,他想正常些,他想和所有碌碌无为的人一样,做着平凡普通的事情,或许将来某天,他会结婚、会有孩子,会变得比过去任何一刻都快乐。
吴嘉荣咬着唇,半颗眼泪悬在眼眶,又被眼睛吞噬了进去。
“江颐钧...”他颤抖着嗓音,悒郁的眸子里渗透着一丁点的希冀:“...你有一点喜欢我吗?”江颐钧仍笑着看他,神情未变,语气捉摸不定地反问他:“你说呢?”
我不知道。
“吴嘉荣,掂量一下自己几分几两吧。”
“好。”吴嘉荣的脸色比落下的雪还要透明。
江颐钧在生日愿望这件事上没有食言,仍是领着他去照相馆拍了张照片。
洗出来的照片上,江颐钧依旧裹着微笑的皮囊,吴嘉荣勉强勾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两人的距离看起来那么近,却给人感觉既遥远又疏离。
吴嘉荣小心翼翼地揣在口袋里,像是揣着什么稀世珍品。
江颐钧对他说,不要妄想逃离他,不管吴嘉荣去哪里,他都能把他找回来。
吴嘉荣只能苦涩地笑笑,说不出话来。
或许呆在江颐钧身边也是个选择,起码不必为生计所愁,还能负担的起家里三人的费用。
但他不想这样了。
不想以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关系,停留在江颐钧身边。
他好想干干净净、正大光明的,以更平等的身份出现在江颐钧面前。
而不是一直暂停在这段肮脏、难以启齿的处境里。
吴嘉荣是这样想,不过江颐钧没有给他机会。
想来也是,自己凭什么呢?既不年轻,又不漂亮,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身的狼狈和窘迫。
吴嘉荣打小就明白,自己贪心不得的东西就不要去动心思,他一直这样要求自己,要有自知之明,哪些该碰,哪些不该碰,他心里得有数。
过于门清,导致他不敢承认早早就对江颐钧动了心。
在没有越走越深之前,清醒地退出来吧。
这个冬天,好像比往年都要冷。
翌日清晨,他抵达火车站,靠窗而坐,树影与飘雪混着火车轰隆轰隆的悲鸣,城市里的雪在随着路途的拉长,逐渐变小,直至抵达某个临界点,像是驶入了另一个维度空间,雪完全停了。
在愈来愈靠近家乡的时候,吴嘉荣看不到窗外空中的风,季节被凝固在低贱的故乡。
等他抵达村子时,村长和一众村民拥挤在他家门口,七嘴八舌中,吴嘉荣捕捉到了关键的词汇。
他才恍恍然回过神,品出了吴淑盈于电话中同他说的那句“对不起,嘉嘉,原谅姐姐好吗”是什么意思。
两天前,吴淑盈从桥上跳了下去,溺死在了河水中。
那条河水,是儿时吴淑盈常带他去的,他们在河畔玩水,捞起一杯子的蝌蚪。
第26章
吴淑盈时常怨恨自己的身体,破败、踉跄,捏着筷子的手指都在颤抖,拄着拐杖艰难地跟在别人身后。
小的时候,弟弟在身边,总会背她到石台子上看风景,或是到河边去。嘉嘉捞蝌蚪,装在塑料瓶子里,站到她面前,摇晃着瓶子给她瞧,蝌蚪在浑浊的水中来回畅快的游着。她又触景生情,垂泪。嘉嘉再也不捞蝌蚪了,往后到河边,陪她躺着草地里,看天。
嘉嘉过分懂事,过分温柔。
吴淑盈回想着自己三十多岁的人生,仿佛每一刻都是倚靠着嘉嘉活着,每一秒都让嘉嘉来拯救她。
后来,李鹏远出现了,再后来,李鹏远又不要她了。
她时常羡慕聪聪,羡慕她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在田野里疯,活得比所有清醒人都快乐。
吴淑盈又忧愁聪聪,她总归明白,兴许聪聪的快乐维持不久。
嘉嘉从城里回来探望住院的父亲,吴淑盈站在门槛处瞧嘉嘉远去的背影,转过头开始偷偷流眼泪。
母亲的头发花白了一层多一层,坐在圆板凳上叹气,吴淑盈坐在一侧,听母亲叹气、看飞鸟远去。
半晌之后,母亲借着未灭的天光,说:“老刘又上门来了。”
“嘉嘉不会同意的。”吴淑盈见飞鸟飞至屋檐后,再不见身影,这才回应母亲的言下之意,“妈,嘉嘉不会原谅你这么做的。”
母亲再叹气,仿佛她身体里有叹不完的哀愁,双眼渗透着衰老:“淑盈,你觉得我狠心吗?”
吴淑盈噤声不答。
母亲又问:“淑盈,你真的认为嘉嘉会有出息,会出人头地吗?”
吴淑盈抿起了嘴,回答了母亲上一个问题:“狠心。”
“嘉嘉那点薪水,连你爸医药费的零头都够不上,”母亲掐着指尖,“老刘说会给我们八万块。
我狠心,我狠心难道不是为了你爸,不是为了嘉嘉,不是为了你,为了我们这个家?你说我狠心。我要真狠心,当年生下聪聪,我就把她扔了。”
吴淑盈开始默默流泪,滴到她浅黄色的衣服上,洇湿一片。
“我迟早会死,嘉嘉迟早要成家立业,他能带着拖油瓶生活吗?”
“你的意思是?”吴淑盈转过来看她,“我也是拖油瓶。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坐在这里就是等死。”
母亲起身往屋里折去,吴淑盈知道母亲已然做好了决定。
她看着不远处的田埂里,聪聪正追着一只蝴蝶跑。
甘蔗地枯死一大片,蜡黄腐烂,王村长轰走了不相干的人,倚着破败的墙抽烟,一根接一根的,手背蜿蜒皲裂。
吴嘉荣无声无息地静立在寒风中,一声不吭。
村长见他这样,也蹦不出什么安慰的词,酝酿半晌只来了一句:“节哀。”
屋里光线很暗,母亲坐在那流泪,泪水像是要把屋子给淹没,世界摇摇欲坠。
桌上放着吴淑盈留下的一封信,吴淑盈没念过书,识的字都是吴嘉荣手把手教她的,她的手抖,常常拿不稳笔,落下的字扭曲难看。
吴嘉荣却看得清楚,每个扭曲的字进入他的视线都会自动组装成正常的字眼。
“宝贝嘉嘉:
嘉嘉,我已经想到你会怨我,怨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已经坚持太久了,我是个废物,我什么都不能做。从小到大,哪怕再简单的事情都要你来帮衬,你不知道这些年来我在夜里流过多少眼泪,总觉得愧对你,姐姐是真的爱你,真的盼着你没有负担盼着你永远快乐。
太多次轻生的念头都被你拉了回来,你拯救了我,拯救了我们这个家,可它仍然在不断破碎下去。
鹏远结婚了,我远远地瞄过一眼,很般配,姑娘腿脚很便利,能轻快地走在他身边。
我想这样对他是最好的,又或许他压根没有多爱我,在他父母极力反对之后,他再也没来看过我。
他们站在一起笑得好甜蜜,我回想了一下,鹏远同我恋爱时都没有露出这样甜蜜的笑容。
人各有命,我没那个命,我甚至不如聪聪,她起码永远快乐,不知人间疾苦。
我这人生中,唯一值得我留恋的是儿时的生活,日子虽然过得拮据,却不必去承担那么多成年人应当承担的责任。
我活不下去了,嘉嘉。我也不想活了,我知道我这样很自私,会给你带来痛苦,可是姐姐痛苦太久了,痛苦到每天夜里睡不好觉,时常心悸。哪怕我不了结自己,也不会活得太久。
在没有任何选择的情况下,我希望我能选择如何死去。
嘉嘉,原谅姐姐,姐姐爱你,永远都爱你。
姐姐明明答应过你,任何事都要同你商量,可眼下,我却把最重要的事瞒着你。
母亲把聪聪送走了,兴许她有这个想法已经有了许久,从我们还小的时候就开始,你不愚笨,你看得出来。
我没能拦下母亲,又或者说,我没有真心实意地去拦,因为我知道那样做对你是好的,姐姐只想你好着。
对不起嘉嘉。写到这我又流泪了,握笔的手疼得钻心。
我总盼着如果时光能倒流,我希望嘉嘉在离开这个家的那一年起,与我们这个破碎的家再无瓜葛。
嘉嘉一个人活着的话,会更加轻松、更加快乐吧。
我好久没见嘉嘉发自肺腑的笑了。
上一次你笑得开心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是在河边捕到蝌蚪的时候?还是坐在石台子上看风的时候?
总归是,好久以前了。
爱你的姐姐,吴淑盈。”
吴嘉荣捏着信纸,纸张逐渐被打湿,黑色字迹溢开,揉成一团。
他的哽咽被堵塞在喉间,渗透着悒郁的悲哀。
他嘶哑着嗓子问:“妈,聪聪呢?”
母亲默不作声。
“聪聪去哪儿了?”他又问了一遍,“我给她带了糖果。草莓味的,聪聪最爱吃。”
母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在这座潮湿的屋子里。
吴嘉荣跑进田野里,站在田埂上,光秃秃的田野,一眼望尽,却没望见常年在泥土中打滚的聪聪。
他一脚一个泥泞奔在上面,向风喊着聪聪的名字。
回应他的,也只有风声。
没有那句:聪聪想跟嘉嘉走。
吴嘉荣摔进泥泞里,哭得泣不成声。
在没有人的时刻,他好像才能够无所顾忌地哭出声来。
第27章
这个年过得冷清,一张桌子,三道菜,两碗米饭,坐着母亲和吴嘉荣,灯光摇曳,二人用沉默打发时间。
等夜深了,村子里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烟花筒冲上云霄,炸开硕大的花朵,红的、黄的、蓝的,刺得人眼睛疼,吴嘉荣倚着门、就着寒风看烟花,夜色很深很辽阔,藏着巨大的、不为人知的黑洞。
吴嘉荣没有歇下过,忙着准备父亲和姐姐的后事,东跑西跑,处处要打点,连着好几宿都没睡踏实,一旦闭眼就能想起二姐、想起聪聪。
于是他便从漆黑中摸起来,坐在床沿边,呆望着外头的天光渐渐明亮。
母亲衰老体弱,做不了许多活,只呆在家里叠些纸元宝,皱巴巴的双手叠得红彤彤。
父亲和二姐下葬后,吴嘉荣点了三炷香,叩了三个响头,那力道像是要把坟墓叩穿。
彼时,吴嘉荣才真真切切地明白什么叫做命由天定。原来再怎么拼命和努力都是没法改变命中注定的轨迹,哪怕他再怎么想要守住这个家,但单凭他一个人的力量,仍旧不足以力挽狂澜。
后来,他去找过聪聪。
老刘家老来得子,却和聪聪一样,先天智力受损,眼见着年纪迈进三十岁,始终没有讨到媳妇——没有哪家的正常姑娘愿意嫁给一个智力低下、什么事都不做了的废物。老刘思来想去,把主意打到了聪聪身上,他不在意聪聪的身体缺陷,也没有资格在意,他只想着刘家的香火不能断了,怎么着都要传宗接代下去。
他看得上聪聪这个媳妇儿吗?看不上的。他看上的是聪聪的子宫,可以给他刘家诞下孙子的器官。
老刘花八万块把聪聪买了回家,押到儿子的床上,聪聪怕生,又哭又闹,拳打脚踢,被老刘一个巴掌扇晕过去。
聪聪哪里能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等她迷迷瞪瞪再醒来时,只见着自己光溜溜的躺在床上,身上还压着个流哈喇子的男人。聪聪圆溜溜的眼睛四处张望着,床边站着的是老刘和他媳妇。
他们一个扶着儿子的腰,一个把着儿子的性器,强奸了懵懵懂懂的聪聪。
聪聪被疼哭了,嘴里混沌不清地喊着什么词。
“嘉嘉。”
聪聪被关在狭小的屋子里,每日对着窗子巴望,她想念在田埂里奔跑的日子,想念嘉嘉捎糖给她吃的时候。
她的小脑袋瓜无法理解和明白自己的处境,她什么都不知道,仿佛世界从未变过,又好像什么都变了,她只能漫无目的地等待,在等待中遭着一次又一次疼痛。
别说是老刘了,兴许连聪聪自己都不知道怎么突然就跑了,在某一天的夜里,门扉半掩着的,她光着脚丫就跑了出去,穿得好单薄,在深夜的冬风里奔跑在硌脚的石子路上。
她得回到田野去,她得守在田野里,那里视野极好,稍稍踮一踮脚,就能看见从远处路的尽头缓缓走来的嘉嘉。
可聪聪不记得回家的路啊,她只能朝着夜幕的深处走去,走进了漩涡里。
双颊红扑扑,双眼亮晶晶,颤抖着冻得僵硬的身体愈走愈远,再也没有回来过。
吴嘉荣找上门来时,叩了好久的门,他站在门口抽着鼻子,窝缩成一团,脖子裹在深咖色的围巾里。
老刘出来开门,见着来人是他,一下子脸色就凶悍了起来。
吴嘉荣问:“聪聪呢?我要见她。”
老刘气急败坏,大声咒骂:“他娘的贱娃子夜里跑路了,狗日的,老子花八万块买个空气?你还敢找上门来问我要人?”
吴嘉荣“哐”一下就跌进了泥地里。
他沿着老刘家那条路走了很远,走到双脚麻木,这么冷的天,聪聪会去哪里,她会饿着吗?会有好心人送她回家吗?吴嘉荣不知道。他只觉得自己疲惫到了极点,似乎所有情绪都绷在一根银线上,只差临门一脚,那条银线就会绷断。
吴嘉荣蹲在路的尽头,大口喘着冰冷的空气,呛到温暖的肺里,呛得他咳嗽不止、眼泪不止。
吴嘉荣把兜里装的糖果一颗一颗剥开,混着眼泪和寒气全数塞进嘴里,有几颗顺着他的喉咙直直坠落到胃,咚咚,仿佛要把他的胃砸穿。
10/23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