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黑看着那位隐约有些眼熟的黑发青年走过来,衬衫袖口挽到手肘,披散的头发还在滴水。他抬起一双狐狸似的眼睛,越过自己,径自对五条笑,“回来了?”
“回来了。”五条立刻不尴尬了,雀跃地往他身上一扑,把自己圈进熟悉的檀香中,“还捎来个蹭饭吃的青春期小鬼头!”夏油纵容地任由他挂在自己身上,探出头对傻在门外的伏黑打了个招呼,道:“初次见面,伏黑中士,请进。”
这便替伏黑解了围。他好歹目睹自家教官疯疯癫癫近十年,再怎么出格——也总会习惯的。
于是少年礼貌地点头敬礼,带上大门进来了。
夕阳缓缓沉下地平线,运河蓄着暖光,朝返港船只来回泼洒橙黄色的雾虹。客厅采光极好,既将晚霞收为外景,亦承载了室内满满当当的色彩,犹如遍布褶皱的镭射纸。伏黑就坐在最靠近落地窗的沙发上,双手交握,隐隐有些局促。他时不时抬眼瞥五条,对方却完全不领情,只顾着跷二郎腿吃水果,顺便享受一把夏油绝佳的泡茶手艺。
当最后一缕光线也被收入地底时,少年斟酌着开口,“教官,关于我想问的事……”
他停顿片刻,似乎在等待五条接话。偏偏后者就想听他亲口说那个名字,睁着一双水蓝水蓝的眼睛扮无辜,丝毫没点欺负小孩的愧疚,“你想问什么?”
于是伏黑咬咬牙,将其宣之于口,“您与伏黑甚尔相识?”
他确对这个名字有所抗拒,但到底不是扭捏的性格,很快便流畅地接了下去,“上次在铁索庄园的剿灭行动,您是否同他有合作?”
说到这个份上,五条也懒得再隐瞒,摊手道:“有,而且不是一天两天了。”伏黑露出洗耳恭听的神情,他便继续说:“准确来说……从我找上他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十年。”
学生面露惊愕,五指用力得发白。夏油适时出现,将一杯热茶递到少年面前,使他不得不松手去接。杯壁传来的热度使心里也安稳许多,伏黑道过谢,低头喝了口茶。
五条接着道:“我干脆直接说了,免得你一惊一乍烦人。甚尔——在我找上他之前是个自由雇佣兵,不隶属于任何一方,只单纯为钱行动。简单来说就是‘谁给得多谁做主’,不需要底线、原则乃至自尊。
“他很强,也很高明,若非某次意外惊动了我,想必我也不会那么早认识这位活跃于黑暗的獠牙利刃吧。”他耸耸肩,对明显面露担忧的夏油摆手,“——你先别担心我,我四十分钟前进门时还在担心会影响你呢——总之十年前我找上他,与他谈了一桩生意。”
短暂的停顿,伏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做好了听到任何无下限形容的心理准备。至于夏油,他已在五条身边坐下,右手把玩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环,唇边带笑。
他们像是都在等五条的宣判。而后者也乐见其成,道:“就是这桩生意让甚尔成了我的‘护卫’——如果你曾听见七海说过他的猜测。那些论点倒的确八九不离十,至少在合约到期前,伏黑甚尔将只忠于我、只为我行动,成为五条悟豢养的一头狼。当然,我更愿称他为一把刀,是我的兵器库里最快最利,也最难掌握的一把。”
热气氤氲,五条将茶饮尽,听见伏黑小声问“条件是什么”。
“条件只有一个。”他俯身将杯子搁在茶几上,又叉了块苹果塞进嘴,边嚼边说,“由我抚养你长大成人,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男人曾在漆黑的露台上这样说,即便四肢被制,喉管还抵着一把枪。银发少年用锁死猎物的眼神瞪视他,却惊异于这番话,手上力气也略微松了几分。但甚尔并未挣脱。他只是平静地回视五条,用嘶哑的嗓音把条件重复了一遍。
抚养一个早慧的小孩,对五条来说代价可大可小。但他选择答应了这个看似不用吹灰之力的条约,松开枪柄,看着男人嘴角渐扬,露出个惹人生厌的微笑。
甚尔向来阴郁暴躁,却只在那短短的片刻泄露出近似几分柔软的落寞。他垂下眼,像每个平凡普通的父亲——每个自认失格的父亲一样,极其短暂地泄了气,任由伪装山崩似的垮塌了一个角。
回忆戛然而止。五条看着空荡荡的沙发,听见夏油唤他吃晚饭。
“就这么办吧。”见他在餐桌前坐下,夏油拿起碗筷,“我也认为让伏黑中士自己做决定或许是最正确的选择。”
五条夹起菜叶,腮帮子鼓鼓囊囊,“没所谓正不正确,反正联系方式也给他了,剩下要怎么做——就是他们之间的私事了。行啦,我可没力气操那么多心,明早就得开庭,还要把这出大戏的闭幕环节演完呢。”
灯光柔和,夏油也笑着看他,轻声说:“行,今晚好好休息,我就等着在特等席欣赏你的谢幕致辞了。”
翌日,上议院弹劾案的最终审理在大法院举行。
仿罗马式议事厅被划分为左右两边,左侧居下议院议员与军部改革派,右侧坐上议院议员与军部保守派。他们分海似的隔着整整齐齐一道坎,大法官站在中央高台上宣读律法,被特邀与会的市民们则填满了议事厅空余的位置。
居于惴惴不安的上议院之列,五条一身正装像模像样,银发向后撩起,蓝眼睛透出十足的戏谑。他就坐在老头子们中间,敛眸听这群自大狂们语气狂热地商量着如何反击、如何找到替代炬火会的资金分成、如何在审理结束后打压格外活跃的下议院议员……仿佛这场会议根本无关痛痒,当一切尘埃落定,手握权柄的依旧是旧贵族。
他听得昏昏欲睡,不经意与人群中的夏油四目相对,这才清醒几分。大法官请监察司最高长官七海宣读已掌握的证据,下议院议员们聚精会神,群众也随着逐条增加的罪证情绪高涨,压低声讨论着这些年上议院究竟为了多少非作了多少歹。
而五条只顾着看夏油,半个字都没听进去。他从对方乌黑的发顶向下看,目光流连至狭长双眸,便也似被漩涡吸引似地无法动弹。其中深潭幽邃,五条却确信自己能看懂那些热切、执着、野心与企盼;他心中的燎原业火曾令二人落得两败俱伤,如今再看,却仅余纤毫火星,将将煨暖五条光裸的足底。
所幸途经十年,他依旧能懂,也终于能懂。
布证环节结束,大法官开始逐条宣读下议院与监察司联合提出的“议会律法新编”,囊括总计二十一项权力移交与法案修正。按照惯例,虽已经监察司与初审二审共同批复,新编的实施依旧需要两院投票;若三分之二比例赞同,则可正式生效。
下议院毫无悬念地近全票通过,轮到自以为计谋得逞的上议院贵族。这些代表们被拘禁数日早已怒不可遏,满心满眼都不信自己大势已去——那些明事理的早就想方设法脱身了——并火冒三丈地等着投票表决。
“反对新编者,请举起左手。”大法官道,“上议院总一百零一席,请计数。”
筹谋已久,一双双手举到半空,带着数不尽的不甘与傲慢。从对面粗略望去,足可见数量之多。五条坐在树枝似的举手人士中,看见莫德瑞安上将在对面露出显而易见的焦急,部分下议员也平添忧虑。
有什么好急的?他在心里轻飘飘地想,好戏马上开场。
计数完毕,大法官示意议员们放下手,宣布道:“反对票共计四十六枚。接下来,请赞成者举右手示意!”
报出数字的刹那,上议院几乎沸腾了,反倒坐在左边的人群有些微乱。四十六票反对,如换作往常,几乎已直接预示了反对者的胜利——因上议院总有部分人选择弃权,这些票数常年在三十枚左右浮动;若去掉这三十来张票,反对派已然获胜。
直到越来越多衣着华丽的议员举起右手,或曾犹豫,却切切实实地选择与昔日主人为敌。计票员的语调激动地往上扬,最后一个字几乎是蹦出口的,“赞成票共、共计五十四枚,仅一人弃权!”
“这不可能!”先于欢呼,弗朗西斯·布朗拍案而起,“那群墙头草根本不可能投票,这里一定有什么猫腻!”
旧贵族们纷纷附和,谴责愤慨之色溢出面孔。大法官刚要重读法庭规章,右侧角落里的坐席突然传来一个平平淡淡的声音,口音标准华丽。
“猫腻?无非是脑子常年被垃圾堵住的人总算想通了而已,比不上诸君情操高雅、目光长远。”
布朗与其他人循声回头,在看清发言者齐颈的金发与一双翡翠眼后纷纷僵住,干巴巴地住了嘴。
“居然是你?”有人惊呼出声,“可你不是跟五条家不对付的吗?”
单手托腮,铁城墙最大的酒类供应商笑了笑,陡然换上一副粗俗至极的底层工地口语。他吐字清晰,束发红缎带轻轻晃动,一字一句都浸满冰冷的杀意。
他说:“诸位贵族大人们最爱做的可不就是以利相逼、胁迫对家为自己出票出钱么?我只是稍微使了点小手段和演了几出戏而已,那三十位愿意做出选择的仁兄可比众位垃圾好多了——没有冒犯垃圾的意思。”
“安德西亚·乌格列维登!”一名议员大怒,“不过是个小小勋爵……”
但大法官用几百页资料重重砸向台面,制止了场面进一步升温。他扶着眼镜,用最威严肃穆的语调发号施令道:“肃静!决议环节已结束,本庭公开公正,若有意扰乱秩序,还得烦请护卫队将几位‘请出去’。”
贵族们偃旗息鼓了,谁都丢不起这个脸。
见场中安静,大法官再度开口:“那么,在下议院与上议院的共同表决中,‘律法新编’以三百八十票通过审核,将立即实施。从现在起,上议院将以立法、财政与行政监督为首的各类权限让渡至下议院;同时将取消赦免权,并将否决权更改为搁置否决权。”
“其中上议院议员屡次触犯律法,至民不聊生于不顾;甚至三番五次否决下议院合理合规的良性政策,与邪教勾结偷税漏税、倒卖违禁药物、以至高之权谋至歹之私。其重罪不胜枚举,将在赦免权取消后立即移交警卫队,按罪证名单收监并予以审判。”
话音刚落,四排全副武装的武警踏入会场,在上议院惊慌失措的呼喊中拉走了过半议员,包括始终不可置信的布朗等主枝贵族。下议院集体大笑喝彩,坐在后面的军部也情不自禁加入其中,为被反剪双手羁押的贵族们送上一曲赞歌。
回到高台,大法官再次宣布:“那么,在本次肃清行动中扮演引导角色的五条悟先生,您有什么话要说吗?”
五条与挪到正中央的安德烈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找到熟悉的光芒。那是在大空洞被点亮的、再未熄灭过的青春十年,与此后余生永恒的怀念。
他站起来,正了正衣领,走上中央高台。大法官让出麦克风,五条便弯腰凑下去,在全场数百双崇拜与景仰的眼睛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一抹墨色,缓缓笑了。
“那就祝我们开创一个属于人民的时代,”五条说,“让老家伙们滚蛋去吧!”
全场欢呼,与会者都沸腾了。口哨与喝彩震耳欲聋,议员们抓起资料往空中抛,军官毫无形象地在桌上跳起踢踏舞,甚至有人抓着大法官疯狂拥抱。民众们自发地与议员握手,不少人欣喜激动地哭了,眼里充满光芒,仿佛已亲眼看见一条光明坦荡的康庄大道。
白纸洋洋洒洒飞了满天,五条踏着一张张白纸黑字往外走,来到夏油面前。
他们没说话,只是静静凝视彼此。仿佛石章撞入印泥,支离破碎的十年在骨血中循环往复,最终化为同一场南柯梦、同一簇燎日火。五条从不提他做了什么,好像那些支撑他走过腥风血雨与诡谲阴云的火苗并非来自夏油,而是少年时误入歧途,无意窥得的半寸天光。
但那光是真的,热也是真的。而今夏油站在他面前,带着五条悟一辈子所有妄念与希望,似落雁归巢,再度步入他苍白单调的原野。
在墨玉深井中、在苍穹云海中,他们靠近对方、触碰对方,以唇封缄誓言与时光。
于欢呼声中,他们纵情拥吻。
第八十章 Chapter 80
VI-春归
80
新政运行,正是议会最忙碌的时刻。五条借“旧贵族闭门思过”的名头没出席任何一场会议,并将自己的投票权转让给乌格列维登勋爵,声称安德西亚的意见就是自己的意见。
所幸安德烈顶多抱怨几句,还是会老老实实跟进议程。再不济,随时抽派人手负责旁听监督的监察司也在场,届时真有什么大消息,也能直接通过七海或灰原传到五条耳中。
至于关键的五条本人——他上一秒还信誓旦旦要让议会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丰碑,下一秒就跑没了影,连同某位在州立大学请了年假的自动化教授。
“找悟?”听筒里的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夏油捂住话筒,大声再问了一遍,“安德西亚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素白,草原与天空并行,二者均身披霜雪。阳光更盛,陆地上方凸起的灰黑岩层被晒得发亮,牛羊们慢吞吞地吃草,冰渣雪水化得满嘴都是。与夏季不同,入冬的牧场格外不禁风。每当空气起了褶皱,人们就下意识裹紧衣裤,把脸转向直吹不到的位置——否则凛冽严酷的气流会瞬间冻住整张脸上的水汽。
电话那头,安德烈清清嗓子,说:“雷卡博士今天风风火火地跑到我办公室来了,说是有件事非得报告给你——好像跟什么血清有关,我是不太清楚。总之,他虽然没说很急,但看起来也挺刻不容缓,你还是尽快回来吧。”
说完正事,他换了副腔调,夏油都能想象到金发青年陡然放松下来的模样,“你们玩得怎么样,还满意么?”
夏油便看向前方,在黑压压的绵羊堆里找到那个几乎与雪原融为一体的人。他听着风中传来的笑骂,对安德烈说:“好得很,我估计悟根本不想回去了。反正你也应付得过来,不如多帮我们敷衍一会儿?”
“饶了我吧,再这样下去你就会见到一个秃顶的乌格列维登勋爵了。”安德烈叹气,“总之话我带到了,什么时候回来就看你们自己。”
“收到,谢了。”
挂断电话,夏油走向五条,把他从羊群中解救出来。“安德烈打电话来,说雷卡有关于血清的事要报告。”五条扶着他的手站稳,拍掉围巾上蜷曲的羊毛,说:“要报告就打电话,非得我回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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