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咄咄逼人,他寸步不让。当五条凝视夏油时,他似乎进入了某种半狂热的状态,那双眼中的火焰陡然涨高,摧枯拉朽般席卷整片天空,直将万物化作炽烈熔岩!
旧世界在熊熊烈火中支离破碎,雷瓦汀斩碎星辰,秩序尽数崩塌,新芽苏生于文明的废墟……
而夏油身处神明视下,竟也在燎原烈火中沉沦。
第九章 Chapter 9
“欸,开个玩笑而已,至于这么认真吗?”
罪魁祸首突然眨了眨眼,那些滔天烈火霎时消解熄灭,退潮般再无踪迹。他似乎完全不以为意,伸手在夏油面前晃了晃,轻快道:“你没听过这段话吗?出自圣约特蒙·达里维奇的《治德十诫》第七章 第二节,题名‘我何以教导众人’。别的不提,我还以为这种被炬火教当作至上法典的书目起码能入你法眼呢,结果你不会看都没看过吧?”
夏油磕磕绊绊地答:“你知道……《治德十诫》是上议院颁布的禁书吗?”
他如坠冰窟,浑身沸腾的血液刹那间凉了,几近仓皇地瞪视五条,如临大敌。
“哦?禁书啊?”五条意外道,“我就说老头子们怎么整天神神叨叨的……算了算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当我瞎掰就行。”
夏油很想高声咆哮,把那些煽风点火的话语从脑子里驱逐出去;但五条向来不负责任,说的话像车轱辘转一圈,说完就立刻抛诸脑后,再用那双纯粹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看人,活脱脱一副无辜正直的神情。
就当他在放屁,夏油恶狠狠地想,这家伙油嘴滑舌没点自觉,千万不能被带跑了,否则哪天被坑死都死不瞑目。
“我把话说明白了,”他深呼吸平复语气,尽可能平静地说:“你刚才的言行足够被定性为恶意诱导,涉嫌教唆未成年学生加入反抗军阵营。根据铁城墙第五限制令,任何劝诱、鼓舞反抗军的行为都十恶不赦,如果我录了音,区政府完全可以判你死刑。”
五条兴致缺缺地摆弄着炉火,淡淡应了声“哦”。他无所谓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夏油,但还没等他发火,美菜子轻柔的呼唤声从地窖中央传来,立竿见影地压制住满腔恼怒。
“吃饭啦!”美菜子走过来招呼他们,丝毫不察异样的气氛,“小心待会儿凉喽!”
夏油攥紧拳,迅速起身离开,怀疑自己多待一秒就会忍不住把五条按在地上暴打一顿。
冬季的第一顿饭温暖可口,夏油却吃得味同嚼蜡。他一面恼怒于自己轻易被五条煽动,一面愤恨于五条轻浮随意的态度。
我再也不理他了。男孩告诫自己。这种满嘴谎言的家伙我才不稀罕!
他大力咀嚼嘴里的饭菜,自认为这次的决心十分坚决无法动摇——整顿晚饭都没看过五条一眼,相比以往简直是不可思议的“进步”。
夏油家的家务事向来分工明确,谁做了饭,剩下的人就负责洗碗。饭后,夏油擦洗着锃亮的碗筷,突然察觉身后轻轻接近的脚步声。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还气得莫名其妙。”他心烦意乱的源头轻轻蹭到身边,细声细语地说:“但大概是我的错,我道歉。”
那声音顿了顿,略带踌躇,似乎不习惯用这种商量式的语调说话。
“对不起啦。”
三个字蜻蜓点水,几乎是从牙缝里一股脑挤出来的。话音刚落,五条立刻呲牙咧嘴地跳起来,直呼“不行不行受不了受不了”。
夏油由着他闹,烦恼却像戳破了的瘪气球,不知不觉散去大半。
好吧,看在千年难遇的道歉份上,就原谅他这一次。夏油勉为其难地拧干洗碗布,悄悄扬起嘴角。
这场单方面的争执只坚持了不到一小时就宣告终结。当美菜子用特质的遮光罩套住炉火、喊男孩们睡觉歇息时,夏油又可以毫无芥蒂地跟五条抢一个被窝了。
火光黯淡,夏油在黑暗中睁着眼,正好瞧见五条银白色的后脑勺。气消了,他便蓦地想起那本只存在于五条口中的“禁书”——《治德十诫》。那些如狂信徒般激烈桀骜的话语仿佛脱胎自大地腹中,最是荒诞扭曲,经由五条之口,却拥有了无与伦比的破坏力。
他回想起那场惊鸿一瞥的熊熊大火,怀揣着隐秘的好奇与罪恶感沉沉睡去。
这是个一如既往又不同寻常的冬天。一家人在地下室取暖,每日关注着波动的气象监测;但他们装备齐全,除了见不到日光,竟也与在地上时没有太多区别。
宏树把储存的驱动铠当作授课材料,循序渐进地讲给男孩们听。他先让两人把散乱的驱动铠按功能模块重新分类,再挑出不同组别的例子详细分析。
“你们修复了臂铠,值得表扬。”他说,“但替换一个无关紧要的零部件从来不是这门学问的追求:我教授的并非传统理论学,而是其在新锐材料与生物领域的深度应用。”
夏油摘下护目镜,五条也坐直了,俨然两位好好学生。
“众所周知,铁城墙内所有居民都被植入了一枚生物芯片。”宏树指指后颈,“方便两院的统一管理。它记录我们的真实身份、监测我们的实时坐标、反馈生命活动,在必要时甚至能充当掌握生死的筹码。”
“我们的价值与生俱来,这个自降生起就烙印在血肉中的数字却不仅仅是构筑在社会之上的天堑。我希望你们能正确认识这一点——某种意义上,它也是政权为个体利益争取到的最大善意。”
夏油没憋住:“为什么?我只看到人们因此受苦,老爸不也是受害者吗?”
宏树沉声问:“你也在五区生活了一年有余,平常可见过任何人攀比价值?”
夏油摇头。
“身在五区会模糊价值的界限,人们挣扎在温饱线上,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和余地。虚荣与攀比固然存在,但当人们意识到没有谁真正比谁高贵时,偏低的价值反而成为了维系秩序、凝聚众人的主心骨。”宏树边说边摆弄手中的驱动核心,指示灯一会儿红一会儿绿。
“社会的稳定性依托价值与阶级存在?”五条接话,“旧纪元的平衡体现在和平安定的外部环境与体制下举起反旗的革命家们;金色纪元则利用饱和的外敌威胁维持社会内部的平稳。”
宏树看了他一眼,似乎诧异于这番陈词。“我不会评价你话语的正误与否,悟。没有人能告诉你是对是错,因为二元论从来仅存在于极致的信徒与狂热的领袖心中。你还小,这些观念或许会随时间改变,但无论如何,只要拥有足够清晰的理念,剩下的就是‘亲眼去看’和‘亲手去做’。”
五条垂下头,若有所思。夏油沉默地听,左手无意识把玩着过长的袖口,泄露出几分焦躁。
“若你们有朝一日能进入三区以上的高等区间,必然会面对价值落差形成的阶级分化。”宏树继续道,“我不指望你们现在就能理解我所说的一切——世界有太多种形态,两院所代表的政权也不过沧海一粟。但请千万重视铁城墙赐予我们的芯片与数字:永远不要忘记自己从哪里来。”
“这是我教你们的第一课。”
话毕,宏树把驱动核心往夏油怀里一抛,起身烧水去了。
夏油后知后觉地端详那枚核心,才发现父亲竟然在谈话间隙中精准无误地加装了一个缓震插件。
“你们真的没看过《治德十诫》吗?”五条屈膝环抱着五升的热水瓶,好奇道:“圣约特蒙的静态思考理论几乎与伯父不谋而合——尽管他主张适度暴力与革新,在社会制衡和族裔等阶上却持有相当中庸的看法。”
夏油把核心重重往地上一放,叹气:“不管那本书究竟是涉及了什么才被列入禁书的,我认同划分阶级优劣的必要性,但无法从感性层面上无动于衷。至少宏树、美菜子、我,甚至你都深受其害,不是吗?”他看向五条:“不然何至于流落到五区?”
倘若换了旁人在场,恐怕根本无法想象这种对话竟出自两个不到十四岁的小屁孩之口。他们总在暗自较劲,从阅读量、知识储备到各执一词的理念乃至“政见”,夏油很少跟五条看法一致。
但这次五条并未出言反驳。他放开摇摇晃晃的热水瓶,拿起集成器——宏树留的“作业”——闷头走进储藏室,翻出工具箱开始捣鼓其中破损的元件。
夏油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呼出一口白气,拍了拍脸颊让自己清醒过来。
至少五条选择了脱战——这不失为一件好事,否则他们又得吵到天荒地老。
有数不尽的驱动铠作伴,两个月过得顺畅且飞快。警铃一直在响,即便身处地底也能隐约听见尖厉呼啸的长鸣。那种声音在夜晚尤为嘹亮,夏油一家尚且能无视,五条却常常辗转到半夜。
夏油见多了,便有些于心不忍。某天凌晨,他恍惚醒来后正好与五条四目相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这家伙从被窝里拎出来,套上风衣点亮炉火,躲进储藏室里跟驱动铠打交道。
五条起先还以为夏油真是睡不着觉,久而久之也察觉出几丝照顾的意味。暗室中唯一的火光照亮黑发男孩的脸,那双细细长长的狐狸眼里时常蓄着浓雾般的疲倦,五条见多了,便微妙地产生些愧疚,于是白天偶尔会减少耍滑的次数,不再致力于把夏油气出胃穿孔。
男孩儿们自以为藏得很好,终归还是被大人发现了。但他们什么都没说,依旧睁只眼闭只眼让俩小孩儿半夜摸出去修东西,默许了夏油昭然若揭的私心与小任性。
夏油某次半途迷迷糊糊睡过去,惊醒时正好逮着美菜子给他披毛毯。一时间两个人都愣在当场,母亲朝五条挤眉弄眼老半天,才偷笑着走了。
如此这般,日子一天天过去,终于到了开春。
那是个格外静谧的黎明。夏油如有所感般早早醒来,看见五条裹着棉被蹲在墙角,正在摆弄宏树的收信器。
他突然觉得四周有些太过安静,有什么存在感极强的东西消失了,却一时半会儿捋不清头绪。心里的预感越来越强,夏油索性穿好衣服,一翻身下了地。
“怎么了?”他轻声问。
五条微微一动,从被子里探出头,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惊喜。
“你猜怎么着?”他挥舞着收信器,眼底的蓝似能倾泻而出:“警报解除啦!”
——漫长的凛冬结束了。
第十章 Chapter 10
警报解除没多久,东区各街道就陆陆续续有居民来往。地面被厚厚一层坚冰覆盖,房屋建筑上挂满冰棱,树木光秃秃立在两旁,枝桠不堪重负地托着满手雪,轻轻晃荡就往下一绺绺地掉。
从熔炉返回的人们大多衣衫褴褛、憔悴疲惫。全家健在的忙着抱头痛哭;另一批人用麻袋背负亲人的尸体,一步步沉重地往家挪,脚印浸满汗水,却不再有泪。
挖掘机轰鸣作业,将冰封的街道重新解冻;来往人们虽惊魂不定,双颊却已多出些薄红的生气。
夏油家里情况尚好。四个人费劲把防护罩揭开,底下的物品好歹没太受冻,只是摸上去有些冰凉。他们复又将底下的装备挪回屋里,点起炉火,驱散笼罩严冬的寒气。
“一眨眼就过去了!”五条兴奋地叫,探出头打量光杆司令般的气象塔,那块偌大屏幕上正挂着浅淡的橙黄色,像在昭示一场苦难的尾声。
夏油打开所有窗户,任由丝丝缕缕的凉风掀起帘子,正好糊了五条一头一脸。他带着得逞的坏笑拍拍同伴,说:“好戏还在后头呢。”
“什么嘛。”五条扯开脸上的窗帘,不满道:“除了新学期还能有什么事?”
夏油:“你难道从来不过节的吗?”
于是银发男孩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张口想说什么,停了几秒,才接下去:“你是说火盆节?别开玩笑了,挂几个灯笼点几盏灯就能叫庆祝,那我岂不是天天都在过节?”
后半句话说到夏油心坎里了,他几乎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我不否认。但这可是一年里唯一一个铁城墙同时庆祝、最大规模的节日,城里几乎所有驱动铠展览馆都会免费开放,你不想去?”
一提“驱动铠”,五条果然来了兴趣。自从听完宏树打基础的讲解,绝顶聪明的男孩们便逐渐萌生了接触更高级完成品的念头:如果位于市中心的展览馆能对外开放——这绝对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于是,成功上钩的五条立刻开始期待火盆节的到来。每天清晨,夏油才刚从床上爬起来,就见他一溜烟蹿到窗前,等候那些忙于解封的挖掘机交替驶过,再睁大眼睛眺望东五街,观察那里是否出现了鲜亮显眼的大红色块。
——冬春交替之际,属于铁城墙内全体人类的节日终于到来。为了庆祝劫后余生,也为迎接新一年初春,从五区到一区都会摆出最热闹豪迈的姿态,将苍白严酷的冬季彻底驱逐。
夏油初在三区时,每年火盆节都整备得颇为盛大。花车环游城市七天、主舞台歌手与舞者眼花缭乱的演出、跨越城市上空的飞艇、和最隆重最激昂的祈火宴。
到了五区,一切自然按比例缩水了。取代花车的是被花环彩带装点的普通轿车,有时甚至会拉几台推土机凑数;简陋的舞台上没有明星,任何人都可以拔起麦克风上去肆意高歌,音响震耳欲聋传遍千家万户。只有祈火宴一如既往:上千盏纸灯从城市中央缓缓升起,划破夜空。这些外表呈火焰状的灯笼当真像极了星火,籍由燃烧自己,为久寒的世界带来刹那曙光。
节日当天,美菜子和宏树带着穿得鼓鼓囊囊的男孩们出门了。他们“奢侈地”坐上轿车,从东七街驶向东一街,停在光彩夺目的庆典门前。
五区富商们唯独愿意在火盆节大出血一次,围绕整个东一街铺设商铺、搭建临时舞台、还用花灯把气象塔装饰起来,挂得花花绿绿地像个霓虹灯。屋檐四角挂着灯笼,商贩热情地大声吆喝,行人们头顶奇形怪状的饰品,花车队从遥远的街上发出鸣笛。
此时在舞台上大吼大叫的是一位老神婆,佝偻得够不着麦,声音却一传十里,愣是没人能听明白。舞台下方有人推推搡搡地互相打趣,怂恿别人上去抢麦阻止老神婆诡异得有点好听的曲调。灯笼和灯饰哗啦啦一阵抖,像谁躬着身子憋笑,零星几点笑声淌进乍暖还寒的空气中,融成一滩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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