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观言只觉得全身顿时僵住了,他机械般地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石无因,石无因不看他,又将袖子覆在他脸上。
人声越来越吵。
“各位久等啊。”石无因大方地同人家打起招呼来。
“玉小姐怎么也不露个脸啊?”
石无因笑笑,按了按他脑袋:“我也捉摸不透,说不定是喜娘化的妆不够漂亮,不好意思呢。”
众人笑起来:“平日里见她总是一副风风火火的模样,如今终于有了些小女儿的姿态了。”
“她也说想试试中原的红盖头是个什么模样呢。”
柳观言整张脸藏在他袖子,听这人这样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撇了撇嘴。
石无因的手掌还停在他腰际,温热通过衣裳不断传来,激得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柳观言本想抬手给脸降降温,却真的抹下来一手的白/粉。
那玉小姐果真是骗他的!
夜色里,只有远处的篝火的一点光亮,打得石无因的裙角暖黄暖黄的,他就这么被盖着脸走了好一阵。
他看见脚底不断有桂圆红枣滚进来。外头人声嘈杂,有人喊着百年好合,有人叫着早生贵子,可这些落在他耳中都是嗡嗡的不分明。
只有石无因一句轻轻的别急穿过衣裳,清晰地落入他耳中。
柳观言握着的手掌缓缓放开,他想,左右人家看不见他脸,走的轻快些也无妨。
这个想法还未来得及付诸行动,他便感到腿上传来一阵推搡的力道,整个人便猝不及防地往大道的一边倒去。
该死,不知哪里来的猴孩子,溜进大道里“作恶”!
以为自己必定出丑露脸,被抓现成的柳观言却稳稳停住了,原来是石无因扣住了他肩膀。
那孩子拍着手掌:“看见了!看见了,新娘子长什么样我看见了!”
旁边一个小姑娘凑过来:“什么样?什么样?”
“天仙模样!”
刚刚才站稳的柳观言差点又来个平地摔跤,他尴尬至极,喉咙里仿佛堵着石头,要不是有诺在先,他现在就想径直离去。
“我娘说了,天仙的整张脸就是白白的,这新娘子就是这样!”
石无因拍了拍柳观言肩膀,朝着那孩子龇牙咧嘴,抬着手比作兽爪:“你随便欺负新娘子,小心以后都讨不到媳妇,还有深山老兽抓你去做吃食!”
那孩子顿时瘪了嘴,幸好在他哭出来的最后一刻,他那“失踪”多时的亲娘终于出现,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嘴,拎起来朝着石无因不好意思地点了点,而后打着儿子屁股骂骂咧咧匆匆去了。
这一个小插曲没什么人注意,只有柳观言发现,因为方才这么一乱,石无因又把他往怀里带了不少,比方才还近。
柳观言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伸手提了提裙子,而后借机同石无因拉开了一点距离,可算没有那么那难以呼吸了。
祭台上的鼓声渐渐明朗,两人走完这大道,便有一位老者上前,他一挥手,后头的少年便端着两杯酒上来。
本来这里是该玉老爷来的,可他不乐意,便推脱一番,请了这德高望重的老者来,自己也落个眼不见心不烦。
石无因从善如流地捏起两个小酒盅的脚,将其中一杯递给柳观言。
柳观言掩面喝了,将空杯底亮给石无因看,石无因见他这动作,不由地笑出声来,心想又不是被劝酒,犯得着吗?
两人提脚登上祭台,巡南城里的巫师不知道叽里呱啦地念着什么,绕着他们洒了一把又一把的黄符,柳观言见这阵仗,觉得周遭寒气阵阵,这不像祈福,倒像是在祭拜,巡南人都这么不走寻常路的吗?
满天的黄符,扎眼的很,柳观言偏头去看石无因,正想和他说说这巡南人真是有特点,可他发现石无因也在看他,嘴里噙着笑。
他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一张黄符在两人中间缓缓飘落,柳观言看见它遮住了石无因的眼,心口忽的一紧,那再熟悉不过的感觉铺天盖地涌来。
要死,早不来,晚不来,偏要挑这个时候吗?
☆、巡南
“礼————”
倒下去的最后一刻,柳观言只听见这个字,连完整的话都没听清楚,迷迷糊糊间,他感觉到耳边狂风呼啸,脑袋重得立不起来,连肩膀也是痛的。
恍惚间,他感觉有人往他嘴里塞了颗药丸,心里还奇怪怎么这人也会有药。
最后醒过来时,玉小姐和石无因都站在他前面,他心虚地起身,抚了抚额头:“没耽误你们吧?”
石无因走上前一步:“怎么没带药瓶呢?”
“定是换衣裳的时候落下了,怪我不注意。”她低着头,很是不好意思。
石无因拉过他手,把药瓶往手心里使劲按着:“收好了,不能忘。”
柳观言接过来,放进怀里,郑重地点了点头,他看玉乡那神色,出声安慰道:“这心疾老毛病了,看着吓人,但来得快去得快,没那么可怖。”
玉乡点点头:“难为你了。”
柳观言奇怪:“玉小姐,你怎么还没走?”
玉乡神色凄凄:“阿林他,不见了……”
房外传来声音:“小姐,你可好些了?可要我进来瞧瞧?”
玉乡立即回道:“不必!我方才就是一时激动,现下好全了,你们就在外头候着。”
外头声音小下来:“小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
石无因神色也有些凝重:“本来他只需等在城外就是,好端端的大活人,怎么就不见了。”
柳观言自告奋勇:“那我去寻,我身形瘦小,四处穿梭他们也很难察觉。”
玉乡摇头:“没有方向,如何寻?方才申姑娘本已将我带出城外,可谁知他不见了,她又只好将我带回来,如今她已独自去寻了。”
听完这话,柳观言和石无因俱是无言,以为最为稳妥的一个环节却偏偏出了差错,这玉乡同林公子还真是一对苦命鸳鸯。
沉默间,房里涌起白烟,申苒从层层叠叠的烟雾中现身时,符纸将将燃完,余烬便落在她脚边。
“申姑娘!”
申苒抬眸:“我找到他人了。”
玉乡连忙转到申苒身后绕了一圈:“人呢?他呢?在哪?”
申苒拉住她手臂,拽到面前:“我现下只有一张符纸了,权衡一番,想了别的法子救他出来。”
石无因抬头…“敢情你用的是符纸?”
申苒扬起下巴:“你别不识好歹,到时候我自己燃符一走了之,看你们如何脱身。”
石无因能屈能伸得很:“申女侠说笑,此番大计没了你是万万不能,你且将那另外的权衡说出来,我们照做无误!”
柳观言对石无因这样没脸没皮的模样实在熟悉得很,也不觉得奇怪:“是啊,申姑娘,你说。”
申苒冷哼一声,一转身就看见柳观言那张涂满白/粉的脸,脚步一顿,脱口而出:“你为何涂成吊死鬼的模样?”
柳观言闻言一怔,抬手又抹了些白/粉下来,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将玉小姐送到城外时,并没有见到那林公子的身影,我们在约定的地方等了许久也没有音信,保险起见,只得将玉小姐又送回来。”
“我在那处寻了许久,直到在草丛里找着了玉小姐的物什。”申苒从袖口里摸出一个缝得奇形怪状的荷包。
玉乡接过来:“你如何知晓这是我的?”
“那荷包里有你绣的字,虽说歪七八扭了些,也能依稀辨出来。”
石无因凑近看了看,叹道:“这还叫歪七八扭,这分明是乱七八糟啊,申姑娘好眼力!”
申苒懒得搭理他,玉乡又白了他一眼。
“想来林公子应该是忽然被人掳走,情急之下才将这荷包落了下来。”申苒踱着步,“你们想,谁要掳他这样一个文弱书生?”
玉乡思索一阵,抬眸就道:“我爹!”
申苒点头,“所以我在府里寻了,不出所料的话,林公子此刻应该就在府上西北角的柴房。”
玉乡揪着衣角:“我爹,该不会?”
石无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玉老爷他,应当是知道了。”
柳观言反应过来:“我说呢,我顶着这样一张大白脸都没有穿帮,想来玉老爷就是故意的。”
玉乡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怎么办?我爹还真是老奸巨猾!”
石无因眉角一抽:“果真是亲生的闺女。”
“玉老爷现下指不定坐在院里喝茶,看咱们搭台子唱大戏呢。”
申苒轻轻叹口气:“现下就是将林公子救出来,趁早离开。”
石无因微微一笑:“我倒是有别的法子。”
柳观言看着他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看戏一般地抬眉,心道瞧瞧这厮能放出个什么屁来。
“要我说,不如生米煮成熟饭!”石无因定定地看着玉乡,“今夜,便是你同林公子的洞房花烛!”
————————————
“姑爷再喝些!”
石无因眼神迷离,脚边似乎长了许多的墩子,绊得他摇来晃去,几次差点就摔在地上。
“好酒!好——酒——”,石无因端着酒杯,同对面的人轻轻一碰,又立刻把手缩回来,脸上挂着红晕,嘴里带着笑,眼皮子沉甸甸地抬起来又掉下去。
“我说姑爷啊,你可少喝些,玉乡那样泼辣,少不得要修理你!”
石无因努力地掀开眼皮:“修,修理?”他大手一挥,“那就让她修理,男人嘛——”
周围人哈哈大笑起来,又围过来不少人同他对饮。
石无因挨个接着,到最后,腹中一股子酸水反上来,刺得他喉咙一痒,差点当场吐出来。
石无因抚着胸口:“诸位,失陪,失陪一阵,容我去趟,去趟茅房!”
旁边人见他不胜酒力,连忙扶住他:“哎呦喂,喝成这样,来来来,大伯我扶你去!”
石无因吞了吞口水,轻轻地扒开他手:“不必了,不必了,大伯,你快些去打歌,我一个人可以!”
“那,行吗?”
“无妨!我独自可以!”石无因站得笔直,看上去确实没什么大问题。
旁边的人打了打那大伯的手臂,附在他耳旁悄声道:“你有些眼力见,夜色正浓,人家新娘子可还在房中等着呢。”
那人反应过:“哎呦,姑爷你可快去,别憋坏了!”
穿过热闹的人群拐到一处幽暗些的回廊,石无因这才停下左右摇晃,步伐不稳的身体,掸掸袖子,扭扭脖子,叹道:“演戏可真累。”
他脚步轻快,径直往西北去,用几声猫叫,数颗石子轻而易举放倒了守在柴房外的几个仆从,又从人家身上摸来了钥匙,顺利打开了柴房的门。
扑鼻而来的是一股子霉味儿,石无因抬手在鼻前扇了扇,就着月光便看见躺在柴堆上不省人事的林公子。
他将自己同林公子的衣裳迅速对调换好,扶着尚在昏迷中的林公子出了柴房。
他专挑人少的地方走,路上遇了人便捏着鼻子说自己凑巧在茅房遇到了醉酒的姑爷,姑爷不胜酒力,让他把自己架回去。
石无因走到新房门口,便有丫鬟上前扶住林公子,他人昏睡着,又低着头,匿在夜色里,丫鬟也不仔细看:“姑爷来了。”
她将林公子扶进屋里,便看见小姐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榻边。
“小姐,姑爷来了。”
玉乡闻言起身,羞涩地笑笑,忙转过身去扶住林公子,又用身子遮住他:“你先出去吧。”
丫鬟心领神会,接连道是,立马退了出去,还不忘将房门紧紧关上。
三人在房后会合,申苒看看他二人,从袖里摸出一张符纸,夹在两指间,一道光闪过,三人身影一齐在夜色里消失得干净。
他们在郊外上了先前备好的马车,临行前还不忘往身后看看。
马车里颠簸,石无因拿起林公子衣裳的一角:“我说这个书呆子的衣裳还真是难穿得很,碍手碍脚。”
柳观言把身上的婚服脱掉,套上自己的外裳:“你还真能挑拣,有的穿就不错了。”
石无因瞪他一眼,弹了弹他脑门:“说话没大没小!”
申苒双手环抱在胸前:“那些稀稀拉拉的人影也不知道什么追上我们?”
石无因笑笑:“你提醒我了。”
他掀开车帘:“大哥!再快些,给你加钱!”
马夫闻言扬起鞭子,重重一甩,三人在马车里摇晃地更加厉害。
石无因一脸玩味:“我们得让他们追不上,明日早些时候慢下来,任由他们跳着脚骂。”
柳观言点头:“你可算做了件对的事。”
“我之前做的难道不对?”
柳观言勉强地挤出个笑来:“若那天你同我走了西城门,哪里还有这些事?”
石无因往后一靠,手指头敲着大腿:“城西走不了,你偏不信……”
柳观言懒得同他理论,也靠着车厢闭了眼小憩。
申苒坐在中间,最为宽敞,她看看闭眼入眠的两人,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来,思索了片刻,还是不甘不愿地坐了回去。
天将蒙蒙亮的时候,柳观言就被耳边的嘈杂声给吵醒了。
“玉乡,你要是现在下来,我既往不咎。”
“跟爹回去!”
“你再不应,我可要让人直接破车了?”
3/63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