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宫主殁了。”曾铸缓缓开口。
石无因不知,卫大却懂。老宫主常年生着病,本就是用名贵药材吊着一口气,如今病逝,自是回天乏术。
宫中的氛围顿时压抑下来,两人照着曾铸的吩咐到各处帮忙,洒扫挂白蕃,贴挽联,一顿忙活下来累得要死。其间时不时有从他们身旁过去的弟子,他们行色匆匆却也不忘打量二人,眼神里既好奇又鄙夷。石无因累得瘫在墙角休息,实在是没注意到。
两人同长策宫的杂役弟子一面打扫一面说着话,正是说的来劲之时,远处忽然传来轰隆一声,不多时,一个黑影从天而降,竟将地上的石砖拍了个坑出来。
灵流缓缓散去,灰尘落了地,几人吓得不轻,避开以后又忙不迭凑上去看,几人伸长了脖子,却没人肯上去扶一把。
石无因却见这身影有些眼熟,虽宫中上下孝衣样式差别不大,可这人的衣裳料子明显更好一些。他凑上去,将这人的脸庞抬起一些,就着微弱的月光一辨,却有些吃惊。
这人正是宫主林尧。
方才他们还奇怪是谁敢在这样的日子里干些不找边际的事。
石无因用袖子将他大半张脸掩住,朝卫大使了个眼色,笑着道:“我看这位兄台伤的有些重,你们快去请位医官过来吧。”
“哦。”人群中有人挪了脚步,却依旧有人驻足。
卫大朝着他们笑得一如往常,他为人亲和又安分守己,因此平日里同这些杂役弟子相处得不错:“大家先别看了,这些活还得在天黑前做完,待会儿来人将他带走,没人提起的话我们便不要多生事端。”
驻足的几人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长策宫里弟子打打杀杀也是常有的事,总不至于出了人命。若他们围得久了,少不得日后追究起来又要将他们一个个地抓到堂上细细拷问,那滋味如坐针毡,难受得紧。
瞧着驻足的人散去干净,石无因这才皱着眉头将林尧的脸显露出来。
卫大怔了怔:“不如,将他带到曾铸仙君那里?”
石无因点点头。
两人归来之时,方才那名跑去找医官的弟子忙凑上来问道:“那人呢?”
两人一愣,含糊道:“曾铸仙君方才路过这里,他喝了不少酒,硬说自己要行侠仗义,此刻已将人拉去殿中了。”
那弟子松了口气,心道还好自己在这长策宫绕来绕去半晌,跑错了地方,也没找到医官,若是找来不见人,他这月的例银该得打水漂了。
夜色愈发浓,长策宫却依旧灯火通明,时不时传来三两句啜泣之声,到了后半夜,这声音便逐渐小了下去。
林尧醒过来时目光冷得可怕,不知同曾铸商量了什么,推开房门时那凌厉的气势将石无因都镇住一会儿。
“昨夜,多谢你替我遮掩。”
石无因笑笑:“不打紧,堂堂宫主那样狼狈,叫人知道了岂非颜面扫地。”
林尧将起的慈爱之意顿时被抹杀了个干净,他收起将扬不扬的嘴角,无可奈何地瞧了石无因一眼,朝院门走去。
石无因瞧着林尧甩着长袖大步离开的背影,心想他昨日里是遭了谁的毒打,竟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来,若非灵力护体,怕早就摔了个稀巴烂。
这日方至傍晚,长策宫竟又出了一件大事,单荣因思父过度伤了身子,如今也躺榻上去了,瞧着一时半会儿根本好不了。
媳妇一病,林尧却不知为何神情爽朗起来,三下五除二地将老宫主的丧事置办妥当,又大肆宣扬给单荣请了无数名医。
无论哪位,都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病,单荣是被父亲的死一激,下半辈子只得与药石为伴,再无可能掌管长策宫事宜。
这掌管的大权,终于是实打实地落到了林尧手上,从前他空有宫主之名,却从来都是听从单荣吩咐。如今似乎是扬眉吐气,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来曾铸殿中也愈发勤快。
卫大同石无因感叹人心不古,单荣如今初病,他的丈夫非但毫无伤心之意,反而快活自在,脸上露着从未有过的笑意。
“你说这宫主今日笑呵呵,明日是不是就要找美娇娘了?”石无因抱拳同卫大站在廊下,看着精神气十足的林尧又一次踏进院中。
卫大叹口气:“倒也不是不可能。”
石无因却脑子一抽,拐了个弯,想起那日同卫大打趣之时所说的话,鬼使神差地问道:“你说,宫主喜欢他的夫人吗?”
卫大转头瞧他,满脸都写着你怎么问这个,他斟酌片刻:“应当是喜欢的,不然,他们为何成婚,又有了孩子。”
“喜欢,便要成婚生子吗?”
卫大觉得这问题属实问得有些莫名其妙,可瞧着石无因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他又实在骂不出来:“也不一定。”他想起自己的爹娘,他们日子过得那样艰难,在他的记忆里,母亲从未提过喜欢父亲,父亲也不像喜欢母亲的模样。母亲委曲求全,父亲得过且过,两人似乎是被硬凑到一起的。
“那你说,宫主如今,还喜欢他的夫人吗?”
卫大咬咬牙,摇摇头:“我猜,应当不喜欢了。”若林尧还喜欢单荣,哪里做得出这样忘恩负义的事情来。
石无因紧皱着眉头,十分不解:“喜欢这种东西,也是会变的吗?”
卫大不言,石无因瞧他神色严肃,以为自己又要被他讽刺两句,谁晓得他半晌悠悠开口:“会,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东西。”
石无因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你如今最好明白,喜欢不要随随便便的说,特别是对人。”
石无因看着他认真的神情,一咬牙:“我说的都是认真的。”
“那我问你,山脚的小翠姑娘,杀鱼的李刚,打柴的赵堂,卖炭的朱大娘,还有云鼎风华的姑娘们,你喜欢他们,喜欢什么?”
石无因仿佛被问住了,他垂眸思量半晌,这才道:“李刚的鲫鱼鲜美不腻,赵堂的柴烧着实在,朱大娘的炭成色好,倒卖赚钱!”说到赚钱,他的眼睛亮起来,“小翠姑娘的包子最香,至于云鼎风华,我可再没去过了!”
卫大沉住气,眉目仿佛上染了些雾气:“那你喜欢的是人,还是他们卖的东西?”
石无因绞尽脑汁,翻来覆去想了几回,结结巴巴道:“东,东西?”
卫大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笑出声来:“我看你啊,不是喜欢人,也不是喜欢东西,你就是喜欢钱。”
石无因闻言咧嘴一笑:“你真是说到点子上了,我从前竟不知钱财是这样的好东西,你可知,我自穷山来……”他一时兴起,还好反应及时闭了嘴,改口道,“我似乎觉得自己命中带穷,银钱同我的缘分实在太浅。”
卫大难得赞同他一番:“这缘分可强求不来,我们最好每日里烧着香求菩萨为我们同银子签个线才是。”
这句话居然真的应验了。
那日林尧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一十八个婢子小厮从院口鱼贯而入,将曾铸的东西收拾妥当,临行前还不忘阴阳怪气地问道:“仙君,不知这两个杂役……”
卫大虽跟着曾铸,却未想过他也能有东山再起的一日。眼前这样的架势若是放在他进长策宫前,曾铸眼皮都不会抬一下,他好歹占着十二殿君的名分,多少有些本事。
只是这些年来不知为何逐渐没落下去,连在弟子口中也慢慢消失,只有他那数十年如一日的死对头依旧不忘同他“打擂台”。
曾铸看卫大站得局促,石无因双眼迷茫,抬眉道:“一起扯着去,多个人干活也没什么不好。”
两人竟就这样搬去了一个比原先更大的殿,每日里混在新来的“高级杂役”手下,每一件小事都能做得稀巴烂,一日里少说遭十回白眼。
例银涨了,衣裳好了,宫殿更是金碧辉煌,石无因同卫大却头一次觉得,以前那破破烂烂的屋子也没什么不好。
☆、长策宫
没了单荣的钳制,林尧再没之前那样束手束脚,他将曾铸看作得力干将,雷厉风行地将这长策宫整顿了一番。
五月初八,他不知迷了什么心窍,趁着老宫主故去将满一月,就算是顶着大逆不道的骂名也要置办一场酒席,给自己庆祝一番登上宫主之位的喜悦。
石无因知晓的时候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他见过不要脸的,可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老丈人尸骨未寒,这林尧软饭硬吃就算了,还吃得这么自然,可谓是软饭男中的翘楚。若是单荣身体还好着,肯定又要同他大打出手,将他打得满地找牙。
曾铸愈发忙碌,整日里忙得都要开出花来,更顾不上石无因同卫大。他二人困在殿中已久,顶头的“上司”不让他俩随意进出长策宫,可把他们憋坏了。
石无因每夜里都要将这身体痛骂一顿,可如今实在找不到别的地方可以暂存他的灵体,他再不满也只得忍着。
这身体外头看上去哪里都好,身形高大,面容端正俊郎,可内里简直没法看,若是个未曾修行的便罢了,可这身体分明是修行伊始便被人强行封住了灵脉,灵脉滞涩,他只能调动起三两分,虽说够用,但总归不痛快。
他又不好找别人替他解了,卫大可信却不可用,曾铸大概可用却不可信,他可不想这么早就暴露。
这日宫里张灯结彩,林尧喝得面泛红光,整张脸上都写满了快活,他倒也知克制,所邀之人不过是长策宫地界几处小仙们仙首,并着长策宫上下仙君。席间觥筹交错,更有美酒佳肴,伶人舞女,林尧醉着酒,看上了一位风姿绰约的舞娘。
这舞娘衣裳飘扬,秀气的眉毛颇有几分英气,最重要的是,她的长相同单荣有四五分像,不过更年轻漂亮。林尧愣住半晌,方抬着酒盅缓缓走下台阶,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姑娘翩翩起舞,叹道:“像,太像了……”
曾铸坐在客席之上,捏着酒盅的手指又加了几分力道,他仰头喝下,瞧着林尧的反应。
不出所料,宴席未散,林尧便迫不及待地拉着那舞娘离了席。舞娘经过曾铸座位之时,微微扭头朝他笑了笑,红艳的嘴唇被烛火映得仿佛鲜血一般。
曾铸怔了怔,借口更衣起身。
亥时,殿外有弟子慌里慌张地跑进来,一跤跌在正中,哭嚎道:“曾铸,曾铸仙君死了!”
歌舞立时停了下来,众人闻言猛然起身,面面相觑,大声质问了几遍,便有几人离席前去查看。这一去,便又是迟迟未归。
夜色更浓,席上鼓乐之声稀稀拉拉,前去寻林尧的弟子依旧没音信,众人便开始将矛头对准了林尧,骂他不知分寸,软饭硬吃。当年单荣本已同辰药谷的才俊杜衡定了亲,却又在成亲前几日忽的又改嫁林尧,这其间定有猫腻。
亥时三刻,殿外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众人一惊,忙到殿门口查看,只见火光冲天,热浪翻滚,火势正盛,离这里的主殿不过几尺之遥。
“怎的起了火?”
“张仙首不是善水系术法,快快掐诀将火灭了吧。”
张仙首闻言微微一笑:“诸位再接着吃,我将这火灭了,再接着过来同你们喝酒!”他飞身掠起,朝着火光中心而去,身影隐没在重重火焰中,众人只见远处冒出一阵青烟,那张仙首便再没了踪迹。
“诸位,不觉得今日有些古怪?”
众人闻言吵嚷起来,殿中原本唱歌跳舞的伶人舞女都停了下来。他们面露凶光,手中银光乍现。殿中顿时混乱起来,兵刃相接之声不绝于耳,各色的灵流猛然相撞,一阵又一阵的火花刺啦响起。
夜风越吹越大,火舌顺着风势攀爬,不多时,半个长策宫已在火海之中。
宫外不知何人起了剑阵,光华流转之间竟将火光都盖下去几分,其间一人衣袍猎猎作响,他一抬眼,正是华黎山新任的掌门尚煜。
“长策宫以活人炼器,暗修魔道,为云洲所不容!”
“替天/行道!”
空旷的声音回荡在长策宫之上,却无人回应,火星噼啪作响,火舌不知好歹地攀到剑阵之上,顿时被光华吞没消散。
尚煜按下嘴角的笑意,他实在没想到,这剑阵用来对付这些人,居然还有些浪费。
巨大的剑阵直直向长策宫覆去,就在要将其整个罩拢之时,西北角出现了一个微弱的灵流光柱。尚煜只看了一眼,便知不足为惧,依旧驱使着宝剑继续下降。
轰隆一声,长策宫各处爆出一个个火球来,炙热的火焰将其尽数吞没,最先着火的侧殿已被烧得不成样子。长策宫弟子在火海之中与各派的弟子缠斗起来,做着最后的反抗。
而此刻,他们的领头羊林尧却满身鲜血地死在床榻之上,貌美的舞女扯下脸上的人Ⅰ皮面具,笑了几声,干脆利落地转身出门。
她一抬眼,却叫门口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骇了骇。单荣昂头瞧着她,冷冷道:“你虽杀得好,可要杀他,须得我亲自来。你越俎代庖,惹得我不快。”
女子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她知单荣如今病得厉害,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因此说话也分外挑衅一些:“单大小姐还以为是从前?你既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便该躺在榻上慢慢等死才是。”
单荣冷笑一声,出其不意地同她对打起来。片刻过后,单荣摸出怀里的帕子,将手上沾染的鲜血用力擦掉,将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单川喊了出来。
她眼神温和下来,一脸慈爱的看着单川:“好孩子,你便当没有这个父亲。”
单川平日里仗着身份张扬跋扈,一副什么也不怕的模样,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他一双手紧紧捏着袖子,泣不成声:“娘!怎么办——”
单荣偏头看一眼林尧的尸体,眼泪无声地滑过脸颊,却笑出声来:“废物!”
单川哭得厉害,便以为母亲在骂自己,立时止了哭泣,端着一张满是泪痕的脸一动不动地瞧着单荣。
单荣摸了摸他的头发:“你答应娘,以后死也不做你父亲那样的人。”
单川扁着嘴,腮帮子颤抖,用力点头:“是,娘说的是。”
单荣抿唇一笑:“我平日里对你太过严苛,你恨我吗?”
单川闻言大惊失色,脑袋摇得厉害:“怎么会,娘对我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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