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从早上起就万里无云,山中草木晶莹,暗香浮动,大家都觉得就算不为比武,来旅游一趟也是物超所值。不过黑夜不比白日,还是有不少人担心演出效果。等到月上中天,清辉泻地,不但处处亮如白昼,比之白昼更多了一份肃穆,大有净化人心之功能,众人不由自主地都降低说话的音量,连举止都突然文雅,偌大峰顶,竟然一派庄严。
傅万壑与任去留,这两位主角,当然是处在舞台中心的位置。离他们最近的观众席上,立着一众剑界名宿,其中有老成持重的一派之主,也有我行我素的方外游侠。这些人可以说都是裁判,也可以说没有裁判。
傅万壑与任去留已经认识了三十年以上。这两人心中自有不容摇撼的胜负的定义。
他们身后各自是浣剑山庄与渡剑台的弟子,一边是三名。在决战开始之前,这些随侍在侧的明日之星也有效地承担了分散众人注意力的任务。这对于新人而言也非同小可,比如童顿就比他师尊紧张一百倍,庞大的身躯看起来随时都要坍塌。任去留的大弟子七里濑,——他今年三十二岁,大器晚成,是整个浣剑山庄唯一能当得起任剑还一声师兄的人,——就平静得多,拍了拍童顿的肩膀以示安慰。
至于浣剑山庄少主任剑还,显然就很习惯这种排场。这辉煌的月色,众多的高手,激动人心的气氛,在他眼里都有如无物。他唯一的事就是盯着简凤箨。
简凤箨却没有在意。他听得见身后人群的窃窃私语,即使不刻意去分辨,也明白其中无疑有相当一部分都是针对他的。如果说他风华会的目标是被人记住,那现在显然已经超额完成。但这一刻他处之泰然,享受这鸡犬升天的万众瞩目,利用这环境赐予的一视同仁的神秘,甚至有一种飘飘欲仙的微醺之感。
一剑渡川碰了碰他的衣袖,悄声道:“他一直在看你。”
简凤箨:“这很奇怪吗,我不好看吗?”
一剑渡川送给他一个怜悯智障的眼神。但对一剑渡川而言,怜悯智障也算了不起的情绪波动,因此简凤箨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笑了笑。
“我千辛万苦,不就为了站在这里让他看?”他说。
本着排场原则,傅万壑批准了一大笔经费,给随行的弟子各自做了一套新衣服,大大违背江湖人士朴素的作风,猛一看仿佛这帮人都准备去参加比武招亲一样。当然,衣服不能给一剑渡川的外表带来太大的加成(简凤箨觉得此人穿什么衣服,或者穿不穿衣服,都对他的气质并无损益),但众所周知,凤凰落不落难,差距是存在的。
或者说他自己觉得是存在的。他意识到从前对着任剑还,即使极力抑制,确实他是有惭意的;殚精竭虑的卑亢,故作姿态的矜重,从来不能像现在一样势均力敌。他想起那些对浣剑山庄的单方面拜访,无意或者有心,只要他们名义上还处在同一阵营,他就永远处于全神戒备的状态。任剑还大方,舒展,是一棵在家在地的植物,做什么都自然而然,只有他瞻前顾后,一日三省,反复掂量自己的态度是否需要改进。如今终于正大光明站在对面,反而有一种两不相干的轻松。他甚至能坦然面对任剑还毫不掩饰的眼神,无论那里面有没有谴责,蔑视,疑惑,仇恨,或者仍旧只是一种纯净的炽热。但他已经刀枪不入了。
众人皆已就位,这期待放置太久恐怕要变质,任去留一如既往地先表态为敬,叹道:“傅兄,我真没想到我们终究还是走到了今天的地步。”
此言好像他二人已经恩断义绝了一般,要是真的也不奇怪。决战的对手之间,很难有良好的关系,如果有良好的关系,自然大家不会决战。但如果当做仇人,似乎也说不上。傅万壑与任去留,虽然把貌合神离演绎到了一个教科书级的标准,但多年来有赖两人表面的惺惺相惜,江湖才能相安无事,此时这种恩断义绝发言,令众人都以为这虚伪的友谊终于破裂。
傅万壑道:“什么地步?难道你不期待与我一战?”
任去留耐心地解释:“期待。同时也非常的惧怕。身为剑者,我身上已有太多的累赘,我惧怕和你一战之后,会将这一切都失去。因此,更加的期待。”
傅万壑道:“我做一切,都只是为了这一天。”
他向来懒于矫饰,此言的分量尤其令人胆战。在场哪怕再骄傲自负的剑客,一时都隐隐为自己不是他的奋斗目标而感到可耻的庆幸。任去留笑道:“不胜荣幸。傅兄,你我年少便相识,煮酒论剑,说不过了就动手,动手也分不出高下。后来你只身开创渡剑台,我设立浣剑山庄。我常以为天下剑千千万万种,你我终能殊途同归。”
傅万壑道:“这话,你已经说过太多遍了。”
任去留道:“也许是最后一遍了。”
傅万壑:“你也以为这一次,我们终于可以分出真正的胜负了?”
任去留:“事情拖得再久,也总会有一个结束。你没有把握,是不会站在此地的。”
傅万壑沉默了很久。他握剑的手微微抖颤。但他并不急于平静,狂喜还正在成形,裹挟着未知的丰富气泡,往全身最末梢蔓延。这个时刻甚至比胜利的结果还要美妙,不会被任何既定的事实破坏。他心甘情愿用半生去交换一个这样的时刻;唯一可惜的是在意识到它的同时,它就预备要过去了。
“多谢你前来赴约。”傅万壑说,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你想看我的剑吗?”
任去留大笑道:“我当然想看你的剑。抛开一切,我不过是一个剑客,一个剑客怎么可能不想看你的剑!”
仿佛为了证明他的迫不及待一般,他立刻出了剑。
他的剑乍看平平无奇,温和,圆润,来路和去势,都没有特别诡谲的地方。貌似每一招都有机可趁。
然而傅万壑的应对却极其谨慎。对着让人跃跃欲试的破绽,却采取了守势。俗话说高手过招,胜负只在一瞬,虽然以两人实力之深厚,不大可能有哪位上来就一招败北,但在场凡是对傅万壑激进风格稍有了解的人,都在期盼着一场“风过,剑断,人亡”式还未开始便已结束的战斗(虽然未必对得起长途跋涉的辛劳)。三十招之后,大家都明白这个愿望已经化为泡影。
傅会摇头道:“我实在不明白这么一个人,为什么会是师尊平生的劲敌。”
傅会是傅万壑的一个远房侄子,在渡剑台排行第四,要论武功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但他为人非常精明细心,最擅长处理琐碎事务,算是渡剑台实质上的半个管家。傅万壑这次带他出来,一路舟车食宿,都安排得妥妥帖帖,作用大于一剑渡川和简凤箨的总和。
简凤箨笑道:“四师兄听说过引凤诀吗?”
傅会:“那好像是任去留的独门内功?”
简凤箨:“是。引凤诀练到最高层,可以部分化消对手的功力,甚至可以带偏对手发力的方向,就像一块磁石。与任去留交手,根本无法像平时那样随心所欲。任去留最棘手的地方,不在于他的剑。”
“原来如此。”傅会听懂了。“但是师尊一定也做好了准备。”
简凤箨搂住他肩膀,还是笑。“他们一辈子不分胜负,半年前风华会上,尚且都不敢轻举妄动。师尊做下什么样的准备?”
一剑渡川突然道:“他得到了琳琅剑,得到了冶心剑。将这一切融会贯通之后,他已完成那独一无二的一剑。”
“你说得很对。”简凤箨神色一肃。“可是这两人跟剑有什么关系?”
冗长的试探终于到头,任去留停了下来。他脸上有一种既似怅然,又似欣慰的表情。
“傅兄,原来这就是你的把握了。”
傅万壑道:“我说过,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只要能胜过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任去留道:“很好。还没有结束!”
他再次出剑。这剑全然不同了,疯狂,急迫,月色下万点华光灿然夺目。傅万壑透过一片剑影捕捉到剑的所在,两剑相交,仿佛粘在一起,有一瞬间不能分开;任去留突然摇晃起来,剑身沿着傅万壑剑刃滑落,喷出一口鲜血,往后退了几步,晕厥在童顿怀里。
众人还未能对这突兀的结局做出反应,任剑还已冲了出来。
这本是一场你情我愿的决斗,任剑还似乎都不记得了。他好像已经认定傅万壑做下了极卑鄙的事;这看似公平的剑决背后,有他无法容忍的阴谋。或者他压根也不在乎公平与否,血缘带给他的最坏的预感,已经促使他直接冲向了面前待定的仇人。
傅万壑没有动。可能他不想动。可能在那样的一剑之后,他暂时也无法再动。
简凤箨迎了上去。他不能不动。
对上任剑还被怒火灼成赤红的双目时,他突然觉得死在这一剑之下,未必不是一件快事。但他求生的本能并不亚于任剑还复仇的本能;他还是挡下了这仓促而毫无保留的一剑。
铿然一响,简凤箨的虎口被震裂。毫无疑问,这就是他迄今为止面临死亡最近的一刻!
一击不成,任剑还立刻后退,仿佛大梦初醒一般去检视父亲的情况,再也没向渡剑台这边看上一眼。简凤箨也回到原处,手上的血染红了剑柄。傅万壑向他们转过身,三人一齐下拜,恭贺师尊如愿以偿。惊讶的嘈杂声这才猛然在人群中翻腾开来。
一剑渡川低声道:“你的剑断了。”
简凤箨看了看剑脊上的裂痕。“早就该断了。
八月十五的月亮一直过了半夜还是很大,只是要淡薄得多;好像从升起来,从暗红,到桔黄,到一种晶莹的亮白,鲜艳的色泽一点一点在褪去,像一块等待淬火的铁。
但世上没有一柄无瑕的剑,能像月亮一样的漠然。
山脚下的小城从节庆的热闹和忧伤之中好容易慢慢平复,简凤箨走在路上。他走得很慢,左右张望着陌生的房屋,对照手里陌生的地址。
陌生的街道,陌生的时间,陌生的月亮。仿佛他也是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一个陌生的人,去做一件陌生的事情。
右手鱼际一跳一跳的疼痛,好像要极力将他与这陌生撕扯开似的。
子正一刻,他终于找到了地方。这是街角一间倾颓的空屋。空得非常彻底,除了四面带缺口的土墙和一个屋顶,什么都没有,苇编的屋顶千疮百孔,漏下满地箭雨一样的月色。有人从身后搭上了他的肩膀。简凤箨没有回头。
“好久不见啊。”来人说。
☆、第 11 章
简凤箨尽量自然地转过身,杜□□了一步,仍旧是一身洗得辨不清颜色的灰衣服,抱着双臂好奇地打量他。
“我都差点没认出来你。”杜三说。“这么……精神。”
简凤箨尽力不去注意身上华丽到可笑的衣饰。这当然不说明什么,渡剑台其实平时生活也很严厉清苦,外表也绝不应是一个武林人士的终极追求,要用这个偶然就证明他飞上枝头了,发达了,今非昔比了,显然很粗暴,也不切实际,但在这个大家各自疑团满腹,刚开始彼此试探的关头,杜三拿这个表面文章做切入点,简凤箨实无什么辩解的立场。
“大师兄呢?”简凤箨最先想到的是秋离鹤,就问了出来。
“老样子。”杜三说,没有追究他竟敢还恬不知耻地使用这个称呼。“老头子葬在哪了?”
“渡剑台后山。”简凤箨说。他已经决定杜三问他什么,他都不会隐瞒。这本来也是他应付杜三的唯一方式。“那里有很多他铸的剑。”
杜三点了点头,貌似对这安排没什么异议。“他是你杀的吗?”
不是的,我不想杀他,我没有对他出剑——简凤箨本能地想这样说,但他又想起了贯穿公冶治胸膛的剑身。剑柄的确在他手里。在当时的情况下,细节没有什么意义。细节都是到了事后才有意义。
“是。”他没怎么犹豫就说。杜三又点了点头。
“我今天来是有两件事。”杜三说。“第一,我要离开公冶庐了。拜你所赐,公冶庐已名存实亡。虽然你也未必关心我的动向,不过既然来了,就顺便告诉你一声。”
“大师兄怎么办?”简凤箨说。
“你这话太奇怪了。”杜三说。“你都跑路了,还管他怎么办?我也问过他,要不要跟我一起走。他拒绝了。不过他生活一直可以自理,这点你不用担心。”
简凤箨说:“好的。”
“至于第二件,”杜三说,“这个。”
他解下了背后的包袱。那里面是一柄剑——只能是一柄剑,但打开的同时,简凤箨才反应过来。崭新的剑,初开的剑刃清洁如拭,剑首上凤纹环绕,简凤箨一瞬间以为是杜三现去买的。公冶庐从来不曾锻造过这样的剑。
“是他要给你的。”杜三说,这个他没有指代错误的可能。“此剑名郎都。确切的说,最后一部分是我完成的。如果不好使,也可以算在我的账上。”
他将剑往前一送,简凤箨机械地伸手去接,杜三却又往后一退,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
“他的确嘱咐我要把这个交给你。”他若有所思地说。“不过也没说是要交给活人还是死人。”
迟钝的寒意在简凤箨周身弥漫开来。杜三这么一说他突然觉得血流确实变得滞涩了;喉咙里泛上一股极不自然的腥臭味道。紧接着就要四肢发软,瘫倒地上。可能他在不知道的时候就中了一百二十种毒。杜三会用毒吗?
“考虑考虑吧。”杜三说。“你自己捅自己一下,或者跪下磕个头,就把剑给你。当然,你不想要也完全可以的。”
简凤箨怔怔地望着他。
杜三又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我不会报仇的。我没那本事,谁有本事谁去吧。”
他将那把剑递给简凤箨。这一次简凤箨没有动作,杜三弯下腰将之放在地上,转身向外走去。
“简凤箨,我一直很讨厌你。”他直白地说。“你始终觉得公冶庐配不上你,恨不得世界围着你转,你那志向燕雀不知道,你的想法俗人不理解。你可能还觉得自己有许多苦衷。但我只觉得恶心。”
“抱歉。”简凤箨说。
“别跟我道歉。”杜三说。只有最后这一句话,泄露出一点切齿的憎恨。他很快离开,屋内只剩下简凤箨跟剑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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