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凤箨确实希望他快走。他从来也不讨厌杜三,至少跟杜三那头的强度不相等(听到杜三说讨厌他,他感到很放心),但他经常都希望杜三赶紧走。从前杜三看到他倒霉,都很快乐,若是平常,简凤箨不介意让他快乐,但如果杜三此刻不走,简凤箨害怕这个快乐会超过杜三的承受能力。
但现在杜三走了,将他和剑留在一起,简凤箨几乎又想求他回来。
身后果然又响起了脚步声。难道杜三真的回来了?难道他出了门已经后悔,觉得人还是应该从治命不从乱命,就算九泉之下的公冶治也一定会支持他的举动,要将这柄不该属于简凤箨的剑收回?
有人从后面重重地拍了一下他肩膀。简凤箨没有回头。那人说:“你——”
简凤箨猛地转过身,紧接着胸口如同被大锤砸了一下,整个人飞了出去,撞到土墙上滑落下来。
这一下他可能就断了两根肋骨。但疼痛不能使他清醒,只能让他更加迷糊。恍惚中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朝他冲过来,一拳打向他的脸。简凤箨本能地将头一偏,随即口鼻一热,这一下他肯定是被打掉了两颗牙。来人显然没打算罢手,不如说这只是刚刚开始,紧接着朝他小腹就是一脚。这一脚跟李向道那一脚很像,力道犹有过之,简凤箨想吐,但是吐不出来,好像体内有什么东西碎了,软乎乎的温热的一团堵住了喉咙。来人提起拳头,还要再打时,门洞处传来一个声音。
“童顿。”
是任剑还。简凤箨抬起眼时,隔着童顿庞大身躯,只模模糊糊看到他腰间垂挂的荷叶佩。
他完全不清楚此人他是想见还是不想见,只是由衷地感到奇怪,是否任剑还正在养成一种特殊的爱好,特别喜欢在他特别狼狈的时候以一种天仙下凡的姿态闪亮登场。
任剑还没有走过来,只是远远地,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们。简凤箨甚至不确定他是否想让童顿停下;也可能童顿的方式不够优雅,有碍观瞻。他想换人,换他自己来。
“大师兄叫你。”任剑还说。
童顿没有动。他已经转过身去,死死地盯着任剑还,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平时他很少这样。虽然他是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对着任剑还时总是拱肩缩背垂着头。
任剑还重复了一遍:“大师兄叫你。”
童顿咬了咬牙,极慢地向他走去。经过他身侧时,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少主。不要被同一条蛇咬两次!”
童顿擂鼓一样的脚步很快消失,这期间简凤箨只是耽溺于纯粹的疼痛。任剑还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停住了,仿佛觉得他危险似的,低头看着他。简凤箨极力喘匀了气,靠在墙上仰起头;他看见任剑还的眼睛。
任剑还突然道:“你好像很想让我杀了你。”
简凤箨说话声音咝咝的漏风:“是,确实这么回事。因为与其在你手里受折磨,不如干脆给我一刀完事。”他本来是想习惯性地笑一下,但嘴角一扯,他就疼得差点忘了要说什么。他感觉自己半张脸肿得飘然物外,被烘烤一样暖洋洋的。
任剑还脸上显出一种很明白的憎恶。“你真的非常自以为是。”
简凤箨:“我错了吗?刚才你不是还想杀我吗?”
任剑还:“这会我不着急了。”
他撩起衣摆,单膝跪在地上,跟简凤箨平视,轻轻地说:“我现在第一个要杀的人,是傅万壑。”
简凤箨咕哝:“我倒宁愿你现在杀了我,不要去动傅万壑。”
任剑还:“这你管不着。”他脸上又显出那种憎恶的表情来。简凤箨知道他讨厌丑陋的东西,很想就自己这幅尊容对他说一声抱歉——但这也不是他能控制的事情。
他举起衣袖捂住嘴,不着痕迹地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问道:“任前辈如何了?”
任剑还道:“师兄在安排后事,连夜回浣剑山庄。”他说到后事两个字的时候平静得可怕。
简凤箨:“你不与他们一起回去吗?”
任剑还:“这你管不着。”
简凤箨叹道:“任少主,如今我算是你的半个杀父仇人,你纵使不杀我,我也不会感谢你的。我接近你既有所图,你当知一切都不过是算计。”这话他说出来自己也觉得很老套,还有自作多情之嫌;但就算如此,他也要确保任剑还心中没有残存什么不切实际的荒唐念头,就算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任剑还点了点头。“那也无妨。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将凰剑还我吧。”
他表情很认真,不像是玩笑。任剑还从来也不会开玩笑。简凤箨惊喜地意识到至少自己的眼睛完好无损;幸好他还有这双眼睛。
“你知道,这我是做不到了。”他说。
任剑还:“你不是会铸剑吗。再铸一把给我。”
简凤箨:“我自己都不用我自己铸的剑。”
任剑还像没听到一样。“既然你还不了我,仍旧算数。”
简凤箨眯起眼睛——他只能用这个动作表示他无可奈何的苦笑——“算的。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没有用了。”
其实他自己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相信。他为任剑还这一刻的饶赦——哪怕任剑还也只是自我安慰也好,仿佛血本无归只能自我洗脑不虚此行的赌徒一般——想要涕零。他不是没有梦想过这样的结果,任剑还不恨他,或者虽然恨他,但没有那么恨他,没有恨到要将他碎尸万段的地步,但他总是做着最坏的准备。他想他何德何能?任剑还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似乎想擦拭他带血的嘴角。简凤箨一偏头,任剑还的手僵在了半空。
“别碰我。我身上太脏。”他说。
任剑还沉着脸站起身。“简凤箨,你真的非常,非常自以为是。”
他突然按上了腰间的剑柄。剑光一闪,简凤箨几乎感到了剑锋的凉意。他不由自主地一闭眼睛,再睁开时,任剑还已经转过身背对着他。
一剑渡川站在对面。任剑还反手架住了他从背后袭来的一剑。一剑渡川也低头看着简凤箨,又看了看任剑还。
“是他把你打成这样的。”他说,一个陈述句。
简凤箨拼尽全力摇了摇头。
“他要杀你。”一剑渡川说,又一个陈述句。
“真没有。”简凤箨说。“任少主只是路过。他很忙,这就要走了。”
一剑渡川冷冷道:“他确实应该很忙。”
任剑还道:“我这会不想杀他,但不介意杀你。”
一剑渡川没有答话,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剑。与风华会那场决赛完全不同,此刻他的眼不像人的眼,像某种饥饿的兽类。他的剑不像精工细作的兵器,像身躯上延出的利爪。
千钧一发之际,简凤箨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咳嗽,好像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如果再把我晾上一会,不用谁杀,我就死在这里了。”他说,费力地朝一剑渡川伸出一只手。一剑渡川沉默地还剑入鞘,把他拉了起来。
“我有一个师兄……”简凤箨说。
一剑渡川:“他会缝衣服。”
简凤箨:“是的。我走不动的时候,他还会背着我。”
一剑渡川:“你说过他是一个病人。”
简凤箨:“我小时候,他病得不太重。”
一剑渡川:“可能是你在发梦。”
简凤箨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你为什么会来?宗主呢?”
一剑渡川道:“师尊在调息。傅会已经睡了。我半夜醒来,发现你不在。”
简凤箨没有答话。街上传来深夜的梆子声;月亮过于苍白了,像一夜饮宴后憔悴虚浮的面容。过了很久,才听见他叹了口气。“谢谢。”
☆、第 12 章
简凤箨一直到黄昏才醒来。客栈前一日还门庭若市,这时投宿的人似乎都走完了;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有一段时间甚至能听见窗外的山雀啁啾。他活动了一下四肢关节,除了像被碾过一样并无大碍,这才慢腾腾地起身去洗脸,并欣慰地发现自己半边脸上的瘀伤有了好转的趋势。
他们住的客房后面有一个清静的小院,院中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树。梦里好像有叶落雨声,但此刻全无下过雨的迹象。飘落在地的黄叶又轻又脆。简凤箨捡起一个裂开的球果,想起公冶庐也有一棵这样大的梧桐。比这棵更大,也更衰老。梧桐花撕开的手感非常细腻,越往里有越浓密的紫色斑点,密密麻麻几乎令人惧怕,像一个疯子的杰作。他小时候时常想,自然能生出这样不自然的图案,所谓自然者如果有心,说不定也混乱得可以。
一剑渡川坐在树下的石桌旁,桌上有一壶酒和一只杯。简凤箨拐去厨房又拿了一只杯,然后不请自来,也去坐下。一剑渡川倒没有什么嫌他碍事的反应,看着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简凤箨三杯下肚,觉得心旷神怡,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问道:“师尊呢?”
一剑渡川:“走了。傅会也走了。”
简凤箨笑道:“你是留下来陪我的?”
一剑渡川:“师尊嘱我照应。”
简凤箨:“是怕我跑了吧。不好意思,连累你了。”他又去摸壶柄,突然感到阻力,一看一剑渡川扶着壶身,对他摇了摇头。简凤箨猛地一阵无法抑制的心悸,不由伸手按住疼痛的肋骨。
一剑渡川看了他几眼,但并没有表示什么,只是淡淡道:“浣剑山庄的人凌晨就已经走了。他们安排得好像很妥当。”
简凤箨笑道:“这事若换了我们这边,四师兄负责,包管一样安排得滴水不漏,我敢说他连棺材价钱都事先问好了。”
一剑渡川脸上现出一种警告的不悦。“你最近说话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简凤箨道:“有什么关系呢?宗主和四师兄都不在。”他搬起右脚压在左膝上,顺便活动一下筋骨。“你对昨天的这场旷世之战,有何看法?”
一剑渡川:“师尊夙愿得偿,我替他高兴。”
简凤箨大笑:“这里又无他人,我替你说了吧。你觉得失望。”
一剑渡川:“你又凭什么以为自己很了解我的期望?”
他声音出现了起伏,是难耐的愠怒的前兆,但简凤箨丝毫也不打算退缩。“难道这就是你心中唯一的剑?”
面对他挑衅式的逼问,一剑渡川不为所动。“我说过,我对剑没有那么感兴趣。”
简凤箨道:“但我只有关于剑的故事。你要听吗?”
他不等一剑渡川表示拒绝就开了口。“浣剑山庄有一对剑。名为凤凰。也许是任去留的父亲传下来的,也许是他爷爷,也许是他爷爷的爷爷;不重要了。这一对剑是绝世好剑,但更重要的是剑鞘。
“两柄剑的剑鞘内壁,各自记载着两门旷世内功心法。一名引凤,一名思凰。
“任去留将引凤诀练得炉火纯青,江湖上人人谈之色变,但很少有人知道思凰。思凰诀不像传说中的引凤那么值得敬畏,唯一的作用,是克制引凤诀的影响。
“遇到内功深厚的对手,引凤诀若不能奏效,转而会反噬自身。程度视情况而定,严重者将损及心脉,回天乏术。”
一剑渡川始终没有说话。简凤箨却不依不饶,非得他发表感想。“你现在明白了吗?”
一剑渡川:“凰剑你如何得来?”
简凤箨:“我偷的。”
一剑渡川:“你又如何知道思凰诀的存在?”
简凤箨道:“公冶治曾经有一段时间跟任去留关系很好——就像任去留跟宗主的关系那么好。”
他手指轻轻敲着冰冷的石桌桌面给自己伴奏。他想自己方才揭露的,实在是一个足以震惊江湖的秘密,虽然他对一剑渡川守口如瓶的能力十分信任,但多少也期待一点评论,如果一剑渡川听完这一长篇大论仍旧毫无反应,他将从此放弃发掘此人兴趣爱好的一切打算。但一剑渡川只是说了四个字:“原来如此。”
他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坚决的事不关己的态度,但也就仅此而已。简凤箨不得不进一步将话挑明:“你跟随他已经十多年,这就能满足了吗,这样的剑?”
一剑渡川并不动摇。“这就是他的剑。他的内功,外功,他的思想,情志,运气,欲望,过去,乃至未来,只要他握着剑,这一切都是他的剑。他胜了,就是他的剑胜了。”
简凤箨:“你说得对。但这不是唯一的剑。”
他重复了一遍。“这世上没有唯一的剑!”
回渡剑台的途中,基本简凤箨走得很慢。“我腿疼,头疼,肚子也疼。”虽然一剑渡川没有对他的速度表示责难,他还是振振有词地给自己辩解。
一剑渡川:“或许我们可以雇一辆车。”
他说出这种话,简直是天下红雨,石头开花一般的让步。简凤箨笑道:“不用。你着急吗?为什么要着急呢?”
一剑渡川道:“师尊在等我们。”
简凤箨:“他已经是天下第一剑,又有什么可着急的?”
他们坐在舱内,听打在船篷上的雨声。才过三四日,中秋那来日方长的红黄色泽已经如一个骗局般消失殆尽。每一场雨都势不可挡地越来越苛酷,越来越冰冷,像下坠越来越快的石头。
简凤箨突然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一剑渡川:“我从来没有打算。”
他反问:“难道你有了新的打算?”
简凤箨笑道:“没有。过一天算一天。其实换了一个地方,也是每天每天的练剑。以前老是想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当抓住一切的机会,没有机会就要制造机会,有一天,让世人都刮目相看,让以前嘲笑我的庸俗之辈,都捶胸顿足于自己的眼瞎。”
一剑渡川:“你后悔了?”
简凤箨:“宗主虽然夙愿得偿,我的目标还没有完成,怎么能说是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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