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渡川:“你不相信唯一的剑。你的目标是怎样的剑?”
简凤箨摇头道:“我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其实也只要每一日都比前一日强就可以了。在师尊教导之下,这也不算痴心妄想。”
一剑渡川道:“你很上进。”他语气有淡淡的讽刺。
简凤箨笑道:“你从来没想过超越他吗?”
一剑渡川语气蓦然变得温和:“没有。我唯一的目标只是每天活着。曾经我每天都必须要杀许多人才能活着;他给了我一个容身之地。这就够了。”
这曾经是简凤箨迫切想知道的事情。人那么喜爱谈论自己,那么喜爱听他人谈论自己,不惜一切引诱,强迫,乞求他人谈论自己,不仅要看自己在镜中,更要听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子,好像世上再无比这更重要的事了——一剑渡川却习惯将自己隐去。他的剑太令人胆颤,不可能有人将他视如无物,但他并不是一面镜,只是一张光线穿透的玻璃,对他审视或者请他反射,都无可能。简凤箨坚持不懈,不能发现制造回声的障碍,这或者是头一次,一剑渡川愿意承认他心中的确也残存着不透明的角落。
只是这实在很难让人觉得是自己的努力所致,简凤箨也就很难产生什么成就感,况且他知道已经太晚了;他只是满足而筋疲力尽地叹息了一声。江上天色晦暗,舱内一片昏黑,又没有点烛。不知疲倦的雨滴在蓬顶的油布上前赴后继地四分五裂,噼噼啪啪像石砧上爆开的火星。简凤箨心中也有什么应声一破。
“我终于明白了,你喜欢下雨。”他脱口而出。
一剑渡川道:“我希望这雨永远不要停。”
他从未说过这样无理又无用的废话。舱口透进的微光,稀疏涂抹他轮廓,是简凤箨迄今为止所见他形容,最接近于柔和的一次。
简凤箨眨了眨眼。“那我们可以永远不下船吗?”
一剑渡川也笑了起来。“不能。”
船只靠岸,他们先后跳上朽烂的码头。雨中夜色黑沉沉的,江畔的树木,近处的村落,低矮的远山,都是黑魆魆的一团。他们朝熟悉的方向望去,山坡上有几点暗淡的,猩红的火光。
“那是渡剑台。”一剑渡川说。他立刻加快了步子。但他突然又停住了;眼前的路已阻绝。是简凤箨挡在了他的路上。
“不要去。”简凤箨说。
☆、第 13 章
一剑渡川不可置信地盯着简凤箨;他很少对什么事情觉得吃惊,并不是他掌握了比别人更多的知识和经验,而只是源于他对世事和世人的全无期望。这一刹那,有一种新鲜的烧灼之感突然攫住了他的心脏:背叛的滋味。
他不是没有背叛过人。但他从不知道原来背叛是这样的,像一根由内而外剖开喉咙的尖刺。
简凤箨的声音确实是恳切的,带着一丝哀求的意味。“算我求你了。不要去。至少现在不要去。”
一剑渡川眼中只剩下彻骨的寒意。“简凤箨。让开。”
简凤箨摇头:“不能。除非我死。”
一剑渡川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呼吸的节奏。“你以为我真的不会杀你?”
简凤箨大笑道:“你当然会杀我。只要你杀得了我!”
他的剑在剑鞘里轻轻地挣动。嘈杂的雨声里,一剑渡川听见一丝凤凰的鸣叫。从九天之上降落,栖息在身边苇丛的高处,尖锐而凄厉。
半年前在风华会上,那突如其来又戛然而止的一剑,在他脑海里飞快地闪过。
他知道这柄剑狡狯,贪婪,伺机而动,这个人轻佻,势利,哗众取宠。在造不成真正威胁的前提下,这也算不上一剑渡川难以忍受的特质。但他从来也不认识真正的简凤箨!
一剑渡川按住了剑柄。鞘中的歧杭剑也一如既往地沉默而温顺。抛却以上乱糟糟的一切,他要做的也不过是多杀一个人罢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他问。
简凤箨不再求他,也不再笑。“我是傅万壑证剑之路上一缕微不足道的孤魂。”
下一秒,死亡的白光直冲向他眉心。简凤箨擎剑一格,猛退一步,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一剑渡川的杀人是什么意味。
陆一鸣与他相比,实在只是个握着木棍的小孩子。
他出剑当然也是为了杀人。经常也能成功地杀人。但一剑渡川的剑本身就是三途河上引路的灯盏。
郎都的鸣叫已经变成狂暴的怒吼,这柄他配不上的剑在他手中像一块通红的火炭,烧焦了他隐隐发痛的虎口。简凤箨咬牙握紧了剑柄。
他突然想起任剑还很久以前说过的话:“他不如你。”
任剑还平生不会撒谎。他总该相信任剑还!
雨还在下。黑暗中已无法看清两人的身形,泥泞里溅起一片水花。手指越来越寒冷,步子越来越沉重。剑越来越快,越来越乱。
简凤箨喘着气,就算他事前设想过这样的可能,在与一剑渡川的战斗中掌握分寸几乎就是很可笑的事情。至少他目前还远达不到那样收放自如的境界,他几乎就是拼命在冥河里挣扎,祈祷不要被淹没。歧杭剑有一次刺中了他左肩,又有一次划伤了他腰侧,但伤口不是很深,体力不断流失之际他仍能绝望地坚持。眼睛已不能依靠,他只能依靠风声,水声,衣衫的摩擦声去分辨剑的走向,在死亡的罗网中撕开微小的破绽。
剑身突然传来了肌肉的阻力,其后散发出鲜血的热度。但他几乎摸不准自己击中了哪里,只知道沸腾的河水突然静止;一线之差,他从灭顶的危机之中脱逃了。
歧杭剑落在泥泞之中。简凤箨扶住一剑渡川肩膀。他把一剑渡川架到覆着茅草的残垣旁,靠着墙边坐下。一剑渡川呼吸急促而微弱;简凤箨摸了一把他胁下中剑的部分,只感到一片粘稠。他划亮火折子,将伤口附近的衣衫撕开。
“我赢了。”他说。“你去不成了。”
一剑渡川抬头看着他,他的目光并不涣散,只有一种听天由命的平静。他知道失手的下场;不必再说一个字。
“听着,”简凤箨急切地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急切,一剑渡川的伤势只要处理得当,今天不会死,明天也不会,但他还是一股脑的把话往外倒,生怕来不及,好像有人在背后拿鞭子抽他似的。“我现在要走了,你等我一下。就在这里等我一下。天亮之后,我就回来。过了今夜,你就自由了。你不要觉得对不起他,反正他还对不起我;他对你也不过是利用,是他成就今生一剑的工具,你为他当牛做马这么多年,根本不欠他什么,如今他穷途末路,和你没有关系了。全是他咎由自取。但你还要活下去,还要活很久,我们不杀人也能活着,不依靠他也能活着;如果你不嫌弃,也可以跟我一起去别的地方看看,去找一两个你感兴趣的,能使你将这一切都忘却的东西。或者人。”
一剑渡川毫无反应。在简凤箨以为自己又唱了一出独角戏,悻悻准备走人之前,他开了口。
“如果做不到,我会杀了你。”
简凤箨大笑道:“一言为定!”
他想起了任剑还。只是一刹那而已;他无法铸出能比肩凤凰的剑。他今生无可能再去找他了。
傅万壑站在渡剑台后山的剑冢。
他浑身是血。雨水并不能冲刷掉这过于粘稠的乌黑的液体,仅仅是将之稀释扩散,紧紧贴在皮肤上,将毛发也浸透。
这不算是稀奇的事。毕竟此地聚集了无数的剑魂。
但从他剑下溅出的血向来是滚烫的。此时他衣衫和手上的血却都冰凉。
天色阴沉,又白得发亮。雨密如千针万缕,织成撞不破的天罗地网。傅万壑低头看着眼前孤零零的一座新坟。
坟前草已经疯长起来;倒不是疏于清理,是这里的草真的长得很快。它们不需要阳光,只需要雨水,雨水对它们而言像神奇的营养液,不过离开几日,就几乎将墓碑的底部淹没。粗陋的石碑上刻着公冶治之墓几个字。
他当初允准了简凤箨的作为,也是想到公冶治和剑的关系;剑和剑的制造者一道沉眠在他脚下,对他来说未必不是一件体面的事。
坟墓旁边有一个挖好的深坑。翻起的新土凌乱地堆积在四周,像一张嘲笑他的黑洞洞的大口。
头上的雨突然停了;是一把伞为他遮挡。傅万壑并未回头,任去留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往坑里看去,雨水已在坑底积成几处稀薄的水洼。任去留一如既往地主动出击:“抱歉。”
傅万壑:“你为什么道歉?”
任去留也很直白。“我还活着,傅兄又不会为此感到高兴。”
傅万壑:“你若真那样就死了,才让我感到惊讶。”
他仍旧很沉着,带着一向傲慢的赞许口吻,言语间丝毫没有被占先机的失措。任去留于心不忍似的叹了口气。“你是不是想知道我是如何骗过了七里濑?”
傅万壑瞳孔突然缩得很小。
任去留:“你放心,他的眼光没有毛病,还不至于连一个人的死活都分不出来。不过可能也只有他能分得出来了,我那傻小子就不能。但七里现在是我浣剑山庄的大弟子了,为什么要把我没死这件事详细地告诉你呢?”
傅万壑:“所以你早就知道了。”他声音仍很稳定。
任去留:“这并不重要。傅兄,我早就跟你说过,你渡剑台这个地方选得太阴暗了,不很宜居,总是下雨,只会给人带来无尽的忧郁。少年人想摆脱忧郁,看看花看看鸟,过上不那么苦大仇深的日子,那我是不能不帮他们一把的。”
傅万壑阴鸷的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能将我的人变成你的,这确是你的本事,我心服口服。”
任去留笑道:“傅兄又何必过谦呢。我还没有恭喜过傅兄,思凰诀大成,我已不是你的对手了。”
傅万壑脸上的肌肉终于剧烈地抖动起来。他几乎已不能控制他的手。
这感觉几天前才出现过一次。但那次只有期待的狂喜。他的剑嗡嗡作响,他身上附着的血迹像一些粘性的汁液,使举手投足都变得拖泥带水,像带着无形的镣铐。他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仿佛喉咙处勒着一根丝线。
“简凤箨也是你的人吗?”他艰难地问。
任去留笑道:“我倒很想说是,可惜并不是——他不是谁的人。硬要说的话,他跟你倒还有些渊源。二十年前你曾为了一本剑谱,杀了一名年轻的剑客。他的妻子当时怀着一个孩子。”
傅万壑:“我不记得我杀过姓简的人。”
任去留:“是的。他不姓简。公冶收养了他们的遗孤,甚至不敢让他使用原来的姓氏。公冶大概希望他永远不要报仇,永远不要知道这一切,真是一片苦心,可是纸怎么包得住火呢。”
傅万壑:“于是慈悲为怀的浣剑山庄庄主,又不能不帮他这一把了。”
任去留:“是的,为了使你相信思凰诀是真的,采取了如此迂回的办法。不过这个孩子非常出人意料,很多机会简直是出自偶然,我几乎只需袖手旁观而已。但我要说这都是傅兄你过于多疑的缘故。凰剑的剑鞘你也看到了;那是百年以上的古物,没有人可以仿制得出来。就算你直接开口索取,我也乐于从命。你扪心自问,傅兄,这些年我可曾骗过你一次?”
傅万壑冷冷道:“那你为什么还活着?”
任去留叹道:“剑鞘和心法的内容都如假包换。只是引凤思凰这一对口诀,创立的先人乃是一对夫妇。思凰诀唯有女子来练,才能发挥出真正的功效——这点却没来得及向傅兄说明,愚弟在此赔罪了。”
☆、第 14 章
简凤箨走进渡剑台时,雨几乎已经停止。
火势并没有连成一片,好像是随手点燃的,有几处还在微弱地燃烧,也已经将近熄灭。简凤箨来到曾经居住的院落,第一脚就踢到一个软软的东西。
他蹲下来,将尸体翻过身。借着火光他看见陆一鸣稚气的面容,两腮鼓鼓的,这时候倒真的像个睡着的孩子。
到处都倒落着渡剑台弟子的尸体,有的是一剑毙命,有的却残手断脚,面目全非。有的人伤口附近凝结着黑色的血。简凤箨认出了李向道,还有其他的几个熟人;数到第三十七具时,简凤箨就放弃了。
他望向唯一亮着灯光的正厅,在石阶上蹭去鞋底的污物。但他的衣服已经无药可救了,头发也乱糟糟的。之前还不甘寂寞以灼人疼痛宣示存在感的新鲜伤口,突然都噤了声,只剩一片不祥的麻木。他深吸了一口气,迈过厅堂的门槛。
任去留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放下手中的盒子,转过身微微一笑。“贤侄。”
他仍旧和简凤箨印象中一模一样,须眉精洁,诙谐的褐色眼睛,身上没有一处血迹,甚至没有一丝泥水,袖口和鞋面都很干爽。这平日里聚集时气氛肃杀,众人唯唯诺诺的厅堂,也好像因为有他在,铜灯的火焰都显得比平时舒展。
这好似他第一次跟任去留这样单独地面对面相处;当然也不是说这事难度有多么大,毕竟他已经尝试单独面对傅万壑,而任去留并不是一股压力,一种挑战,一个他不得不突破,否则只能粉身碎骨的障碍。昔年他在浣剑山庄遥遥看见任去留,留下的总是一个如沐春风的印象,毫无架子的庄主,笑着跟身旁人说话,或者鼓励地拍一拍徒弟的肩膀。他确实想过,如果收养他长大,教授他武功的人是任去留就好了,就像孩子单纯地羡慕别家的父母。
当然他也会用理智告诉自己,他看到的只是表面。每个门派都有各自难念的经,他在公冶庐的日子虽然不尽人意,总算几个人相依为命。而浣剑山庄虽说看上去气氛宽松,其乐融融,难保其中就没有不足为外人道的事。
他是不会嫉妒任剑还的。他相信他和任剑还都会得到应得的东西;只是任剑还的方式比较简单(不是说难度上简单),只需要剑。他却还要做一些别的事情罢了。
任去留的手放在他肩膀上,带着曾经梦寐以求的热度。“贤侄,恭喜你大仇得报。”
简凤箨摇头:“不,我才要恭喜前辈。”他想坦然回应任去留的目光,但最后关头却还是移开了视线。
他确实觉到一丝恐惧。
跟面对傅万壑的恐惧不同,那恐惧太过强硬,反而逼得他背水一战。现在这种恐惧无凭无据,在血管里微微散出幽暗的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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