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为夺取了歌以施加在它身上的妖印,又封住了幼犬体内仅存的灵力。
现在的一寒,和普通幼犬无异,甚至碰到比它大只的同类,还需得绕道而行,不敢与他狗争锋。
属实憋屈至极。
他甚至有了弃了这替身的念头。
只要此替身自然身亡,正在洞府修炼的一寒神君本尊便可即刻感应到。
损伤也极小。
但……
他若本尊来了此地,歌以又当如何?
仙界‘妖唯恶论派系’本就对歌以的真鲲心头血眼红至极,两百年前便已然蠢蠢欲动,现下若是得了歌以的行踪,必不可能轻易放过他。
更何况,歌以身上有杀业。
再等等罢。
前方巷子内传来一声低哑的呼声。
而后,那呼声越来越低,仿若喉咙被车轱辘碾过,呛咳了许久。
一寒赶到时,那人已咽气。
红衣女子正将他的手骨塞入唇间,满足似地吸食了一口。
原本粗壮的手臂瞬间萎靡成了干枯瘦柴。
女子转过身,不复阴郁,纵显窈窕之姿,神色飞舞间,摇摆着细腰大笑着远去。
看清了她的面容。
一寒心内大惊——女子是模样是七娘,身上却有歌以的气息。
是鲲鹏秘术,“为恶”?
一寒带了些许恍惚走在街上。
两百年前那场大火整整烧了数月。
溧阳一国剩余百姓皆困于城墙内,亲眼看着城外火海绵延千里,万里荒烟,精魅在半空的灰黑中拉长了凄厉哀嚎。
七娘在最后一场火中化为灰烬。
他身为“万民神”,最初习的术法便是“除妖令”,他曾在七娘身上叠加了数道印记,她断无复生的可能。
可真的毫无复生的可能吗?
万一呢。
仙界典籍记载的都是众生的上古秘术,若有人参破秘术,加以改良,形成了更加厉害的术法,也不无可能。
若是这样,责任在谁?
一寒喉间哽了哽。
责任在他一寒神君。
七娘复生,必掀祸乱,及早收押了她到仙界才是最好的补救之法。
他必须得尽快回到仙界调查此事。
歌以便是无辜的。
可若歌以不无辜呢?
一个族灭后心系报仇之人,如何变得一心存善,不掀任何风浪,除非——在心中恶念达到顶峰时堕魔,又将自身一分为二,留存“善尊”与“恶尊”,同生同死,共命共伤。
若是这般,歌以便是重蹈七娘覆辙,将面临仙界严惩。
回仙界还是再等等?
一寒蹙眉,踌躇间,歌以寻了过来。
一寒回到了歌以的院子,又细细看了那满沟渠的清莲。
带有神君馈赠之灵。
是两百年前他前往歌以居所时所见的莲潭。
一株不剩,全在此处。
再看沟渠围绕的花坛,一株株白色的小花,绿萼,经络淡芽色。
这是复仇之花……夕颜,别名天茄儿。
一寒怔在沟渠间。
秋风带了丝丝凉意,一寒身上的长长绒毛摆动着,探入水里。
他往后退了两步,觉得狗身微冷。
低头一看,四腿往下半腿埋在淤泥中,沉甸甸地。
一寒想起洞府内藏了整整一排书架的红尘话本,有一话本,对夕颜的阐述——
嫦娥奔月,空余夕颜。
情难自断,仇意汹汹。
爱将近也,恨将近也。
爱易逝去,恨永不消。
传闻此花由来,所爱半夜化为星芒,闯入星空,被弃之人便夜夜守望,为博心爱之人欢喜,于瞭望地四周种满此花。
每每日暮翘首,日出沉睡。
长长久久盼那心爱之人踏月归来。
久而久之,那花期也随着被弃之人一般无二。
那一年寒冬,被弃之人于花田冻做雪雕,晨时雪化,花田尽数枯萎。
枯枝残叶拼凑出四字,一曰“夕颜”,二曰“复仇”。
一寒沉着冷静地将四条腿洗净。
又站在最大的风口,自然风干。
清莲是他,夕颜是谁?
两百年前歌以对他说——
“一寒神君,若你友人倾慕于你,你知那人与七娘一般蛇蝎,你会念着旧时的情谊放过那人么?”
他当时的回答是不会。
“若那人作恶为乱是有苦衷呢?
他当时说,“冤有头债有主,报仇应是定向惩奸,而非恃强凌弱,以弱小之人性命平息心中的无能狂怒。”
“是,本应如此。可若是那人无法控制自身,还是害了他人,一寒神君,你当如何?”
“意志不坚遂而戕害他人,我当如何?”
“自是惩奸除恶,送他上路!”
“一寒神君,若那人会因此恨你,认为你大义灭亲乃是冷血薄情,声声正义不过不懂变通,你也无所无谓么?”
“这般心性,配为我友?”
从那以后,歌以便消失在了他的辖地。
遍寻无果。
从御神君劝他,“各有善因善果,各有恶因恶果,歌以惨遭族灭,你劝慰那么许多已然足够。”
“如今他既已成年,鲲鹏族灭之缘由,该是告知于他了罢?”
一寒当时说了再等等。
事实证明,有些东西,是不能拖的,话本里说,许多人口中的“等等”二字,不过是不愿去处理直面问题后可能出现的意料之外,害怕问题,偏偏日积月累之后,问题又演变为噩梦。
一寒趴在沟渠间最大的那块鹅卵石上,被水中涟漪晃得有些眼晕,甚至脑子也不甚清楚了。
他想。
清莲是他,夕颜也是他。
清莲绕夕颜,下句是什么?
百年又病变。
一寒不想再等了。
他回到了石桌旁,看了那《为妖者》的话本。
话本内,歌以自知性非善,所以写了“妖唯恶论”的幕起,元为深爱“歌以”,所以愿意为了所爱写下“世人眼中妖唯恶”的缘由。
“世说妖恶”是对溧阳小国之事最中肯的评说。
再看那话本之上,“妖唯恶论”挂了元为的名字,话本结尾的“世说妖恶”书了歌以的姓名。
一寒想了想,这大概是元为对歌以身载重担的心疼。
话本翻完,歌以从天而降。
歌以压根不是七娘的对手,因为“恶尊”七娘已然害了数人性命,妖力大为精进,再看“善尊”歌以,这些年却毫无长进。
再加上七娘喋喋不休的一通的糟言晦语输出。
歌以逐渐败下阵来。
不曾想,七娘却是在外引了元为前来,二人天勾雷地动火地开始斗法。
一寒想。
元为知晓歌以和七娘同死同伤的因果么?
那磅礴的灵力下去,七娘受得住?歌以又会如何?
一寒来不及细想,便匆匆冲了上去,夹在中间,成为了一块破碎不堪的狗肉饼。
失去意识前,一寒想,终于可以回到仙界了。
这些俗七八糟的事情,还是留给本尊来解决罢!
*
“七娘逃了。”
“她很快便会被捉回来,幽浮都城,没有我不清楚的地方。”
“你耗费大量灵力救这替身作何?”
“心肝儿啊,你喜欢这狗,我自是与你一般无二,你不想救么?哎呀,我想着你想救,于是便救了,你怎的一副我别有目的的模样对我呢?若是这样,我现下便可一掌轰了他,让他缺胳膊断腿儿!”
“别闹!”
一寒从榻上醒来。
嗡嗡嗡一般的蚊蝇声已然消失。
床边趴了一若芽色的人形冰块。
元为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翛然抬头,阴恻恻道,“想死,有那么容易么?”
一寒蜷了蜷腿,竟是狗身大好。
他皱了皱眉。
元为会这么好心?他警惕看向眼前这个原形毕露的家伙。
心里默道。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片刻后,门外歌以沉声叫了元为,元为应和着,对一寒使了禁咒术,神色如常出门。
一寒被缚在榻上。
当真是想死也难。
第二十六章
一门之隔。
门内寂静无声,门外风起云涌。
石桌旁,一墨黑长发,眉峰微锐之人端庄而坐。
二指之间玛瑙玉杯,细细品茶。
见元为来了,抬眉道,“活着?”
元为点头,“自是不能让他咽气,不然歌以可心疼死了。”
“哎,那七娘在哪儿呢?”
翊厘蹙眉,“你就这么和你老子说话?”
元为啧了一声,“穷讲究,怎么,非要我叫你一声爹?行啊,你把事给我办好咯,就是想让我求你,我也可说上那么几十上百句。”
翊厘重重将玉色茶盏搁在桌上。
元为耸了耸肩,叫道,“爹,七娘找到了么?”
翊厘这才缓和了神色,淡淡道,“已然困在城外庄子里,有几个囚犯在旁,饿不着。”
元为的神色瞬间难看了起来,朝旁看去,果然见歌以神色一变。
翊厘讥诮道,“‘善尊’,‘恶尊’皆是你,你这般厌弃神色是作何,难不成我儿救你,你倒还能百般挑剔?”
“你的‘恶尊’已然失控,你不也感受到了?她杀了普通百姓,手段极其残忍,不过一日,大街小巷都传遍了,不然我会来得这般快?”
歌以直视翊厘。
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丝毫不留情面,看向他的眼神分明写满“伪善”二字。
歌以道,“那不是我的‘恶尊’,是七娘,她复活了。”
翊厘唇角勾了勾,“好,那你说,七娘为何还活着?”
面上带笑,眼底却满是嘲弄。
歌以脸色一白,元为拉了他的手,护在身前,语气不忿,“你若是觉得麻烦,不愿助我便罢了,何必咄咄逼人!”
翊厘被他这胳膊肘往外拐的作为气得冷笑一声,“助你,你这便将他的事包揽上身了。”
“你这般眼光是承了谁?这去掉糟粕也不过尔尔的东西,也就你能看上。”
“该说你情根深种还是饥不择食?”
元为反唇相讥,“自是无法与你作比拟,眼瞎心盲,当年在凡间留了一颗种子,再下凡时种子便生根发芽成了苍天大树,连壶水都没浇过,便能有个养老送终的,岂非省事!”
翊厘眼刀横扫不孝子,道,“凡间还有句古话,叫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乃仙人殿正经仙君,寿命可比你这半人半仙长多了。”
歌以闭了闭眼,转身离去。
元为对翊厘使了个眼色,而后亦步亦趋地跟上。
转过侧院苗圃,歌以道,“你爹?”
元为点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手里的傀儡丝,道,“我倒情愿自己是个野种。”
歌以想了想,道,“他,给七娘喂食了囚犯?”
元为想到庄子内的上百个囚笼,含糊不清地嗯啊了一声,模棱两可道,“七娘从咱们这院子里逃出去后,便血性大发,又伤了人,若非那人出手,此刻恐怕会更引得仙界注意。”
歌以感受到了七娘的‘充实’,喃喃自语,“她吃了……多少?”
元为安抚道,“不到三个死囚,大约是妖力消耗甚大,不吃人便要发狂。无碍,那人已经往庄子里去了,你瞧着实在是心神不济,快些歇息罢。”
歌以看向元为,“我去歇息?”
元为轻笑着点点头,道,“当然。你的脸色太差,可把为夫心疼坏了,躺下好么?”
歌以被这句“为夫”臊得有些赧意。
稀里糊涂间便顺从着那双手躺在了柔软的床铺上。
元为背对着歌以,往茶杯里搅拌了些什么,回头笑道,“睡前喝一点茶水,好罢?”
歌以毫无所觉,只在茶水入口前看了一眼。
只见那杯中明澄色泽,通透清香,一闻便灵台清明。
歌以伸手想要自取,元为却殷切至极,拨开歌以的手,道:“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一个服侍你的机会,竟也不肯笑纳么?”
歌以无奈收回了手,道:“那你可得服侍妥当了,东家。”
元为哈哈笑出声,细致地一点一点用汤勺喂了歌以。
杯水见底。
歌以越发觉得脑中沉闷。
扶额片刻后,更觉得神思恍惚,他有些意外道,“元为?”
元为还是笑,伸手抹了抹他的眼睛,又一吻吻在他的额角,轻声道,“睡吧,心肝儿。”
歌以沉沉睡去。
元为转过身,一把撕碎了长袖的边廓,又将其缠绕在了长袖袖摆之上。
由此,长摆两袖演变为了束袖便衣。
元为到七娘安身的庄子内时,七娘已经吃到了第七十个。
此处多年废弃,杂草丛生,及至人腰,拨开草里一看,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众多面色定格的死囚。
或佝偻求饶,或惊惧非常,或仓皇逃难猝死当场。
元为斜斜看向一旁摆了一桌好菜的翊厘,道,“这般场景,你也吃得下去?”
翊厘夹了一口烧肉,抿了一小口茶水,“小场面,坐过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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