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寒认出了这把刀。
齿涸刃。
乃是一把穷凶极恶,杀生无数,已然开化了灵智的妖刃。酷爱腥血,喜食仙肉。
但登了仙人殿的仙者,它无从下手。
久而久之,它便开始觊觎仙者替身,若有五百年以上的替身出现,它还会自动摸索而来,以寻求时机。
它臭名昭著的原因不是猎杀无数,而是残忍折腾的手段。
它盯上猎物后,只刺入第一刀,刃上的齿口便会自动脱落,从伤口的血肉抢入,游走于躯体之间,刃口附着的诡毒会让所经之地伤口溃烂,流脓,不断分裂,扩大创面。
两个时辰后,齿口跑完整个躯体。
它极有耐心,会等整个躯体发酵,饱受诡毒折磨。
一整个日夜后,它大快朵颐,磨牙锯齿,啃食掉仙者替身每一块溃烂的肉。
只余下森森白骨。
第二十八章
元为对着床榻上的幼犬笑意岑岑,见它依旧安静如斯,不由偏了偏头,巧笑道,“既认出来了,竟也不觉怕么?”
一寒状似平静地躺在榻上。
心内早已掀起滔天巨浪。
他娘的。
狗逼元为,这踏马的打的什么主意。
他不想整个身体窜出无数蛆虫一样的白色齿体。
他只想安静死去,真的。
元为回来之前,他尝试了尖牙咬舌,却力道绵软,仿若舔了舔嘴。
试过以头抢地,挪动了整整一个时辰,也不过从床榻中央往床沿挪动了不足半尺。
然后,元为便带着齿涸刃回来了。
元为提着齿涸刃,一步步朝幼犬和“恶尊”歌以走去。
那不详之光在眼前不断放大,在距离脖颈只剩最后毫厘时,屋外传来了一道轰鸣之声。
而后,高门大扇轰然倒地。
门口的歌以捂着胸口,苍白了一张脸,血线从唇角蜿蜒而下。
在他身后,翊厘神色仿若霜雪。
元为惊愕,“歌以?”
他又转头,对翊厘不满道,“你作何伤他?”
翊厘冷着面,“他先出手,难不成我任其宰割?”
元为将齿涸刃藏在身后,对歌以道,“你不是困倦了么,怎的来了?”
歌以扯了扯嘴角,“我醒了。”
“撑醒的。”
元为猛地将眼刀射向翊厘,翊厘却冷道,“‘七娘’此妖心性残暴,以往谋害几百条人命不在话下,不过一百死囚,或许还无法让她吃饱。可那不是‘七娘’。”
计划一开始,元为要的一百死囚不过是为了让七娘吃饱好上路,以免发生二次堕魔。
不曾想,计划赶不上变化,元为不仅要救下“善尊”歌以,还要救下“七娘”——即“恶尊”歌以,于是利用了“恶尊”歌以吃剩的残肢断体反噬“恶尊”歌以本身。
虽还有几只未及反噬,但也堪堪将怨体练成。
此番,只需用齿涸刃由“恶体”歌以脑中引出第一层怨念,种入仙者替身——小白身上。
第二层怨念便可开始淬炼。
淬炼完成,“恶尊”歌以二层怨念封存在小白体内,同时杀掉“恶尊”歌以的肉身,此时“善尊”歌以身死,灵魂不灭,再将“善尊”歌以的灵魂引入小白体内。
合二为一。
傀儡法成。
歌以便是元为一个人的歌以了,从今往后,他心心念念的,只有他的主人——元为。
元为犹如醍醐灌顶。
他一早按照七娘的胃口准备的食量。
豪华顶配。
可不曾想,歌以的胃口……
小鸟胃。
他并非如同草菅人命的七娘一般,随心瘾杀生数百,他堕魔后,一直自控极强!
歌以看着床榻上的幼犬,又斜睨了一眼“恶尊”歌以,他轻声道,“元为,你身后,藏了什么?”
元为神色一僵,双手藏于身后,使了刀鞘锁住齿涸刃,想要扔入袖中。
却忘了长袖已束,无法藏匿。
仓促间。
齿涸刃摔落在地。
映入歌以帘中,距他不到一尺。
歌以垂眸看着想要抢上前的元为,先他一步蹲下,捡起,拆开。
“齿涸刃。”
他声音很稳,道,“用在谁身上?”
元为想抢,却不愿做得太明显,于是故作随意道,“听说此刃有趣,便随便拿来把玩儿的,你这是何表情呐,疑我?”
歌以不置可否,道,“用在小白身上?”
“你与他无冤无仇,为何非要针对于他?”
元为总觉歌以在偏帮这仙者替身,于是皮笑肉不笑道,“你对‘小白’这般上心,怕是旧情未了罢,它当真与我而言无冤无仇?”
歌以深吸一口气,“我便是说了,那是濡慕!”
“且不提那濡慕之情早已淡了,便就是这仙者替身——我都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你如何就认定这是当年与我多有助益的年长仙者了?”
元为道,“你既已和我互通了情爱,你便是我的,你所有感情都应为我所动,怎能将濡慕之情给予他人?”
元为又狠了狠神色,“‘小白’这般古怪,我自是宁可错杀,不愿错放。”
歌以抖着唇道,“我说过,我不是你的傀儡。”
元为狐疑,道,“自然不是的,我也从未当你是过啊。”
歌以闭上眼,靠在雕花门架之上,有些颓丧,他静默了许久,道,“元为,你爱我吗?”
元为嘴角勾着,毫不犹豫道,“爱。”
歌以道,“那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元为道,“便是互为对方唯一,生死与共。”
“互为对方唯一?”
“对,彼此只能有彼此,彼此的情绪只能给到对方,不能为任何他人所牵动。”
“这就是爱?”
“是!”
歌以道,“若我因木雕好看而喜,因鸟兽被屠尽而悲,因游鱼困浅水而施救,你当如何?”
元为道,“摧毁木雕,烧光鸟兽尸体,将那游鱼所在潭水抽尽。”
歌以看向翊厘,又看向元为道,“你们都觉得,爱,当是如此?”
翊厘皱了皱眉,不语。
元为道,“话本上曰,这是吃醋。”
元为又正色道,“我比凡人更深情,所以吃的多些。”
歌以听了他的诡辩激论,缓缓从门架滑落在地,捂着脸,道,“这不是爱,是你扭曲的占有欲,你不爱我,你看——”
歌以指着床榻一步之遥的“恶尊”歌以,道,“你只是想要一个完全臣服于你的东西,像它那样的一个傀儡。”
元为摇头,目光灼灼,“他不是傀儡,他也是你 ,我喜欢完整的你。”
“你不会吃醋,不会撒娇,不会闹,不会靠在我心口听我的心跳。”
“和你在一起了这么些年,我总觉得差了点什么,直到那天院子内,‘七娘’说了那么些许多话,我终于发现,究其原因,还是你不够完整。”
歌以觉得浑身一冷,喃喃道,“他不是我。”
“他不是我!”
元为爱怜至极地上前,握紧歌以的双手,吻在手心,道,“别怕。”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歌以眼中最后一丝光熄灭。
最后只能喃喃着啼笑皆非,“你会后悔的。元为。你会后悔的。”
翊厘一个手刀打在歌以颈后,又使了灵力将歌以缚住。
歌以软倒在元为怀中。
翊厘从歌以手中抽出齿涸刃,道,“来不及了。”
元为轻轻将歌以抱起,吻上他的眉梢,道,“把那东西扒拉下来,被褥扯了,让歌以躺着。”
片刻后,幼犬和“恶尊”歌以并排而列。
被傀儡丝线吊起了头。
仿若引颈待戮。
齿涸刃已经从“恶体”歌以右眼眼眶中刺入,无数齿口游走于“恶体”之中,搜寻藏身其中的第一层恶念。
一盏茶后。
一缕细白发丝状的物什飘落在元为手中。
温暖和煦,不见分毫煞气。
翊厘左手轻点右脉,从腕间引出一道纯灵,径自在套在物什上。
那物什似感应到了什么,从白絮中窜出数张黄口血牙,黑灰锐甲,不断鸣着桀乱怪音,一个冲不出去,于是第二个铆足劲儿横冲直撞,又有第三个,第四个……最后足足分裂为了上百只,元为将那纯灵套团放在地上,再看时,已然变为半间屋子大小。
那些怪灵,却无论如何都冲不出去。
元为利用齿涸刃将这半间屋子大小的“第一层恶念”引向幼犬。
一寒不能说话,现下也无法挪动半分。
一双清亮的眼直勾勾看向翊厘和元为,仿佛在说——因果轮回。
翊厘冷着神色道,“想复仇么,没机会了。”
齿涸刃从幼犬的右眼刺入,带起一片血色,数十惨白泛红的齿口往幼犬瘦小的身躯内钻入。
紧随其后的,是尖牙利爪的上百怪灵。
啃食声,咀嚼声。
腐烂,发臭。
许久后,怪灵拧成一股麻绳,行遍幼犬全身,又将咀嚼后的血肉尽数归还。
白骨上,原本鲜红的血肉逐渐变得肿胀暗蓝,软和的肌理逐渐硬化,比之之前,大了三倍有余。
火燎。
寒雪。
犹如摘胆挖心,万箭切入骨肉。
一寒咬紧了牙,并未哼出一声,只一双眼熬得血红。
仰躺着,沉沉看着屋顶。
屋顶黑沉沉一片。
甚么都看不到。
他却仿佛透过那青檐黛瓦,看向了远蓝天幕。
他心道,原来被这仙界臭名昭著的齿涸刃折腾是这种感觉。比得上他亲眼见到华缨师兄为戚云淬骨时的心痛了。
果真。
名不虚传。
好痛。
都是自找的。
师兄压根不喜欢甜糕。
他已经买遍了天下的甜糕了,师兄还没出关。
他不喜欢。
他不喜欢甜糕,还是不喜欢我?
还是,都不喜欢?
幽浮都城甚么时候开始名声大振的啊……他为什么要来这个鬼地方。
是半年前。
幽浮都城一个偏陲小城是怎么传入他耳里的?
是云鹤仙君告知他的。
一寒全身抖索着,云鹤仙君,那个爱种茶,泡茶,喝茶的鸟儿。
他为什么要告诉他幽浮都城的糕点艳绝天下啊?
云鹤仙君是翊厘的挚友。
经常结伴游览山河,吃茶喝酒。
一寒蜷缩了身子。
想要翻个身。
太僵硬了。
动不了。
他……好像,又忘记带脑子下凡了。
在他一时冲动,未及探查便来翊厘辖地时,他的半条命,已经不是他的了。
许久后。
幼犬哼出一道呜咽声。
好痛。
师兄。
我错了。
第二十九章
师兄。
……
屋外飘起了鹅毛大雪。
一寒蹲坐在屋檐下,看着隔壁屋瓦一片片变白,万籁俱寂。
不觉得冷。
此时的他,只有意识,甚至连灵体、魂魄的算不上。
虽然已从幼犬的身体内剥离出来,却无论如何都离不开歌以的院子。离不开幼犬的身体一丈之远。
一寒挑了一个最佳的赏景角度,百般无聊地一寸寸地方看去。
沟渠内的清莲在漫天雪色下依旧生机勃勃,粉白莲,白翠叶,有些承不住太多的重量,根茎晃了晃,将头顶的团雪倒入冰渠,又迎接下一波来客。
沟渠缭绕的小花坛内。
夕颜已然尽数败落。
厚厚的雪埋在上面,竟无半分芽绿。
一寒收回了视线,看向屋内幼犬的尸体。
不复几日前的肿胀,难看。
只有一具光滑锃亮的骨架。
齿涸刃仿佛一个称职的清道夫,将幼犬每一寸血肉都搜刮干净,嚼碎入肚。
一寒恶寒地抖了抖身体,见骨架内,一小撮白色的细丝探出头,对上一寒的视线,炫耀般地笑了笑。
它已然被锁死在幼犬的骨架内。
一寒撇撇嘴,用眼神示意它看看“自己的躯体”——幼犬骨架旁,还有一滩碎块。
那是“恶尊”歌以的肉身。
本应在前几日的时候被斩杀,但元为迟迟不愿下手。
就此耗了几日。
今日,是翊厘利用“善尊”歌以将元为引开,一掌将“恶尊”歌以的肉体轰为渣滓。
方才圆满。
雪地摔进了一个人。
一寒定睛一看。
不是一个,是两个。
只见元为抱着歌以的残肢碎体冲进屋子,翊厘眼里颇有些惊异。
翊厘道,“‘恶尊’尸体什么样,‘善尊’尸体便是什么样?”
元为白着一张脸道,“不,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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