盾碎。
银针逆旅归途,重新化为毫厘,埋入那一小撮细丝中。
翊厘往后退了两步,吐出一口血。
元为脚一动,手抬了抬,却又重重放下。
他亲眼看着幼犬骨架缓缓生出新的血肉,不断拉长,成为人的形状。
在生长到一半时。
只听“嘭”地一声。
遍地零碎尸骸。
在漫天灰飞间,一小撮细丝翩然而出,偷渡到了院内侧塌在地的香案底。
案桌腿压了宣纸。
宣纸内的云层闪了闪,又泯灭微光。
屋内传来一道摸不清情绪的言语,“你以为,这不过五百年的替身,便能承受你的妖力了?”
*
轰——
洞府应声而碎。
滚滚落石间,一道白衣自灵光中蹒跚而出。
残衣烂缕,青丝缭乱。
皓白的腕间汩汩刺目的红,不断有灵力自豁口之中扬出,随风而散。
一寒苍白了一张脸。
望向云巅之上刺目的光。
他眯眼想了半晌,从衣摆撕了一块儿破布,慢条斯理擦拭了嘴角的血。
那方绢布揉吧揉吧,皱成一团被扔下,触及仙玉阶时,乖巧而整齐地躺平了,仿若新绢。
只上面的血色艳了些。
一寒低头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又抬起左手,二指从小臂往腕间轻点三次,止住了血。灵光一闪,破烂衣衫换为了一袭带着云纹的白绸。
他这才满意了些。
闲庭信步般往华缨神君的洞府走去。
不过须臾。
华缨神君的洞府映入眼帘。
仙界常年一尘不染。
仙雾飘飘,彩云环绕,尤其从御仙府,千万玉茗花开,香气袭人。
除此特例——
华缨神君的洞府门口。
左边山石堆满彩蝶一般的糕点匣子,右边花树上亦然挂着繁多,重重叠叠,险些将那老树压弯了去。
最令人难以启齿的是糕点匣子内散出的异味。
酸、苦、涩、恶臭。
许多凡间的小东西在糕点匣子上群魔乱舞,更甚者,占着躯体狭小,苟着薄皮一般的肚子探了进去,然后餍足,大肚便便地出来。
嗡嗡,嗡嗡嗡。
一寒的好不容易扯出来的笑僵在了脸上。
去幽浮都城前,他每次回仙界都会用灵力维持糕点的鲜度,可这一次下凡,花的时间属实长了些……嗯。
可这些小玩意儿是怎么来仙界飞的?
一寒满目不可置信。
长袖一甩,不止那恼人的声音不见了,连同那些糕点匣子也四散无踪。
一寒咳了咳。
皱眉抚了抚右腕。
恰巧这时,那位人美心善的仙娥又提着食盒来了。
一寒拦了她,巧笑道,“小仙娥,这四五年,你每日都送?”
仙娥见了他,惊讶道,“是的哦,一寒神君。您出关啦!但是华缨神君还没出关哦。”
一寒笑笑,“看到了熟悉的你,我自是知道他还没出关。不过……那个凡人,唔,就是华缨神君在为他‘淬骨’的,嗯,我未来的小师侄,也一直没出来过?”
仙娥点头。
一寒深吸了一口气。
“那你,送饭的时候可有在洞府门口听到些什么奇怪的声音?”
仙娥表情茫然,“?”
一寒眨眨眼,“就是比如,踢到铁板了,痛叫一声;或者,被热汤烫了,大声惊叫;啊,还有那种,你手上撞了一个肿胀的囊包,你的好友想要帮你揉开,你觉得痛,然后一直叫她慢一点,有点疼……那种?”
仙娥支支吾吾,面上浮起一片云霞。
而后一把将食盒扔到了一寒神君手上,捂着羞红的双颊跑开了。
一寒僵在原地,神情不忿,甩手叫道,“你跑这般快,便是有这般不堪入目之事发生?”
那食盒摔在地上。
碎得叮当作响。
仙娥的脚步顿了顿,溜得更快。
一寒咬了咬唇,暗自骂道,“我他娘的为了给你买好吃的,在凡间去了半条命,你倒好,美人在怀,共处一室,郎情妾意,出双入对,卿卿我我……”
一寒唏嘘着,从地上捡起食盒,随口捏了道诀,将食盒往洞府内送去。
那洞府的禁制分外强悍了些,梨黄的香檀在禁制口摩擦出一道火花,而后直直坠下。
四分五裂。
一寒咽了口口水。
嗯……他只剩半条命,勉强撑着找来的,若是一会儿和华缨动起手来,免不了吃亏。
一寒垂了垂眸子。
细细回想,却仿佛每一次动手,师兄都未尽全力。
要么不拔枪,要么任由他八爪鱼似地用泼皮手段缠着,又傲又怒。
勾人得紧。
怪不得那婊里婊气的戚云一门心思扑上去。
一寒叹了口气。
心中一动,决意还是先去找师尊商量幽浮都城之事。
寻仇这种事,还是不劳烦我那一心收徒,实则不知道怀揣什么心思的师兄了罢。
一寒往外走了几步。
原地转了两圈,又觉得有些不甘心。
不过摔碎了个食盒,叫那仙娥补上便是,他心虚什么?
心虚的不应该是华缨神君么?
有了徒弟忘了师弟,世间竟有这样的道理?
他以前遇着了什么事儿,哪一次不是他华缨神君冲前头,替他扛下疾风骤雨,没道理这一次他被人设计丢了半条命、半数的修为,就要去找师尊那年老体弱的身子帮忙讨回公道啊。
还是得找师兄。
一寒在心里如是道。
第三十一章
还未等一寒去触碰华缨设的禁制,那洞府便自动开了,从里走出一人。
玄黑衣袍,细纹暗理。
一寒兴道,“师兄!”
话刚出口,一寒的喉咙便好似被抽干了水。
干巴巴的。
只见,从华缨神君的怀里,探出了一个脑袋。眼雾秋水,柔弱之姿。
一寒死死盯着,咬牙切齿,“你,你们?”
华缨神君用眼神制止了他,沉声道,“等我回来。”
一寒杵在原地半晌。
华缨也看他,戚云也看他。
三方僵持。
突兀之下,戚云捂着嘴咳了声。
华缨似回过神,头也不回招了一片腾云,往后山前去。
一寒几步抢上前,寒芒一闪,神剑落在戚云咽喉,眼眶通红道,“我不许。”
华缨侧身挡过,银枪化为屏障,将一寒隔断在外。
一寒一怒之下聚起全部灵力向那屏障袭去,竟不费吹灰之力便粉碎了屏障。
腾云已行半山高。
华缨连同怀里的戚云受余下灵力波及,狼狈摔往山底。
一寒看得分明,那急速下降之势间,华缨以自己为肉垫,挡在下方,唯恐戚云受伤分毫。
眼看即将酿成惨状,一拐杖化为云絮之舟,及时雨一般将二者揽入其中。
一寒一步跃上山巅。
许久后。
华缨抱着戚云,连同从御神君,也飘然而上。
一寒正撑着下巴,透过来往云层,望向凡间山川河流,青山湖色。氤氲之雾,仿佛带了朦胧的水光,衬得凡间景色更引人入胜。
一寒心道,世人皆祈盼为仙。
动辄移山倒海,斩妖除魔,为万民称颂,是流芳百世的大英雄。
世人眼中的仙者,应当是随心所欲。
其实不然。
凡尘有妄事,仙者也难免其俗。
会爱,会恨。
贪、嗔、痴、妒、慢、疑。
无一不为。
要说仙者与凡人的差别,也不过是,武力值上的差距罢了。
至于脑子。
一旦妒忌心起,依旧是不依不饶,不分是非。
瞧他刚做了什么。
从御仙府的立山之本,一不许恃强凌弱,二不许同室操戈,三不许行事不计后果。
他刚刚那“一怒之下”,竟全都犯了。
也是不易。
戚云倒在华缨的怀里,眼中怯怯看向一寒。
那是畏惧,惊恐,惶惶之色。
华缨冷了一张脸,将戚云的头按倒在怀中,抱着他,往这山巅的洞府走去。
此洞府,乃是蕴养圣地。
据说,此处是从御仙府开山之时,从御神君的好友所赠。
这几百年来,从未有人进入过,包括华缨和一寒。现在,从御神君宝贝似的地方,也被戚云这个来历不明的东西染指了。
一寒低着头,眼中的黑瞳仁左右动了许多次,默然不语。
等到那洞府轰隆之声响起,他才猛然抬头,咬唇看向洞府之上,“崇御”二字。
从御神君站在一寒一丈之外。
不远不近的距离。
一寒抹了把脸,挑了个地方,径自跪在细碎石子之上,双手捧起神剑,面朝师尊道,“弟子有错,请师尊责罚。”
从御神君巍然不动。
状似闭目养神。
一寒咬了咬牙,膝行过去,膝面与碎石剧烈摩擦,晕出一大片朱红。
一寒额间挂满了细汗,许是知道此番并不会有人心疼,于是一声不吭,直到行至师尊跟前,这才又举起神剑,机械重复,“弟子残害同门,大过,请师尊重惩。”
从御神君陡然睁眼,一双锐目袭向一寒。
“抬起头。”
一寒迟缓了片刻,复而抬头。
师尊的眼中深海一片,似又藏有巨兽,搅拌着滔天风雨,他道,“你知你师兄为他人‘淬骨’,想杀了那凡人?”
一寒猛然抬头,“那不是凡人,那是妖!”
师尊道,“那是你师兄心甘情愿。”
一寒低头眨眨眼,再抬眼时,眼中水雾一片,他不解道,“仙界为爱徒传授浩瀚功法者不少见,可师兄这般,尽数剖除修为给‘爱徒’‘淬骨’,还真是少见!”
“这与那为妻‘淬骨’重入轮回的蠢货又有何异!”
“他是我师兄,我合该一掌打醒他!就算因此触犯从御仙府的山规,被师尊惩戒,我也在所不惜!”
从御神君道,“‘淬骨’未成,若那戚云掉落山崖,必定身残。”
一寒歪了歪头,“师兄虽灵力散去,但仙格还在,必定无碍。师兄无碍便是,戚云,与我何干?”
“你可想过因果轮回?”
“想过。”
“想过之后还做?”
“是!”
从御神君抚掌,连声说了许多好字,从一开始的赞叹,言到最后,变为汹涌怒意。
一寒手中的神剑轰鸣一声,摔入从御神君手中。
从御神君面色阴寒,手执未出鞘的剑,狠狠打在一寒背脊之上。
“唔——”
一寒被打得双手撑在碎石之上,险些跪不住。
“为何不提前查探翊厘辖地之异,莽撞下凡?”
“察觉有异,为何不速速回仙界同我等商议,一意孤行?”
“再有,因果轮回,诸般恶果,你计是不计?”
一寒咬牙道,“我计了!”
“下次还如此这般否?”
“必然!”
从御神君眼神一凛,连挥舞数次。
一寒本就有伤在身,大悲之下,又挨惩戒,险些晕过去。
眼前出现一双长靴,他听到师兄的声音。
师兄说。
“师尊,够了。”
一寒眼中的泪忽然决堤,他索性将脸埋进了碎石里。
这句话。
以前也出现过一次。
那一年,玉茗花开,师尊辖地颇广,日日下界斩妖除魔,无暇顾及他。
他见师尊忙碌,自认神剑在手,可祝师尊一臂之力,于是,他偷偷地,去了一个大妖的老巢。
论年纪,那大妖可当一寒老祖宗。
一个一百年左右的小子,一个三百年的老妖怪。
一寒只身前往,重伤而归。
胸口一个大窟窿,右腕灵脉破损,险些丢了命。
他回到仙界,来不及去医仙那儿医治,便兴致勃勃冲到华缨院子内炫耀,不巧,那日,师尊在华缨的院落内。
了解来龙去脉后,一顿鞭子猛抽。
险些把一寒抽得吐血。
那日师尊的脸色实在难看,堪比黑铁,也是这般怒气汹汹,厉声喝道,“你看看山石之上,‘不许行事不计后果’,你不识字?你瞎?你把你自己的命当什么了?一百年的小儿,单挑三百年大妖,你不要命了?!”
那时,师兄见他实在可怜,为他说了好些回护之话。
有一句便是,“师尊,够了。”
最后一句是,“我会护着他,一直。”
不知是哪句话起了作用,师尊摆了摆手,华缨便抱着他疾疾冲向医仙府上。
一寒回过神,只听师尊道,“你总说,他长不大,爱逞能,没关系,你护着。现在,你告诉我,你护得过来吗?”
一寒挣扎着抬头,他看到华缨的神色僵在脸上。
似乎暗淡了几分。
一寒道,“我不需要他护着!”
他有别的人了。
他护不了我了。
他都自顾不暇了!
一寒摇摇晃晃站起身,形容凄惨,却斩钉截铁,“我不需要他护着,因果轮回,我自己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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