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寒道,“滚,不想听。”
云鹤道,“关于戚云之事,有兴趣么?”
一寒眉梢动了动,云鹤明白他这是心动了,于是搓了搓手道,“这鬼地方有些许冷呢。”
他生了一把火。从水里拽了两条长胡老仙鱼,放在架上生烤。
那鱼在噼里啪啦的火焰中不断瞪眼,翻滚,始终逃不过云鹤的妖力控制,挣扎的弧度越来越慢。
云鹤这才满意地说道,“戚云的爹,名叫夫,戚云的娘名叫妻,他们分别为半剑,合为一体时,世人尊他们夫妻剑。夫妻剑孕有一子,于飞升前产下,带往仙界。”
“飞升第二日,夫妻剑便陨落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一寒不语,神色厌烦,“我不想听这些‘别人的故事’。”
云鹤的眼紧紧盯着已经不再动弹的鱼,自顾自道,“你知道替命罢?”
“有人拿了夫妻剑的性命抵了他人的性命,戚云被刽子手抛往下界。”
“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差点死在雪原的狼群中。”
“世有因果,戚云前来寻仇,你说华缨神君,会当如何?”
一寒神色终于一变,凉凉道,“替命?如何会有替命一说,华缨若有欠下因果之事,我会不知?你休要满口胡诌。你竟说到戚云寻仇,我便也与你说道说道,戚云就是个婊里婊气的东西,一双眼长在我师兄身上,尽是挑逗和觊觎,你说他寻仇,寻谁的仇,我师兄的?你可莫要再说笑,我大牙都快不稳了。”
云鹤取下一直烤得焦糊的鱼,递到一寒眼前。
一寒嫌弃地挪开了眼。
云鹤也不甚在意,拨了拨火苗,一脚踩灭,这才道,“我可未曾说是华缨神君欠下的因果。”
一寒皱了皱眉。
云鹤笑道,“亏欠戚云者,是你,一寒神君。”
“你看,你就是这般命好,为周边所有人所护着,竟是欠了六百年的因果也不知分毫。如今,你师兄一往情深,准备遮遮掩掩替你还上一命,只差最后一步,便要魂飞魄散!”
一寒祭出长剑,狠狠抵在云鹤喉间,“我说过,不准你再咒我师兄,你故意找死么!”
云鹤不为所动。
“你看起来,不太相信这个故事。”
云鹤摊了摊手,道,“看,我刚便就说了,容我细细讲来。”
云鹤继续道,“七百年前,你师尊的好友‘崇尊神君’身死,神谕出世。由此过了一百年,神谕再次降下,再需一仙者化物,选中的仙者,便是你。至于为何?一寒神君,你的师尊可曾告知与你,你本就是‘崇尊神君’的神剑剑灵?神剑生灵,灵承其后,哈哈哈,盘根未除!是以神谕再次示下,岂非顺应常理。”
一寒心中一惊,却并未显山露水。
他早知自己并非凡族,或许与本命神剑有些许关联,却不曾想过,他的主人,会是“崇尊”。
若云鹤所言果真,那么,是谁操纵了当年之事?这般偷天换日,就算能瞒过大部分仙者,可仙尊弋妳那一关,又是如何躲开?
一寒防备看向云鹤。
云鹤却低下头,紧紧盯着地上已然脏兮兮,黑糊一片的长胡老仙鱼。
他牵了牵嘴角,眼中恨意毕显,“你的师尊,从御神君,拿了夫妻剑的性命,替你之命。化物殉万灵,听上去,多么高尚,多么伟大。仙尊竟也允了。”
“可是!”
“可有人问过他们夫妻是否愿意吗?!他们刚上界不过一日!”
“你瞧,有些人为升入仙界尝遍百苦,好不容易一朝得道,却落得魂飞魄散之果;有些人,出生便是糖蜜罐子里长大,即使罐子因外物所破,也会有人在他受伤前为他裹上另一层保护罩。”
“七百年了,你偷了七百年的命数,活够了罢?够本了罢!瞧,又一次,本该你偿命的局面,你的好师兄,华缨神君,又心甘情愿替你去死!”
“你当真如此心安理得!”
云鹤目眦欲裂,冷冷看向一寒。
他嘴角牵起病态的笑,眼中却盛满了异样的光彩,“你看,所有人都不想你去死。”
“从御护你,华缨护你,就连我那如父如师的仙尊弋妳,也护着你。”
“可是凭什么?”
“你的因果,为何次次都要他人来偿还!”
云鹤神情陡然变冷,他道,“天理顺应,因果必究。我偏要你偿还。这条命,你给是不给?”
云鹤从袖中掏出一本仙籍。
长方壳,内里雪白,洋洋洒洒记载了许多仙者的命格。
其曰,仙格载录。
第一页,上首仙尊弋妳,下分三列,从御在前,仙格蓬勃,灵光四溢,却隐隐有皲裂之势;从御以下为华缨,仙格暗淡,渐为灰黑,已然由四角往中心坍塌。
不消一炷香时间,从御神君仙格破碎,必定重伤;而华缨,仙格破碎之际,便是灰飞烟灭之际。
一寒脑中嗡嗡一片。
似乎有千万只剑在狭小的空间内穿刺,癫狂。
在山巅之上,“崇御”洞府门口,他对师兄说——你非得赔上自己的仙格才算?
险些一语成谶。
他曾以为,师兄在凡间的替身欠了因果,是以对戚云千般好万般好。
万万没想到。
竟是为了他。
一寒低低笑出了声。
云鹤被这声叹息一般的笑音勾得冷了神情,道,“你笑什么?”
一寒道,“戚云,是你的替身。”
“是”
“想要我的命,何苦饶这么多的弯子。”
一寒抚摸着仙格载录上华缨的命格,从四周一点点划过芥粉,追上那坍塌的速度,遏在前方,眼眶微微润了润,道,“我不知你所言是否句句属实,但,感谢你将这仙格载录送到我眼前。”
塌方的黑雾遇到新的血肉,贪婪地大口咀嚼。
从指尖探上,缓缓侵蚀到腕间,顺着那尚未好全的伤口猛扎而入。
黑雾好似热焰,将仙体当做干柴,遇了风,汹汹而起。
一寒在风中化雾,修长的四肢,劲瘦的躯干,瘦削的下巴,小巧的耳朵,秀美的眉尖儿,最后是一张毫无血色的唇。
他的声音融入风中,“缘由皆在我。今而如你所愿。其余,都是不相干的人,求你,高抬贵手。”
风中仅剩最后的喃喃,“倘若,你能否……”
那声音顿了顿。
恍惚笑了笑。
“未见青山船沉底,未上高楼断了梯。”
“我与他,终究只余下‘别过’二字。”
仙体消散,本命神剑化为芥粉,扑散一地。
最后的灵光躲开云鹤伸出的手,艰难地攀上仙格载录,一寸寸移到华缨的仙格中,细细铺好,沉睡,融合。
那原本破碎的仙格涌出滔天灵力。
万仞奇山光芒万丈。
仙人殿第七百年,年初,仙格载录第一页,第四行,最中,名曰一寒的仙格,坍塌泯灭,消散于风。
云鹤唇瓣动了动。
他哑声道,“不相干的人?”
“当初,他们当初,又何曾,高抬贵手呢。”
云鹤抬头,只见万仞山山巅,仙尊弋妳目光沉沉望着他。
其后,翊厘长袍乱舞,紧锁其眉。
云鹤仰头,面上万事皆休,他道:“仙尊殿下,这次,你是剥除我的记忆,还是,要了我的命?”
第三十六章
仙人殿中愁云一片。
所有医仙已然常驻从御仙府。
十数日过去了,黎白仙君依然平躺于暖席之上,丝被掖于心口,好似睡着了一般。细细看去,胸口并无起伏,亦然无任何活人气儿。
华缨神君每日晨时守候在床,直到日暮时分,飓风席卷残云一般准时将众仙堵在仙人殿门口。
墨黑瞳,寒芒锋眉,嘴角冷硬抿为一条直线。
周身似插满了锋刃,靠近谁,谁倒霉。
那番气势,已然是宁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在所不惜。
华缨神君到殿第一句便是,“判罪与否?”
众仙神色一僵,皆是移开了视线,见有那么一两个垂下头,纷纷效仿。
华缨眸色一冷,略过垂下头的前方仙众,转而逼视上首的仙尊,无言中透露出不耐。
弋妳掸了掸手中卷轴,“黎白仙君还未苏醒么。”
华缨道,“他总会醒。”
弋妳道,“如此,我同你去探上一探。”
华缨拦着了他,语气冷淡,“不必。现下处置翊厘和元为的决议要紧。”
弋妳不语,只沉沉看向华缨,道,“妖君尚未抓到。”
华缨嘲弄道,“妖君尚未抓到,便就可以允了他们苟延残喘?”
弋妳道,“他们二人之过,便是意图勾结妖君,谋害凡族,主谋尚未抓到,如何量刑?”
华缨似是听了句笑言笑语,冷嗤道,“仙尊果真全盘考量。怎的,这么些时日的商讨,竟是个无头冤案?难不成,仙尊是怀疑妖君蛊惑了元为与翊厘二人,他们所为,乃是力不从心,非故意为之?”
弋妳徐徐点头。
华缨漫不经心道,“万仞奇山虽刑狱无数,我却极有耐心,一个个寻过去也并非不可。”
华缨的折扇从眼尾划过,抬眼看向弋妳,“若见了某些不想见的,伸手推一把,也是顺势而为,仙尊可莫要见怪。”
弋妳道,“威胁?”
华缨摇头,“这是计划之中。本想待黎白醒了一同前去看戏,不曾想,他过于贪睡了,我便想着,不若我先去收点红利。但你也知晓,我就是个没分寸的,担心下手重了,是以与仙尊商讨商讨。”
弋妳道,“你既知毫无分寸,便应当约束自身。”
华缨嘴角牵起,似笑非笑,“疯了两百年,好不容易寻回良药,现又被偷走,你能忍?就算你能,但你我毕竟不同,这口气,我咽不下。”
华缨大步往前。
弋妳放下手中宗卷,施施然行在华缨身前。
“多花时间在心上人身上,少看一眼便是泼天亏损,本尊向来支持两情相悦。这般罢,我带你去,也省了你将宝贵时间花在这些无甚意义之事上头。”
华缨停了脚步,定定望向弋妳的背影。
弋妳回身笑得温暖和煦。
华缨捏起折扇,当即化作一缕烟云,冲往万仞奇山。
弋妳不甘示弱,与他一前一后抵达刑狱。
第一号刑狱关押着云鹤,见了弋妳,眼中汹汹燃起怒火。
扑棱了一地的毛。
弋妳目不斜视带了华缨前往二号刑狱。
华缨压了压唇角,回身看向云鹤,眸光幽深。
一直看到第十号的刑狱。
此刑狱由山巅垂下一根粗长藤蔓,暗沉灰黑,尾间分裂而出六只细芽,翠绿鲜嫩,此六只细芽绑缚了一辆金牛囚车。囚车稍有动作,山间的风便会逾发热烈,牵起金牛鼻环将整个囚笼一起晃荡。
囚车内,元为怀抱着歌以,端坐于内,仿若一座雕像。
崖壁间缠了一细长锁链,其上压缩了数道灵力,乃是仙尊弋妳所为。那锁链穿过一只手腕,将翊厘牢牢钉在断崖参差不齐的碎石之间。
他听见了声响,抬眸。
神色淡淡。
弋妳解除了锁链第一道禁制,翊厘闷哼一声,从一丈高的石壁滑落在地。
汩汩热血从他腕间,背脊涌出,不过片刻,便将那一小块儿地染红。碧泉内的蛇虫纷纷探出脑袋,细长的分叉舌头伸缩着,渴望着。
华缨用灵力托起一片蛇虫,陡然向靠着岩壁的翊厘袭去。
那一片的恶心物什,却在半空爆为血泥,从哪里来,又归于到哪里去。
翊厘甚至眉头都没皱一下。
华缨却看向弋妳。
弋妳指了指翊厘的腕间,“他已经失去了一半的灵力,半数修为,你何必再咄咄逼人。”
华缨冷嗤一声,一道灵力袭向金牛囚车。
那囚车在半空晃了个半圆,其内的元为抱着歌以,在囚车内狼狈滚爬了数圈。
元为一双眼狠狠瞪向华缨。
华缨勾了勾唇角,一道灵力袭向囚车之上的藤蔓。
藤蔓受击,从手臂粗,不断融减,最后只余小指粗细。
细小的藤蔓不堪重负,囚车翛然降落,弋妳眼神一凛,还未来得及动作,只见那囚车如同被重物袭击,左边凹陷了一个大洞,受力过猛间,狠狠朝着翊厘砸去。
弋妳二指挥出一道灵力,却被前方的一道屏障阻拦。
华缨道,“今日这场戏,我看定了。”
他又挥出一道术法,挡在弋妳身前,“你再动一个指头,我必奉陪到底。”
华缨仰头看了看四周,又道:“若我二人对阵,这万仞奇山年久失修,必定坍塌。来,动手啊。”
纵是再好的脾气,弋妳也无法崩住,厉声呵道,“你胡搅瞎闹,黎白仙君便能醒来?!”
华缨冷了眸子,“弄死一个算一个。”
“你明明知道,黎白仙君那是失魂之症,至于为何失魂,你我皆再清楚不过,自有命数,你何必——”
华缨唤出神枪,猛扎在仙尊脚边。
神枪轰鸣,尽是挑衅。
弋妳的方天画戬从腕间探头,在脱身一半的时候被弋妳狠狠按头,给按了回去,颇有些委屈地眨巴着月牙刃。
华缨道,“此前种种,不论是翊厘之过,还是元为所为,亦或是合谋之行。今天他们必定得死一个。不然,我一个控制不得当,直接冲去一号刑狱宰了云鹤,也是算他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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