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之后,心口处依旧湿漉漉的,黏腻又沉闷,额上也满是热汗。
不就是洛然不见了,究竟有什么大不了的,难不成离了他还不能活了吗?
云卿心里这么想着,面无表情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听见院子里有人在抚琴,琴音沉涩,和他比起来,技巧并不算高超。他披上外衫,推开门,月色瞬间泄了一地,柳心柔坐在开满繁花的树下,指尖拨弄着琴弦,侧脸肖似那个人。
云卿也教过那个人抚琴,只是连最简单的指法都没教完,两人就分开了。
那是个顶傻的凡人,说起来,性格倒和洛然有些相似。他们两个人一起度过了很多快活的日子,云卿当时还没有这么孤傲,好友众多,只是缺知己,有了那个人,他就什么都不缺了。当初的日子那么好,只是谁都没想到,意外却来得这么快。
母妃一族叛乱,父君逼他亲自带天兵去围剿,把他折磨得要发疯,他想到要带那个人一起躲起来,躲到天帝也找不到的地方。
可他引开追兵后,在约定好的地方等了那个人许久,却一直都没等到。后来被父君的追兵押回天牢,终究还是妥协,以戴罪之身披上了盔甲,把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那些族人,全都斩于刀下。似乎从那一天开始,他的心就变得越来越冷硬如铁,至于之前最痴迷的琴,也许久没碰过了。
云卿走到柳心柔身后,柳心柔停下了动作,抬头看他,本来云卿是想教她弹琴的,但想起方才的梦,瞬间又没了心情。
柳心柔问他:“你是要去什么地方吗?”
云卿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一声“是”,但离开蓬莱之后,他又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许久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顺遂心意,来到了九重天上父君的宫殿。在这座宫殿里,藏着一个可以追溯世间万物的法器。有了它,莫说是寻一个人的踪迹,就连前世今生都能照得清清楚楚。
但这是父君的法器,有条阴鸷的巨龙成日守着它,谁靠近都不准。
云卿觉得自己是疯了,他本来是想取洛然的内丹,然后献给父君,好换得下一任天帝的位置;但现在仅仅为了找到洛然的下落——还不知道洛然的内丹是否已被取走,如果已被取走,洛然就一点用都没了,可他现在依旧要来盗取法器,开罪父君,触犯天条。
正要踏进殿门的时候,他看见门口的阴影处站着一个人,面容晶莹白皙,宛若美玉,不是与白又是谁。
他也想到要来盗取那件法器?就为了找到洛然?
两个人对视一眼,又都移开了视线。
第24章
天帝已经病了很久,这种怪病发作时不疼不痒,可带来的后果却是致命的——他的修为正在一天天消减,每天减少一点,如同大坝上被蚂蚁蛀了一个洞,最开始确实微不足道,可累积起来的效用却会呈泄闸之势,直到摧枯拉朽地走向倾颓。
即使遍查典籍,除了蓬莱那一位的凤凰胆,实在找不到其他治这种怪病的办法,但身为天帝,自然不好强取,他的三个儿子知道了这件事后,对此心照不宣,隔日就告辞,美名其曰去蓬莱拜师。话说得倒是体面,实际上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天帝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准了,并嘱咐了一些勤学上进之类的话。
说来三个儿子也去了些日子,这日他在寝宫安歇,却听观澜台一声暴怒的龙吟,那里收了许多法器宝物,如此情状,必是有人来偷。
天帝立即大怒,过去一看,却是云卿和与白,两个人都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见到他也还是怔怔的,地上反扣着一块巴掌大的镜子,幽幽地泛着冷光。池边的潮水卷上来,腾起一排巨浪,天帝踏着水走过去,捡起了那块镜子,辨认了一会子,才认出是往生镜。
往生镜历来便有许多传说,可鉴前生,可料未来,至于这些传说是否真实,就无人可知了。这是比女娲娘娘的补天石还要珍贵的物件,天帝自己都不敢擅用,这两个孽子,竟然半夜偷偷潜来盗它!正待横眉立目好好斥责他们两个一番,话还没说一句,与白却忽然落下泪来,仰头看着月亮,一句话也不说。
天帝冷笑一声:“怎么?你们莫不是看到了自己的前世?”
云卿喃喃道:“前世……不,那是未来,未来的事。”
“什么未来?往生镜若能看到未来,岂不是泄露天机,天道能允许这样的东西存在吗?”天帝随手把镜子揣入怀里,负手而立,斜乜着他们,半晌又是一声冷笑:“最近我这里倒是招了不少贼,往生镜本是一对,昨日刚丢了一个,今日这一个,若不是我及时赶到,怕也是要丢。”
“师尊,起来看一眼罢,就看一眼。”水红色的软帐里,允瞳把昏昏欲睡的洛然抱了起来,他的手里,赫然便是往生镜,镜面闪着荧荧的光,把两个人的脸都映得雪白。“看了这个,你就会明白你之前做的那些梦了。”
洛然睁开惺忪的眼睛,像是受到了什么蛊惑似的,直直朝那面镜子看去。
一切最初的开始,就是因为一个“情”字。
故事的开始是一样的,洛然心悦云卿,疼爱与白和允瞳,殊不知三个徒弟全部虎视眈眈,想要害他的命,拿凤凰胆在秤上过一道,好讨价还价地为自己换一个锦绣前程。
在关于凤凰胆的角逐中,因为洛然对云卿的深情,所以在最开始,是云卿占了优势。
云卿一边厌恶洛然的木讷和温顺,一边又舍不下他的好处,只能和他逢场作戏,施舍些好处,权当打发叫花子。令人称奇的是,洛然仅靠着他的那些微末好处和高明演技,竟然也能傻乎乎地觉得,云卿是喜欢他的。
那时候云卿迷恋柳心柔的脸,他留下了对当初那个人的怨恨,却把爱全都转移到了柳心柔的身上。他没能和那个人修成正果,就一意孤行要娶柳心柔,把她带回了九重天上,谁都不肯见,只顾筹划自己的婚事。
洛然当时不敢相信云卿会撇下他,和柳心柔成婚,明明前一天晚上云卿还在和他耳鬓厮磨,结果第二天一早,洛然醒来就没再看见他,焦心地等了几日,却等到了他的婚讯,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巴掌直接扇在了脸上。
洛然哭不出来,也不愿意哭,只是呆呆地走神,最后他又觉得云卿许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就算没有,也该当面说清楚,这样糊里糊涂地在一起睡了那么久,总该配得上一个光明正大的结束。
当时云卿在寝宫里和柳心柔当着神仙眷侣,浓情蜜意得好像眼睛里只能看见对方,而洛然就傻乎乎地站在宫殿外,隔一个时辰就去敲一次门,然后低声唤一声云卿的名字。永远没有人回应,洛然也固执,不肯硬闯,就那样敲了三天的门。飞花落了他满肩,像雪一样。
柳心柔也温柔大度地劝云卿:“他毕竟是长辈,你就见一见他罢。”
云卿只冷漠道:“就让他站着,我看他能站多久。”
到了夜间,更深露重,洛然只穿着一件单衣,应该是冷的,可他却没有佝偻身形,依旧站得挺直,像根秀气的竹子。本来云卿是打算继续晾着他的,可躺在榻上,却辗转反侧,和前两天晚上一样睡不着,他冷着脸把门打开,洛然抬起冻得苍白的脸看他,只有眼角是通红的,那窄窄的一道红,像是一把胭脂刀,瞬间刺进了他的心脏。
云卿的脸色下意识柔和了一些,语气却还是故作矜持:“师尊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找你问清楚。”洛然上前一步,云卿就后退了两步,像是故意要和他撇清关系一样。洛然的心已凉了半截,却还是不死心地要问:“你为什么要和柳心柔成亲?那我们,我们就不算数了吗?”
“不算数”三个字堵在喉咙里,咽不下吐不出,云卿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转念一想,还不到翻脸的时候,就算是为了内丹,也要先稳着洛然才好,抱着这样的想法,云卿的谎话就很顺畅地说出口了:“我倒想和你算数,可你觉得我们两个男人,该怎么算数?父君早已知道了我们的事,不然为什么耳提面命让我立刻成亲?”
洛然喃喃道:“那我们就这么算了?”
他眼角更红,这种红又像是朱砂痣了,让人心痒难耐。云卿想按住他舔两下,把他的眼角舔得更红,然后再吞掉他的泪水,这个念头有些病态,所以连云卿都被自己吓住了。
半晌,他才道:“外面风这么大,师尊不是怕冷?进来再说。”
这会子他又好像很关心他了,洛然忍不住有些鼻尖发酸,正是这样时有时无的温情,平淡爱情中的小恩小惠,才让人泥足深陷。
第25章
其实那天晚上云卿也没有和他多说,而是把他带到床上胡闹了一整晚,洛然开始被他按在身下的时候还不愿意,结果被云卿三言两语一哄,就稀里糊涂地张开腿了。第二天一早,云卿依旧是早早就离开了,剩下洛然腰酸腿疼地趴在床上想了很久,才把云卿昨晚的话捋清楚。
第一,云卿说自己并不喜欢柳心柔,他娶柳心柔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对她好也是做戏;
第二,云卿说他心里一直只装着一个人;
第三,云卿留他在九重天住着,他以后只要有空就会来找他。
洛然本来还想问云卿,他心里的那个人是谁,可云卿沉默了半晌,才反问道:“还能有谁?现在躺在我床上的是你。”
就因为这暧昧不明的一句话,洛然对云卿愈发死心塌地,他认为自己痴恋云卿多年,好不容易才换来云卿的回应,总不该轻易放弃的。更何况情劫之所以为情劫,本就是要历经一番艰难困苦。只是云卿几日后就要大婚,那时他已有妻室,两人如果继续厮磨在一处,对柳心柔又有何交代?
犹豫许久,洛然还是决定先回蓬莱,走出殿门的时候,不巧正撞上了散心回来的柳心柔。
柳心柔心思极玲珑,早在蓬莱就看出了他和云卿的暧昧,故此才有点心的那一出,洛然看见她就敬而远之,柳心柔却偏要迎上来,唇上的口脂鲜红润泽,笑的时候让人满眼都是妍丽的颜色。此时的她,比起之前刻意的婉约,倒多了几分秾艳:“仙君怎么这么急着走,我还没来得及跟您请安。”
洛然道:“不必。”
他不明白为什么柳心柔刻意装作无事发生,难道她现在已经不介意他和云卿的事了?洛然百思不得其解,直至看见柳心柔腰间系着的代表天妃的玉佩后,才恍然明白了一些——柳心柔对于他,大概是成王看败寇的心态,是了,即将和云卿大婚的是她,而他洛然已经出局。
想到此处,洛然心灰意冷,又想离开,可柳心柔却笑劝:“其实仙君没必要把我想得这么小气,之前我们有误会,只是因为我怕云卿不娶我,我一个女孩子家,总要好好为自己打算的。现在情状又和往日不同,我的心愿已经达成,自然不会再为难仙君。毕竟对于仙君来说,喜欢一个人,尤其是喜欢大殿下那样的人,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洛然的瞳孔剧震,转身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仙君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柳心柔耐心地抛出了鱼饵,只等洛然咬上钩:“住下来吧,既然喜欢,难道就不想每天都能看到他吗?我总不至于连仙君的这些小心思都不准。况且我在这里没有认识的人,还想着偶尔找仙君下棋呢。”
后来洛然才知道,柳心柔从来不是因为大方忍让,才成全他和云卿的感情,而是因为她比他更洞悉云卿的心思,知道云卿偏爱的那个人是她,所以才有恃无恐。留下他,不过是想让他自己慢慢认清这件事,然后拿他的痛苦,聊以取乐。
世上就是有这样莫名其妙的人。
可惜洛然当时一心只扑在云卿身上,情到深处,哪里还能保持理智。
那段日子是洛然最屈辱的一段日子,他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为什么会做出这么荒唐丢人的事。用最难听的话来说,他就是云卿养在房里的妾——还是最不受宠的那一种,云卿原本承诺有空就会来找他,但每次云卿从他的院门前路过,却极少会朝他这里瞥上一眼,而是径直走开,一路走进柳心柔住的雪芳斋。
洛然看他们赏花,看他们说笑,看他们互相拥抱、亲吻。
每当这时,柳心柔总会朝他的方向望过来,看着他的眼神,戏谑又怜悯,还带着些看戏的稀奇,每次都能让洛然羞愧难当。如果一直都是这样的处境,洛然也早就离开了,但偏偏,云卿也不是全然忘了他,偶尔也会给他施舍一些温情。
只有在夜间,云卿想要的时候,才会来找他上床,每次都会给他带些小玩意,有时候是些凡间逗小孩的玩意儿,有时候又是极其珍贵的宝贝。有一次,洛然发现云卿竟然带了女娲娘娘的补天石给他,这可是天庭最重要的法器之一,非同小可,洛然追着云卿说了很久,想要把东西归还,可云卿只道:“送你的东西,你只管拿着,算是暂且帮我收着。”
洛然这时候又隐隐感觉到,云卿是真心喜欢他的,不然不会把比命还重要的物件托付给他。这样一想,那块女娲石就变成了裹着糖霜的毒药,管它会不会毒死人,情根深种的人只想先甜才好。
渐渐的,云卿夜间来找他的次数越来越多,偶尔白天也会来找他了。但每次一来,也不说废话,直接就把他往床上带,真要算起来,洛然和云卿相处的时间,竟然大部分都是在床上度过。
云卿性事上喜欢粗暴,又爱些新巧法子,不舍得糟践柳心柔,就全往他身上折腾,每每都会把他逗弄到崩溃,第二天连床都下不了。当时洛然心里是怨的,但只要云卿说一句“我知道师尊待我最好”,只这一句,所有委屈心酸,就尽皆烟消云散。
后来云卿也渐渐的,不再舍得折腾他了,性事也温柔起来,甚至在陪着柳心柔赏花说笑之后,有闲暇时间,也会愿意陪着他赏花说笑。洛然就想着,也许有一天事情会像这样慢慢都变好的,到时候云卿不用再和柳心柔逢场作戏,他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
本来洛然以为自己会一辈子这么窝囊下去。
但事情却朝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洛然那时才发现,原来连像这样窝窝囊囊、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都是种奢望。
第26章
转折点是在某一天的午后,与白造访,和云卿在花厅里说话,早有人恭恭敬敬地去请洛然过来,那天的阳光格外灿烈,虽然九重天一直都是晴天,但像那天一样晴得毫无阴霾的,少见。
洛然许久没见到与白,自然欢欢喜喜地去了,走到外间,一扇云母屏风立在那里,上面用黑曜石、翡翠、白玉、绿松石、玛瑙等各色宝石镶嵌成画,亭台楼阁、人物服饰,花鸟虫鱼,俱都栩栩如生。有阳光照进来,更衬得满室生辉。因为那屏风太奇巧,洛然忍不住停下脚步多看了两眼。
10/31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