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伙在茶园里闪转腾挪,根本不知道在干什么。
不一会儿,茶园里钻出来一只白色的小羊,又一只,一只又一只。
丁海闻决定装看不见。
『阿闻!!』父亲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他只觉得头皮发麻,『来来来,跟小胡同学认识认识!啊呀一平你在放羊啊,真厉害!』
他看不见什么好的景色,只在心里默念,下周末就赖在长辈家里吧,死都不要来这个破地方了。
第3章 基地
3.
要是能一口气变成大人就好了。
这样就不用担心外公外婆去疗养而好好的一个周末他又得被迫到乡下去「度假」了。
『阿闻觉得东山村怎么样?』父亲的司机阿宏是个精瘦黝黑的年轻男人,比起郊区线的公车司机来要好得多——至少碰到路面上的大小坑洞的时候还晓得减速。
『一般。』他坐在后座,带了两本书看,却一页都看不进去,路况实在是太糟心了。
『我小的时候,讨厌读书,最喜欢去学农,学农就可以在乡下瞎玩,烤地瓜,捉蚂蚱。』阿宏透过后视镜看见了男孩子一张阴郁的脸,『阿闻你太内向啦!到底像谁呢?』
到底像谁呢?
他在学校里也没有多少朋友。
他的成绩不错,运动却不行。
他看的书也挺多,却算不上一个有趣的人。
他也喜欢打游戏,但是打街机的时候全靠投币。
班里有好几个他不熟的女生在为他争风吃醋,非常吓人。
但是他实在不算多帅,要是能长成何家劲的样子就好了,但是一个男生追求长得好看也算不上多大出息。
太无聊了。
这世上有什么真正有趣的事情呢?
这其中恐怕不包括被迫跟乡下的小孩子交朋友。
『你爸说可以找你一起玩。』丁海闻一开门,看到好多张陌生的脸,当时就想把门关回去。
『对不起我人不太舒……』
『出去!』屋里却传来父亲不容置喙的命令。
过几日就是清明,茶山上星星点点落满了肩上系着毛巾,头顶戴着斗笠的忙碌身影。
丁海闻面前站着好多个高矮胖瘦的男生女生。
『这是阿真,这是阿川,这是小丁——对这家伙也姓丁,这是强哥——强哥的脑子不是很好,这是丽丽,这是明明——』胡一平挨个儿地介绍村里的小孩子,丁海闻只见那个叫「明明」的女孩子小小一只,非常害羞地躲在这家伙后面,拽着他的衣角。
『叫我阿闻就好了。』他言简意赅,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的气势,反正他也不是常驻居民,不在乎乡下孩子能玩出什么花样。
『先去备用基地。』「饼哥」一声令下,孩子们撒开腿就向溪水的驳岸边跑,一个个飞也似的跃过了湍急的溪水。
丁海闻照模照样地单腿起跳蹦过去,却没注意脚下踩到块长满了青苔的卵石,湿了鞋不说,裤子也摔脏了。
他妈又要发作。
他的头很胀。
野茶园里有一片洼地。
『今天找你出来,是要商议一件大事。』胡一平的表情有如在场的所有人一样严肃,『我们的主基地有危险。』
『然后呢?』不愧是四年级,说出来的话就是比一般人幼稚,丁海闻默默地想,漫不经心地回答。
『所以要派你紧急中止主基地的拆除行动。』「阿真」是个衣服很脏的胖子,说话有些大舌头,他一只胖手扶在丁海闻的肩膀上,十二分别扭却甩不脱。
『我都听不懂你们的玩儿法。』他的五官都皱起来,他已经五年级了,四舍五入算半个初中生了,他还要跟一群乡下孩子玩过家家,还要拆……拆「基地」?
『前天,我们发现,我们的基地被封了,你家厂子里的传达室老头儿说,不许我们进去玩儿了。』胡一平认真地给他解释,『就是你们厂子南边的一个小楼,农校搬走后,一直没有人用,是我们几个的秘密基地。』
『哦,哦吼。』丁海闻想起来,上礼拜父母亲还因为热水管冷水管的事情吵得撕了图纸。
『我们又打听到,你爸爸要拆了那个房子造锅炉。』
『嗯。』丁海闻点点头,虽然是四年级,但是消息还算灵通。
『所以我们决定派你去跟你爸谈判,能不能把基地留下。事成之后……你说说看,你想要什么好处?』
丁海闻真的开始认真思考这笔交易。
他家境不错,没什么缺的东西,更别提从村里孩子手中拿什么,写作业也没什么负担,毛笔字比较费劲但是让这些人帮忙也太心虚了……
『……你是这些人的老大对吧?』他盯着胡一平看,少年站在低处,刚巧能平视对方。
『饼哥我想尿尿……』小姑娘的声音很小,「明明」扯了扯这家伙的衣角,松开了就摇摇晃晃地朝林子里面走。
『别走得太远!』胡一平扯着嗓子吼,然后返头来回答他,『是的,这村里孩子都听我的,你可以直说,有什么我们能办的?』
一双双眼睛看着他。
让他意外地感觉到这过家家的戏码也变得沉重起来。
再让人盯久些丁海闻脸上就会被烧出个洞来。
『我去跟我爸谈,让我爸别拆那个破楼。然后——』他咽了口唾沫,尽量不去注意别人的表情,专注只盯着胡一平一人,『换我当你们老大。』
第4章 妹妹
4.
高个儿少年抬了抬眼,他的眼褶很深,睫毛的颜色也重,胡一平一时间不说话,既没有爽快地答应下来,也没有立马表示反对。
『饼哥!这家伙——』倒是他那几个喽啰嘴快。
『你也知道,上学的时候我也不住这儿,至多周末和暑假过来,我不在的时候你们还跟你们以前一样——我在的时候——你们得听我的。』话都说出口了,丁海闻反倒很怕一下就被拒绝了,赶紧补充了几句,他心里琢磨着,也算给彼此一个台阶下。
胡一平长出一口气:『行。』旁边叽叽喳喳的异见也瞬间消失了,他想了想,『前提是——』
『我老头没拆你们的楼。』看得出来,东山村这孩子王是个爽快人,丁海闻就喜欢爽快人。
春天的风很凉,在高大的野茶树枝条间穿行,发出沙沙的声音。
『胡一明人呢?』名叫「丽丽」的女孩儿穿着粉色的灯芯绒外套,拖着鼻涕,茫然地摇摇头。
他只见少年突然慌张起来,『胡一明!』
『明明!』
孩子们呼喊着丢下他走进了浓绿的野茶林。
虽然还没正式成为「老大」,丁海闻觉得自己也有义务去帮着找人,他抬头看了眼太阳,又看了眼溪流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挑了另一个方向找过去。
『明明!』丁海闻眼尖,不出几步就见到了一颗枯树后蹲着个穿深蓝色外套的少女,裤子还褪在膝下,脑袋却埋在双膝之间。
他赶紧转过身去,退着走了两步,只听见「明明」虽然小声,却嘤嘤地哭着。
『我什么也没看见!』丁海闻有些慌张,『你……你走开得太久了,大家都在找你呢……啊你是不是没纸……我回去给你……』
『不要……呜呜呜……』
明明哭得更厉害了,在身后哭得丁海闻脑仁嗡嗡的:『不是,你哭啥啊,你怎么了啊?肚子疼?』
『呜呜呜呜闻哥哥……我…………出血了…裤子…』女孩儿声如蚊蚋,只能听一半猜一半。
但是丁海闻也算机灵:『啊哦,这样——』他迅速地脱下外套,还没动作却只见「强哥」摇摇晃晃地向他们走过来。
『啊呀!明明在这里哪?』
这是个比胡一平个子更高的男孩儿,又高又虚胖,说话的声音很粗,也许因为缺了个门牙的关系漏着风。
『明明在这里呐!!』虽然漏着风,扯着嗓门也喊得很大声。
『喂喂喂喂喂!!别动!别往前走了!!』强哥吓了一跳,木愣愣地站直了,丁海闻撑开外套举起来拦在他面前,像个斗牛士一样。
『背过身去!那个啥,叫……叫丽丽过来!』
强哥倒是很老实,转身回去招呼另一个女孩子,虽然嗓门还是一样的大——『丽丽!!丽丽!!』
他把外套卷起来扔给了明明:『要不要先围在腰上,你让丽丽陪你回去吧?』
『明明怎么了?』胡一平找得远,摸回来的时候两个女孩儿已经下山坡回了村子,『怎么的回去了?还想招呼大家休息天择点野茶叶。』
『人不太舒服,先让回去了。』丁海闻低了低头,刻意忽略了来自一个瘦小男孩儿带着敌意的眼神,『我跟你们去吧。』
丁海闻的指甲留得很短,一旗一枪①地掐了不多久,甲床的肉就开始疼,分给他的布袋子才装了个底,指尖竟肿起来了。他算个不愿服输的孩子,忍着痛换个手采茶,只是动作愈发慢了。
『我刚听你喊胡一明,明明是你的妹妹?』他赶上了计划生育头一年,班里有些月份大的同学家里都还有兄姊,但是一来胡一平大他一岁,二来似乎农村家庭能有两个孩子。
方才丁海闻跟着大家一起找妹妹,他油然升起一点没来由的羡慕。
胡一平好像做什么事情都很利落,布袋挂在腰间,趴在老茶树边,两只手上下翻飞,正像动物园里抓虱子的大猴子。
『你说明明啊?』他时不时抖落一下腰间的布袋,『之前也碰到别人这么问,不是的,看起来像是吧?我还没生,我老子就死了,我家就我一个。明明家住在西马路,老东山很多人都姓胡,可能两百年前真的是一家也说不定。』
『原来不是啊……』丁海闻心里那点没来由的羡慕突然就消退了。
『当然也是妹妹,要是谁敢欺负明明,我揍爆他的狗头。』胡一平怀疑地瞥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对明明有想法?』
肿着的手指痒起来,丁海闻正把指尖咬在嘴里,凭空一口大锅就扣下来:『绝对没有!一点都没有!怎么可能有——』眼见胡一平脸色变得快,『一饼你想什么呢我还是个小孩儿啊!』
『你叫我什么?』大约是自幼丧父的关系,胡一平生来强妄,村里大大小小的孩子,还没人敢给他起过外号。
『你打过麻将吗?』这个外来的实诚人还认真地给他讲解自己现编的外号。
『……』
『用土话叫你的名字,不就是一饼嘛。』他伸头去看采茶能手的袋子,发现并不如教他的那样严格,两旗一枪②甚至三旗一枪的比比皆是,『诶一饼你怎么什么叶子都装进去——』
他伸手去掏胡一平的袋子,被一把捏住了手腕子。
『不准叫我这个。』一饼的手劲很大,捏得他尺骨桡骨要绞在一起,『听到没。』
丁海闻推他一把,自己踉跄地后退了几步幸好没有跌倒:『我爱怎么叫怎么叫。你再弄疼老子就去村里叫。』
胡一平追过来就要揍他,被一闪身躲过去:『改明儿我那事儿办妥了。你还得叫我闻哥。』
小孩子不喝茶叶,况且丁海闻采得很少,把仅有的一点收成交给胡一平后,他便盘算着回了家怎么跟父亲开口拆房子的事。
不想还没走到正门,远远地从山坡上就看见那危旧小楼边围着一群工人。
他头一回觉得办事拖拉的父亲这一回动作怎么这么快。
厂门口聚着一伙村民操着土话在争论些什么,丁海闻便硬着头皮过去听,他听不大懂,厚着脸皮去问,终于大致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父亲领着临时找的工人去拆旧,不想那破屋正中窜出一条碗口粗的大蛇,众人慌乱中奋力制服了那条大蛇,装进了铁丝笼——期间似乎还有人受了点轻伤。
『这不是蛇啊,你可见过这么大的蛇?这是龙啊,是镇我们东山村的神龙,不能打。』
『确实,最好还是放回去。』
『没想到啊,原来那个屋子学校一直留着有这个关系。』
村民们喋喋不休,丁海闻心花怒放。
虽然稍稍被村民的描述吓到,但是却让他捡了个大便宜,他正愁不知道怎么说服父亲别拆那个鬼屋,不想天意如此。
嘻嘻嘻嘻。
第5.6.章 入伙
5.
『阿闻!』
『阿闻回来没!吃饭了!』丁海闻正小心翼翼地在自己房间里洗裤子,母亲具有穿透力的声音叩在门上,他擦干净手,欢天喜地地捧着咕咕叫的肚皮去吃饭。
『今天不在家吃,我们都去食堂。』自从工厂正常运转以后,母亲就忙得不太有时间做饭了,他也很习惯跟着父母去食堂,用白底蓝边的搪瓷碗打饭吃。
厂里大部分是女工,少有本地人,有些看着比丁海闻也大不了几岁。
太阳虽然落下去,但是天色还没完全黑下来,女人们手挽着手,三三两两地也向食堂走。
『你们听说了吗?南边挖出一条蛇。』
『有这——么大,还好没有窜到厂区来。』
『要是我碰到,我肯定当场吓昏。』
『你说我们的宿舍靠着山边,会不会有蛇窜进房间来?』
『别说!今天就回去用毛巾把门缝塞上!』
工人们嬉笑打闹,丁海闻心满意足。
食堂里飘着饭香,魁梧的大师傅站在外面,手里握着大汤匙,守着滚烫的汤桶。
『老板娘来啦!』师傅向母亲微微欠了欠身,接过搪瓷碗去,兜底打了满满一汤碗菜。
『谢谢,辛苦了——今天后厨弄起来方便吗?』母亲把碗递过来,丁海闻看见汤里飘着卷起的鱼片。
『哎哟,那可是折腾哦!对了,还拌了凉菜,我给您去装一点。』
他小心翼翼端着汤碗走到食堂靠窗的角落,果绿色的墙漆反射了昏黄的白炽灯光,落在汤碗里黑黢黢的,令人颇为抗拒。
母亲端来的那盘混在香菜和红椒丝里的鱼皮也黑乎乎的,丁海闻饿着肚子却实在提不起胃口。
但是他有更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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