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父亲一边摘手套一边大步流星地穿过食堂走过来,让他想起了正经事。
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父亲都泡在车间里,国产的车床和铣床虽然便宜,但是显然经常出问题,简陋的流水线也经常因为设备故障而停下来,而老板兼厂长这时间就变成了车间的万精油修理工。
所以这时间父亲整个人都脏兮兮的,扯了后颈上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毛巾来擦手,心情看起来非常不错。
『阿闻今天跟小朋友们去哪里玩了?累不累?饿不饿?』
村民们都在讨论,南边的房子里挖出了巨蟒。动土改建太不吉利了,不如留着那地方。
他在心里盘算怎么组织语言跟父亲说拆楼的事——
『哦!!!不错啊!!阿闻,尝了吗?蛇汤好不好喝?』
他张着嘴,盯着父亲。然后放下碗筷,飞奔过厂区,深蓝的夜色里,那栋小小的「基地」俨然已经被掀掉了顶盖。
6.
梦中有一条大蛇,起初黑乎乎的,在昏暗的光线里闪着灰白的银光,那蛇沉静地望着他,不紧不慢地吐着信子。
大蛇游过蒙尘的木地板,留下一条蜿蜒的潮湿痕迹。
他呆立在原地,并不是不害怕,而是害怕得寸步难移。那蛇像在审视他一般,绕着他转了两圈,贴着他的脚背盘旋而上,缠紧了他……
『啊!』他惊叫着醒过来,冷冷的汗湿浸透了睡衣,万籁俱寂,甚至听得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敲开了父母的房门,父亲完全没醒,母亲蓬乱着头发揉着眼睛问他怎么了。
拳头握紧了又松开,全身都冷冰冰的。
『做……做噩梦了……妈……』他的声儿不大,却也每个字儿说清楚了。
『神经病。』母亲面无表情地关上了门。
过了两秒门又开了,母亲好像是醒了些,扶着他的肩膀仰头看他:『没事没事,你看你这不是醒了吗,再睡就好啦!妈妈刚才有点困,说话态度不好,向你道歉哈。』末了补了一句,『你已经是男子汉了,做噩梦也不怕了,好吧。去吧。』
事与愿违,他再也没睡着。
被子里都是冰冷的水汽,他一边想着怎么向一饼他们道歉,生生看着东天翻出了鱼肚白。
他甚至不需要鼓起勇气去找村里的小伙伴。
人家就上门兴师问罪来了。
『对不起我……』丁海闻对那破楼并没有感情,但是这时间却无端生出了共情来,也实打实地向村里的小伙伴感到抱歉。
『我早就说过不能相信城里人。』阿真在一边向胡一平抱怨,两只肥胖的手绞在一起,拧得关节发出「咯咯」的声音。
『饼哥!他们不让我进去!』精瘦的阿川飞也似地奔过来,『怎么办饼哥!』
『姓丁的。』胡一平这么招呼他令人感到非常陌生,『我们有东西还在基地里,你去拿出来。』
『没问题。』丁海闻正要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好像机会就马上递到眼前,『什么东西。』
工头犹豫了两分钟,递给这个厂长的儿子一顶安全帽,想想还是不放心,跟着丁海闻钻进了拆除中的危楼。
这楼外面看起来小,然而螺蛳壳里做道场,三跑楼梯把屋子活活隔成了两层半,地板盖着厚厚的灰,要不是杂乱的脚印根本看不出深红的本色。
丁海闻低着头走进去,见到层间的横梁断了一根,吱吱悠悠地吊在空中,他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贴墙绕过去,没注意脚下地板一个蛀空的坑洞,不轻不重地扭了脚。
『不要紧吧!让你不要进来,找什么?我来找。』工头快步跟上来,结果又踩塌了一处。
『没事没事,我马上就好,麻烦您了。』丁海闻蹲下来,仔仔细细地找所谓做了标记的一块地板,果然,在靠近窗口的地面,有两块更干净的地板,他把手指伸进缝隙里去,掀了起来。
指尖一凉,一只黑色的蟑螂顺着缝隙惊恐地爬出来,溜过地板上的一缕阳光,钻进阴影里不见了。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迟钝了两秒才开始真正的心悸。
地板下的地基空隙里,安静地摆着一个白铁皮月饼盒。
『谢谢叔叔!』丁海闻抄起月饼盒,飞快地钻了出去,试图把蟑螂和灰尘的气味都远远地甩在身后。
一小摞洋片①,几个尼龙发卡,一个印着米老鼠的本子,一个玩具电子表,三张大团结②,那个「宝箱」拢共就这么些东西。
『说宝箱我还以为啥大不了的东西——特别危险我跟你们说——差点儿就出不来了……』丁海闻夸张地描述比手指还长的蟑螂,用以消除心底剩的那一点点愧疚,『这种东西我家多得是,新的,整套,黄金十二宫③……』
他说了一半就闭嘴了,明明接过那月饼盒子去,检查了一遍,然后便抱着盒子开始掉眼泪。
『……喂……我不是那个意思……』丁海闻慌乱地解释,『你这个头花吧,也挺好看的……这不是拿回来了嘛……』
『跟你没关系。』胡一平拍了拍他的肩膀,『过来说话。』
『其实,我们征用这个地方,时间也不长。但是明明喜欢。』胡一平撕了一袋儿零食递给他,远远地望着厂区,脸上写着那么点惆怅,『我们也知道,这算不了我们的地盘儿。』
透明塑料袋装的紫灰色的零食,模糊地印着「无花果」的字样,母亲是从不让他碰零食的,但他也不信母亲的话,大方地捏了一把塞进嘴里。
不酸,也算不得很甜,裹着盐粒的零食绽开非常鲜美的味道。
『有一栋宿舍还空着,虽然我没有钥匙,但是我会想办法找一间捅开——如果你们真的想要一个秘密基地的话。』
『……这不好吧。』一饼嘴上说着不好眼睛里却闪着期待的光,『还有,我们……那个……还是决定让你入伙……了……』
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哦?』丁海闻差点笑出来,拼命板着个脸,假客套地推辞了下,『倒不用,我来得少,兴趣班还多……而且——』
他还没忘了,就算——他也不想给四年级的当小弟。
『老大给你做。』
丁海闻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扯着衣服往下坡里走。
『去村口。』
第7章 老大
7.
东苕溪顺流而下,在村口前打了个转,绕着古樟汇成一个水塘。
晴好的天气,村里的妇女蹲在青石上,任流水冲刷过手中的衣物,再抄起光滑的洗衣槌敲打,木击水面,此起彼伏地拍出水声,红色的樟树叶子在塘里打着转,有惊无险地躲避着每一支棒槌。
地上同样铺满了樟叶。
松软地踏上去有沙沙的响声。
而绕着古樟的落叶被清扫干净,堆出了一个小丘。
胡一平站在那红色的叶山边上,胸前捧个带着耳朵的搪瓷缸,一脸严肃。
一只白色粉蝶翩然而至,在他的毛寸头顶上飞了一圈,终于停住了。
丁海闻不知道这个仪式怎么搞,大家都这么沉默他也不能笑,直到强哥的胖手想赶那粉蝶,却一巴掌拍在了一饼的脑门上,他终于笑出声来。
『我要做什么嘛?』他笑着问,不小心瞥见了明明,小姑娘擦干净了脸,穿着新洗的衣服,除了两根辫子扎得有些潦草外都——非常可爱。
『包括你在内,我们一共有8个人。你做了老大之后,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任何时候都以大家伙儿的利益为最先,此外——』胡一平顿了顿,『直到长大了,也不能忘记大家。』
什么嘛,这不是很容易嘛……
丁海闻默默地想,一边对着那古树起誓。
『直到长大了,也不会忘记你们。』
他接过胡一平手里的搪瓷缸,里面是半杯清水,里面装着八条灰黑色的蝌蚪——也不知道怎么捉来的。
『喝了这缸蝌蚪,你就是我们的老大了。』
……
……
……
等等。
现在不当还来得及吗?
丁海闻瞪大了眼睛。
他咽了口唾沫,狐疑地环视一周,却只收获了期待的眼神——可能那个叫阿川的家伙表情里还带着一丝不忿,但是这种人怎么会帮自己解围。
春风拂面,阳光正好。
丁海闻只觉得自己被期待架在火上烤。
他连路边的葱包桧①都没吃过,因为母亲说不卫生。
每次沉默与抉择,席卷过整个世界让他无处可躲。(……)
『等一下,是生着喝吗……』一定是有哪里弄错了,是他自己想多了,他勉强地笑了下,指着杯子里,『就——连着蝌蚪喝吗?』
『嗯嗯。』不用胡一平开口,小伙伴们纷纷肯定了他的疑问,并挤向他,努力在那杯子里认领属于自己的那尾蝌蚪。
『没事的,我也喝过。』胡一平拍了拍他,拍完,手就落在他肩膀上停住了,让他生出些可靠的勇气来。
丁海闻眼一闭,放空脑袋,仰头灌下去。
『唷!阿闻——!』听到有男人的声音在招呼他,丁海闻差点一口蝌蚪喷出去。
强忍着微妙的青草腥味,他硬是咽下一大口溪水,回头只见父亲的司机靠在车窗边笑嘻嘻地看着他们:『阿闻跟大家伙儿打成一片了啊。』
丽丽高兴地跳起来:『是阿宏叔叔!阿宏叔叔有鱼片干!』
『……』司机一边挠头一边松开了刹车,笑着启动了车子,『今天没有鱼片干,啊呀去宁波才有鱼片干,平时都没有哦!』见小姑娘追着车子跑了两步,只好又停下来,从车窗里递出一个易拉罐来,『算啦,给你一瓶可乐吧!』
就算被打断了,丁海闻的「入伙」仪式也算是结束了。当「老大」的第一刻,他望着古樟的巨大树冠,突发奇想地产生了一个主意。
『我说,你们听说过时光胶囊吗?』
跟自己学校的同学比起来,老东山村的大家似乎梦想更贴近现实一些。
阿真想住到城里去。阿川和小丁不出意料地想当一名武警。
跟强哥沟通了很久才弄明白并帮他写下了将来的梦想,每个星期起码吃一回烤鸡。
丽丽想继承自己父母的早点铺子,还希望弟弟去读大学。
胡一平就没这么爽快了,字也写得丑,纸条也叠得快,丁海闻问了一遍人家没回答,他也不好再追问,显得对这家伙有多大好奇似的。
丁海闻也没告诉大家他的愿望。
「希望今晚不会拉肚子。」他只是写了这么一句话,默默地跟其他人的梦想一起放进白铁皮的月饼盒子,在樟树边的石桥下刨了一个坑,深深地埋了起来。
梦想是什么呢?
彼时的丁海闻确实不知道。
甚至过了很久很久,他都没有冒出什么高明的主意。
『饼哥。』散伙时他无意中听到明明拉着胡一平的袖子小声说,『今天他们也上夜班。』
『好。我晚上过去。』胡一平呼噜一把姑娘的头发,明明的辫子更蓬乱了。
丁海闻有些在意,特别找了个避人的角落,摆出一副老大的样子问:『你夜里去明明家里干什么?』
他问这话自己都有些脸红,少年懵懂,他也不是擅长这种问话的类型。
反倒是胡一平毫不脸红:『啊你听到啦?去陪明明睡觉。』
他涨红了脸,组织好的语句都被胡一平一句话打散了:『这……怎么行……为什么……』
『……这个啊……』
整个村落被夕阳刷成了金色。各家的院落里都热闹起来,鹅群扭着白胖的屁股
从溪边昂昂昂昂列着队往自家走,远方传来摩托车的突突声,间或夹着不知哪家哪户打孩子的哭闹声。
『明明家住在西马路,你知道,我们这大门朝西马路开的人家本来就不多。』
因为胡一平要帮家里做活,丁海闻为了听故事就跟人回了家,只见后半间屋子被改造成了间蜡烛作坊,地上又滑又粘,空气里飘着刺鼻的香精味道。
『明明的爸妈在凤雏坞上班——你知道凤雏坞是哪里吧?』
『听说有一个枪毙场。②』
『啊呀……是啦,但是主要是,那边有一个殡仪馆,明明家都在殡仪馆上班,她爸爸是给死人化妆的,她妈妈是烧炉子的。』
『哦……』
胡一平把回收的蜡烛按颜色分开,然后就钻进炉灶去生火。
『你们城里人可能不迷信吧,我们这里人可迷信了。总之就不怎么和明明家打交道,从前还有些人会欺负明明。』
『城里人……也……迷信……』他想起来为了讨个「东山再起」的彩头而来这地方开厂的父亲。
『都说她爸妈会把不干净的东西带回来,有些段子传得很邪乎——帮我一把!』丁海闻刚把蒲扇递过去,就被扇了一脸灰,激烈地咳嗽起来,『明明这个小笨蛋,她自己都会信。』
『会害怕也很正常吧……』
『是啊,她爸妈经常要轮夜班,我和小丁就会轮流去陪她。』见丁海闻的眉毛上挂着飞扬的柴灰,胡一平扬手帮他擦了一把,没想到自己手太脏,在眉毛上黑黑地留了一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女孩子家家的,什么什么的,其实——不要说出去就好了。』
『不。』丁海闻板起脸来,『这是我的命令,你和小丁,都不可以再去明明家陪夜了。』
『我是无所谓,明明怎么办?』
他的眉头皱起来,碰到了当「老大」后的第一个难题:『……我来想办法。』
第8章 炎夏
8.
众所周知,杨凤玉是厂里最漂亮的姑娘。
如果再瘦一点就好了。
她并不在意那些源于嫉妒的闲言碎语,天还没亮,她就起床收拾停当,坐在书桌前对着红色的塑料镜子捯饬她的头发。
『姐姐,头发是干的,为什么要吹呀?』胡一明起得更早,她本来应该赶回家去收拾书包上学,但是现在已经是暑假了,如果她想的话,甚至可以留在厂子里玩一天。
3/36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