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来由地想起了陆先生。随着年岁的增长,丁海闻也算是学了些初级经济学,万事万物循环,交换,除了亲缘和爱情,还有什么强有力的缘由来推动一个人不求回报地对别人付出,对别人好?他以前从没意识到过这种天经地义的问题。
人归于尘土,而他付出的那些爱也会慢慢消失不见。
丽丽家的馄饨店还开着,他本来打算潦草吃过晚饭,在外面墨迹一阵再回家——根据李旦前的行事习惯,虽然跟父亲走得近,但是倒还没有脸皮厚到留下过夜的程度。
冬天的馄饨汤锅一旦掀开盖子,就变成一个仙境制造机,而在汤锅边收拾漏勺的女人,穿得极其臃肿,到了行动不便的程度。
『麻烦要一碗大馄饨——荠菜肉…』女人迟疑地抬头看他,然后跟他异口同声地「啊!」了出来。
丽丽并没有因为见到他而表现出一点高兴,反而丢下手上的漏勺,一步三晃地逃进了里间。
换了馄饨店的小儿子磨磨唧唧地走出来,垮着个脸,重复了一遍荠菜肉就开始往滚水里下馄饨,头发剃得很短,露出发青的头皮,和头皮间略显狰狞的疤痕。
『那个…好久不见哈——你还记得我吧?』在阿闻印象里,似乎从来没跟丽丽这讨嫌的弟弟打过招呼,但是小孩子长大了让他隐约想起来初见一饼时的样子——不,更主要是他姐姐的行动太反常了,让人不由想打听个究竟。
『记得,闻哥,馄饨三块五。还要别的不要?』少年下完馄饨言简意赅地伸手摊开掌心收钱。
丁海闻摸了半天也没摸出零钱,只能在奇怪的目光里交出张百元钞,在少年埋头找零时候又不甘心地问:『…你姐这是?』
『我姐要成亲了。会请你们来喝酒的。』少年犹豫地塞回一张软趴趴的50元,掏出一把十块开始数,『别跟人家说,还没完全定下来——』
里间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争吵。
『…一天天的,烦死了,闻哥你管你吃,我妈脾气大你别管她们。』少年草草地用漏勺盛了馄饨,也不管汤撒在了外头,大步流星地走回去大声喊,『有客人在啊!就知道吵吵吵。』
南方的方言只隔两条街巷说起来就有差别,更别提城里和郊县。丁海闻竖起耳朵听了半天只听了个大概,大约也就是小丁家不做人,说好的彩礼给不到位。
丽丽比明明还小一些,满打满算十六岁。
这么小的年纪就要结婚了,这果然也是他没办法想象的烦恼。
『方便,我一个人在外头吃饭。』他为了接母亲的电话,一个馄饨啪地掉回进碗里去,溅了他一脸汤水。
虽然不指望父母复婚,但是他却也并不怎么想透露家里出现新女人的情况。
『年级前…前三十吧…下学期再努努力。』学校生活和期末成绩平淡到父亲看过以后没有发表半句感想,但是母亲就不一样了。
『阿闻最厉害了,啵啵啵啵——还是阿闻省心,真是个好孩子,一点都不像你老子。』母亲热情地一顿夸完,突然发出了奇怪的感慨,『你听说了吗?你那村里的小朋友小丁,要跟馄饨店的女儿结婚了。』
『…嗯。』馄饨店的儿子吼过以后,里间吵闹的声音明显变小了,丁海闻也不好意思多展开——这种在别人眼皮底下背着说别人小话的感觉很是奇妙。
母亲那边不知道他正在馄饨店里,把话题自由地伸展开去:『听说馄饨店的女儿,去南方打工,不出几个月,大着肚子就回来了——农村人就是——』
『妈。』丁海闻有些不快地打断了她。
『好的好的我不说了——不过你给我听好,你自己也要注意,十六七岁,犯错误就在一闪念间,如果阿闻有喜欢的女孩子,后面的事你自己把握。』母亲严肃起来,似乎真的开始烦恼儿子的青春期。
『没有的,不会的,不可能的,你放心好了。』他敷衍地回答母亲,却有一丝无端的得意从身体的什么角落里生长起来。
『学生阶段真的很重要,如果意外怀孕,对女孩子的身体也会造成损伤——』母亲还在喋喋不休。
而他的思绪早都飘到了山顶去。
幸好在山脚下碰上了提前换值的一饼,要不然这山可能就白爬了。丁海闻又惊又喜,也没管天黑没黑全乎,抱着人家的脑袋狂啃了一阵,亲完心里又热起来,厚着脸皮要跟人回家挨一会儿。
『后妈?』胡一平挠挠头,试图作出思考模样,『你别乱想啊,你爸是老板嘛,老板有很多应酬的,再不济你问问?我感觉你爸这体质…老是被人冤枉。』
碗橱里只有冷饭,而一饼的母亲帮他重新用砂锅煨了煨剩菜,如此这般,饭就不用热了,倒进砂锅便是。
『差不了,这种事吧,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低头看一饼端着砂锅吃饭的样子,总有一种饲养动物的感觉,『一个男的吧,就他看着别人的眼睛里,你能看见有爱情在里边。』他假装老练,说起话来头头是道。
『有爱情在里边的眼睛,看起来是怎么样的?』胡一平扒着泡饭抬起头看他,眼睛里是他自己的影子。
一饼嘴里塞得很满,像个松鼠一样艰难地一边嚼嚼一边回转,却认真地盯着他,好像这问题问得多有深度,这就能把他难倒了似的。
一饼家里最亮堂的地方本是做蜡烛的工房,而那地方现在变成了堆积成品蜡烛的仓库——母亲在手术里失去的一只手臂,加上胡一平两班倒的工作,已经难以维持重复利用烛蜡来自己重新脱模做香烛的工序了。
门厅兼具餐厅的作用,在阿闻看来只是一张桌子和两条板凳,而且家里的一切都有些烛蜡的黏糊糊的感觉,厨灶和房子并不连着,胡一平看着他的时候,脸上抹着白炽灯泡昏黄的光,而他自己完全落在影子里。
说起来好像很玄妙,但是往前数一年,他还在因为初恋的离开而耿耿于怀。丁海闻很擅长说服自己,长达四年的单恋很容易就变成了一个不令人痛苦的回忆,因为在这个过程里,他完全接纳了为男人着迷的自己,也没有错过身边这个温柔的笨蛋。
但是此时这个笨蛋的眼睛里没有爱情。
平常的一饼和——情事里的一饼好似不像同一个人,身体软下来而小腿绷直脚趾勾拢时,这家伙的眼睛里是有爱情的,跟纯真的欲望搅和在一起的浓烈的爱情。
『喏,有爱情在里面的眼睛。』丁海闻把手指按在颧骨上,向下微微扯了扯,作出一副眼角下垂的样子——他的父亲就是这个长相。
『哈哈哈哈哈哈——嗝!』胡一平捂着嘴才没把泡饭笑得喷出来,但是却似乎噎住了,一边笑一边打起了嗝。
『吃没吃相!』
丁海闻压根没注意到一饼的母亲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正庆幸自己没有趁着一饼吃饭对人动手动脚——实际上是有点介意他家的桌椅板凳不够干净,从进门起就像个蜡烛,插在地上哪都不愿坐。
『小闻怎么站着?随便坐嘛!——哎呀阿姨给你垫个报纸。』香烛嫂熟练地用左手打开红色塑料绳扎得齐整的报纸,抽出一份在空中抖平铺在板凳上,整个过程不过几秒。
是自己的嫌弃表现得太明显了吗?
无论如何,一饼有些时候还是像他的母亲啊,起码在外人或者他看来,香烛嫂是个热情又温柔的人。
从手术中被切去右手,已经过了三年,香烛嫂的左手显得尤其灵巧。
『家里没什么好东西,但是明明家送来的橘子很甜!阿姨给你剥一个。』圆圆的橘子在女人的左手里旋转着开出一朵花,『小闻很少来做客啊,总是我们小平来你们家添乱。』
『你们能做朋友真是小平的福气,真的,我们小平以前都笨笨的,现在感觉灵光起来啦!』
『过日子也越来越讲究,起早摸黑都要刷牙,一个澡你不去催,一个小时洗不完,自来水都给用光了!——是不是你们城里的小伢都这么爱干净啊?』香烛嫂看着他,他笑着看一饼,这家伙的砂锅早吃空了,还在僵硬地扒着空气,脸红到了耳朵尖。
第36章 元宵
36.
年还没过完,父亲就早早地前往苏北采购制造玻璃的原料石英砂,原本快成年的儿子一人留在家里也没什么,然而他却特意跟「女朋友」打了招呼,让李旦前费心照看阿闻两天。
李阿姨的车很高级,司机看起来也很正派——自从阿宏潜逃以后,丁海闻对司机都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而胡一平就不一样了,看起来心思完全投入在轿车车门的真皮扶靠和镀金拉手上,小心地摸了几下,看阿闻没阻拦,就放心大胆地摸起来。
『今天是元宵,陪你们吃完晚饭以后,阿姨还有一些小事要办,城隍山的灯会很热闹,阿闻可以带着你的小朋友溜达溜达,晚一些给我打电话,今天咱们就不回老东山了,难得过节,住在湖边吧?』道路有些拥堵,司机却开得很平稳,李旦前在副驾驶上涂起了指甲油。
淡淡的丙酮香味在车里飘散开,意识到这点,李旦前一脸抱歉地回过头来:『对不起啊两位同学!窗子能稍微开一条缝吗透透气,就是会有些冷…』
『没关——』
『没事儿!开吧!我可扛冻了阿闻知道!』胡一平抢着回答,他太兴奋了,说话的声音很大。
『嗯。』丁海闻不愿意多说话,只短短地应了,想扯一扯一饼提醒他注意音量,却不小心抓到了他的手,还没来得及缩手,就被大方地回握住了。
他不愿意说话是有原因的。
过了17岁生日,丁海闻就觉得自己说话变得难听了,时尖时粗,一句话说着说着就破音了,他是明白这其中的原委,所以多数时间选择闭嘴。
西餐厅烛光摇曳,胡一平的刀叉在盘子上刮出了尖利的声响,他讪讪地喝一大口饮料,扭过头来看着丁海闻吃。
阿闻熟练地剃掉小羊排的骨头,用餐刀垫着肉递进一饼的盘子里。
『闻着味道有点怪吃起来很香啊!!不输我妈炖的!』一饼一口就吃没了,巴巴地望着他,面对递过来的肉又一脸欲拒还迎地『不要不要,你的别给我,这不都分好了嘛一人就两片…』之后却老实地接过来吃掉。
李旦前只往盘子里叉些绿叶沙拉,忍不住地笑:『感情真好啊。』
两个男孩子同时停住了手,胡一平嘴里的肉都没嚼烂,生生地咽下去一大块。
『我看见你,就会想起我自己小时候。』李旦前仿佛一丝都嗅不到空气里的尴尬,笑吟吟地看着丁海闻,『脑子里总挂着一个弦,又要懂礼貌,又要把事儿都做周到。』一边招呼侍应生加两份方才的羊肉,『尽管放轻松点呐,不然阿姨会觉得很内疚。』
『用手吃也可以吗?』胡一平也觉得不自然,但是又笑嘻嘻地想插嘴,说话间竟像课堂里一样举起了手。
李旦前也笑起来:『用手吃当然更好。』
节日里大部分餐馆都被订满了,来吃西餐也是临时起意的下下策。
三个人手口并用,吃得满嘴是油——听说胡一平这个月就满十八岁了,李旦前还执意开了瓶酒,起初「未成年」的丁海闻还执意不喝,后来被一饼出卖说逢年过节的阿闻都会跟父亲一起喝,后来也喝得双颊泛了红。
跟丁海闻猜想的不太一样,面前这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女人,从喝上改革开放头一口水的父辈这里继承了巨额财产以后,从纺织、造纸、印染到精密仪器,把集团企业做成了行业巨鳄,遍及杭嘉湖平原,是不折不扣的大佬,而仅仅是她集团下属的太阳能热水器厂希望开源节流采买国产的真空玻璃管代替进口品,才会和丁海闻的父亲取得商务上的联系。
『太可惜了竟然不喜欢摄影,摄影多好玩儿啊,我就是看你爸拍的录像有点儿意思——才跟你爸爸交的朋友……咕。』李旦前的胳膊从身体两侧伸开,舒适地搁在餐椅扶手上,面色红润,神采飞扬。
『师父拍了什么录像啊?』胡一平一直没改口,提起老丁就是一声「师父」。
『什么都有吧,记录城市变迁什么的——你知道十年来,这地方变化多大……哦对了,还有这家伙光着屁股在雨天玩水的录像——』李旦前指了指丁海闻,录像主人这时候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手忙脚乱地摁紧了身边跃跃欲试的朋友,『小胡同学想看吗?』
一饼红着双颊,下半张脸油腻腻地让丁海闻捂着,小鸡啄米一样拼命点头。
『可惜在人家爸爸那儿,』李旦前遗憾地摇摇头,『真的太可爱了。』
自家老头真的太过分了,为了泡女人连自己的亲儿子都卖。丁海闻暗自有点生气——但是这个女人,跟他从前认识的又都不大一样,他很难说清这种不一样体现在哪里,李旦前绝不算个美女,然而尽管才打过几次照面,却好像认识了很多年。
『那阿姨去忙了哦,你俩别在外面玩得太晚早点回酒店——明天一早我就来查房。』一轮明月从东天升起,李旦前围紧了大衣,在北风里点了根烟,转身走了,边走边接起手机来打电话,隐约能听见她被酒精麻痹得有些沙哑的声音,『喂……老婆……』
城南的夜市保留着从南宋以来的传统商业街区,虽然近年来被改造保护得不伦不类,每逢过节依然是市民活动的聚集地。
丁海闻一直不喜欢这种热闹的环境,哪怕在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的元宵日子,人挨着人挤着人喧哗着,拿着糖葫芦的小孩子贴着他的身体被父母拽着走,在他外套上留下黏糊糊的麦芽糖——他也不能大步穿过人群离开这繁华地方,因为身边的一饼对每个店子每个摊子都好奇,都要停下脚步,探头探脑,好好端详。
『阿闻等等!我要买这个!』胡一平似乎又要停在一个道中的零食摊边上,丁海闻刚想脱身到宽敞些的路边等他,就被一把拽住了衣角,『老板这个糖怎么卖!』
『你还吃得下?……这个很甜诶……』丁海闻被晚饭撑得走不动道,勉强自己来夜市溜达也有一点点帮助消化的意思。
小吃车的玻璃窗里,摆着一盒盒龙须酥,摊主在窗后熟练地沾着糖粉,把洁白的糖丝一圈圈地绕成一个个小团,头都没抬,『一盒六块两盒十块。』
『一盒五块。』胡一平自信笃定地从屁股兜儿里掏钱。
『那不行。』摊主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哈?!』没想到会在这种小事上遭遇滑铁卢,一饼的表情异彩纷呈,连递出去的五块钱都显得分外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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