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写着明白的忧愁。
忧愁里掺杂着委屈。
每每这时候丁海闻就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年轻欲望的背后,实实在在地爱着他。
『没有结婚,我不结婚,不生孩子,不闹心那些个破事。你辛苦了这么多年就可以歇歇,我念完了书就去挣大钱,你就在家躺着花。』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感情真挚而热烈,一度相信彼此本就属于彼此。
『呐,胡一饼,我喜欢你,以后也喜欢你,永远都喜欢你。』
第38章 孩子
38.
1999年夏
『我操!!那明明就已经是——大学生了?』胡一平一额头机油,手里捧着个冰激凌碗——自从丁家的厂子濒临破产,冰激凌机就没开起来过几回,这回算是为了给保送大学的胡一明接风洗尘,丁海闻特地去买了两桶牛奶,『那你呢阿闻?』
冰激凌机还没打到足够的温度,活活接了两碗甜牛奶,丁海闻正有点恼火,跟胡一平咕嘟咕嘟地喝冰牛奶,口齿不清地回答:『我什么我,我开学高三啊,我哪有那个本事啊,老老实实复习高考呗。』
小妮子翘着脚,老老实实地坐在桌子上等,有些欠揍地插嘴:『其实我觉得……高考也算是很难得的人生经历吧?没法儿感受,挺可惜的。』
丁海闻硬着头皮喝牛奶,生生翻了个白眼。
『明明你这么小就上大学了……要不要紧啊?话说阿闻,像她这样的,不考试就让念的,多吗?』只有胡一平在真诚发问。
『据我所知,好像外省也还有两个,我这么大的。』明明也勉强算是真诚回答。
『阿闻,我很奇怪……为什么明明这么厉害?』他有时候很搞不明白胡一平的回路,他趴在他的肩上调整呼吸,黏腻的体液从两个人相接的地方涌出来——这时候不应该夸他厉害吗?!
『明明不是从小就超厉害的吗……』丁海闻喘得厉害,只把全部体重都压在一饼身上,『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看人家初中就少念了一年,高中又少念一年。』
『但是以前我们老师说过,女孩儿小时候成绩好,念到高中就不行了——我说丁海闻,你不能往边上去去吗?!』胡一平弓起背脊,用力把人从身上掀了下去,又伸手捏他的肋边肉,『喂,你是不是胖了啊?』
他连忙抬起下巴,有些心虚了起来,又觉得心虚得毫无必要:『连老师都这么说——幸好我当时没转学来你们这儿。』
『那当然,谁愿意来乡下上学。』丁海闻备考的这大半年在食堂被学校喂得虚胖了一圈,让胡一平像文玩似的掌在手里呼撸,『但是如果和阿闻一起上学的话,我倒愿意多上几年。』
『就你啊?拉倒吧…一饼也就能算清个票钱吧?』阿闻躲避一饼猴子一样挠着他的手,拉着那手向下摸到了自己,『要不你算算,今天哥们能弄你几回?』
关于世纪末有很多传说,包括耶稣再临,包括末日,包括千年虫。
世纪末的老东山村口水汽缭绕。
『小馄饨也两块五啦?』听到别的顾客说,丁海闻才抬起头注意到菜单板上的贴了一片片红纸,重新写了价格。
『肉涨价了呀!原先一斤五块钱现在十块了!』丽丽的母亲飞快地用找零的手抹一把粘着面粉的案板,就把大约数二十朵白玉兰花似的小馄饨扫进了汤锅——老板娘的手势并不准足,丁海闻无聊的时候数过几回,总是十八九只,偶尔只有十六七只。
『哎呀老板娘你这个话就过了,小馄饨里有什么肉啊…』
丁海闻也见过丽丽包馄饨,几乎是用筷子在肉馅里沾一下,然后用薄透的馄饨皮一擦,只依靠油脂的黏性,便捏成一朵。
丽丽胖了些,大概是因为哺乳的关系,胸部很大,短发上沾着面粉,但似乎也很不愿见到他,从他一进门,就把站桶①里的孩子一抱,钻进里间去了。
『哪个说我们亲家母的馄饨里面没有肉?』跟声音一同到达的还有浓重的烟味,丁海闻刚一抬头就见着小丁的父亲热络地跟他打招呼,『哎呦稀客啊,本家少爷。』
他拘束地点了点头,马上就把目光移开了,然而又猛地意识到什么地看回来,人家倒是没顾着他了,高兴地跟老板娘攀谈起来。
『少跟我来炫耀,你儿子有点本事应该给我们丽丽买衣服,小伢牙齿都要长出来了,一天都没管过。』丽丽的母亲并没有一丝高兴的样子,这倒也很平常,丁海闻似乎从未见过老板娘高兴的样子。
『哎呀小丁这不是过年就要回来的嘛——他哪会想着他老子哦,这衣服当然是我自己买的——真正的开司米,棉袄都不用穿了,一点都不冷,又软又轻。』
熟悉的白色绞花,熟悉的套头羊绒衫。
丁海闻记得从这衣服下摆里伸进去,胡一平光滑而富有弹性的身体。
『跟一饼那小子买的,花了我两千块——但是穿上去你就晓得,值!』
『你倒是有钱买衣服没钱修房子。』老板娘生气地把锅铲一扔,把亲家公自顾自打包的煎饺抢了回来,『还想到亲家这里白吃白喝,天底下怎么会有你们丁家脸皮这么厚的人家?』
这指责跟丁海闻没一丝关系。
但是他却觉得胃部突然被顶住了。
他剩下大半碗馄饨,匆匆跟老板娘点了点头,转身跑了,没再多看那件毛衣一眼。
『我说亲家母啊!你说话太没分寸啦!』小丁父亲的声音在身后嗡嗡地想起来,但是鼓膜仿佛被气压堵上了,模模糊糊地怎么都听不清楚。
丁海闻一时半刻都无法分辨堵在胸口的是哪种情绪,就像打完球累得浑身冒火,却只能找到一瓶常温可乐,一仰头就往嗓子里灌,胃部和食道都被冒着泡的碳酸顶上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应该是生气吧。他明明说过自己喜欢这衣服,然而这衣服根本就不曾属于他,也根本不是来自他的赠予,就像他无数次表达过喜欢一饼留长了的头发,人家都会无视他的需求刮成毛寸。
所以这无名火根本是自己理亏吧——丁海闻一向来擅长对情绪的自我消化,走着走着甚至笑了出来,那种衣服就算是新的也花不了两千吧?真不知道是小丁的老爸在那儿吹牛,还是说不愧是一饼,真是块做生意的好料。
自己从一开始就没看错人,在未来的未来,一定会和喜欢的人一起挣大钱。
世纪末的梦想如同一股暖流,在丁海闻日渐拔高的身体里上蹿下跳,在这数九寒天里就算敞着外套,也觉不出一丝冷来。
我喜欢你,以后也喜欢你,永远都喜欢你。
丁海闻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的耳朵都麻了,世界上不会有更好的告白了。
成年的他有着确切的,成熟的关于未来的设想,这设想里的每一件事都要面前这个赤裸着身体红着脸的家伙一起来做。
不仅是一饼,在老东山村的这些年,这些小伙伴,诚然也有明明这样的直飞向天际,他却看见更多人挣扎在泥里。他从5年级的时候就当了「老大」,他要用很多时间来帮助这里——跟胡一平一起。
他设想里的「人生伴侣」只是脸红,却看不见有多高兴的神色。
『……人怎么可能不要孩子?』胡一平没有迟疑太久,近乎是诚恳地问他了,那模样让丁海闻觉得很陌生,仿佛从未认识过这个人,『…没有孩子——等咱们老了,谁照顾咱们?』
『…等你老了,等你生病了,我照顾你。』他小心翼翼地回答,他本想粗暴地反驳却拼命忍住了。
却换来几声没有营养的干笑:『…哈…哈哈?阿闻认真的嘛?你照顾过谁啊从生下来?闻公子是一直被别人照顾着吧?』
实际上胡一平倒也没有说错,然而在新千年伊始,被恋人拥在怀里,讲这样的话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妥帖,然而就算这样也还没有把丁海闻点着了。
『你这小脑瓜里怎么尽想着生孩子呢?要不一饼来给我生孩子吧。』实际上他已经偃旗息鼓了,生硬地用尽最后的脸皮在讨好对方,他弓起身体,腾出一只手往胡一平湿淋淋的下半身探,却被一把摁住了。
『…别跟别人说,我们的事情,求你了。』如果不是这个当口,胡一平这时候的表情说不定算得上可爱极了,『以后也…不能说…』
『…为什么?』丁海闻渐渐地把自己从情绪里抽离出来,冷冷地用理智看着他。
兴许这地方的大家注定是这样的,胡一平也不例外,注定需要去拥抱一个女孩子,结婚生子,去度过庸俗的一生——这时候丽丽的幼子,那塞在站桶里的,红着脸颊,拖着鼻涕的小脸出现在丁海闻的脑海里,令人厌恶而挥之不去。
『…我妈会不高兴的。』
他一定都根本没有试过,就断言母亲会生气。
『我他妈也不高兴。』丁海闻用了一种奇怪的,近乎彬彬有礼的语调回应,他坐起来,起身的时候毫不怜惜地摁在了胡一平的肚子上。
『喂!不至于吧?阿闻?』被丁海闻按着肚子,身下涌出些奇怪的体液,胡一平一下没坐起来,慌乱地去抓草纸来擦,『你也总会结婚的吧?你也不想以后的老婆知道这些有的没的——』
丁海闻快速而粗鲁地套上了衣服,拉牛仔裤拉链的时候还不慎夹到了体毛,疼痛配合焦躁让他出了一脑门子汗。
『谁他妈像你一样惦记老婆?!』大衣上连着的帽子没来得及翻出来,顶在背脊上,怎么都穿不妥帖,丁海闻抓了两把都没成功,自暴自弃地蹬上靴子,嘴里小声咕哝着,『我这么喜欢你……』说又好像怕被人听去地翻了个白眼,有多少不合时宜的话往他脑子里冒,随便捡一句都能伤害到他自己,『你不会觉得被我搞了两年,还会有女的想嫁你吧?』
胡一平原本一分委屈两分错愕,丁海闻突如其来居高临下的指责让他疲惫的身体本能地感到恶心起来。
『这么喜欢我?』他反唇相讥,大咧咧张开两条长腿,股间的精液已经清理得七七八八,『是这么喜欢我还是这么喜欢搞我?』
丁海闻愣了愣。
他本来有一秒钟迟疑和后悔说了那种难听的话。
『妈的。』他大踏步走出了这间山顶的小值班室,重重地甩上了门,『去死吧。』
他在一片黑暗里急匆匆地下山,后槽牙咬得咯吱咯吱,脑海里过了无数个小剧场,甚至想到了这家伙跟小丁的父亲说不定有什么龌龊事。
老东山早些年经过整饬,所有的石阶都很平整,却耐不住丁海闻黑灯瞎火地往下冲。他在一处折弯绊了一跤,整个人都飞出去,幸好书包护住了脑袋,手肘和脚踝却没这么好运。
他胡乱地摸出手机来照,湿哒哒却委实分辨不清是泥土还是血,手一摸钻心的疼,疼得他眼泪喷涌而出,眼眶不够用了,就从鼻子里滴下来。
新千年伊始的老东山山头,丁海闻在一片黑暗里痛得鬼哭狼嚎。
父亲没有给他留门,却留了一桌子酒瓶子,他随手拿了瓶剩半拉的就上了楼。
父亲的鼾声震天,丁海闻放开了手脚丁丁框框地洗漱清理伤口,脚踝倒奇迹似地只是擦伤,膝盖倒破了一个大口子,组织液渗进了牛仔裤的织物里,撕开的时候疼得咬牙切齿,他也没避着,哼哼唧唧地折腾完,灌下半瓶白酒去,倒头就睡。
第38 .5章 伊的电话
2002年春
寝室里都说丁海闻这一年发了瘟。
篮球也不打了对象也不找了,一个学期选了五十几个学分,每天从八点钟开始上课,一星期要跑满72个学时,头发也不剪,胡子也不剪,白净的脸上还冒出几个痤疮,跟大一的样子判若两闻,同专业的大家伙都开始叫他叔叔了。
再听说,是前一年跟丁海闻交往甚密的系花学长毕了业,丢下他一个人去远方供职了。
关于系花——由于土工这个专业并不是每年都有女生入学,所以恰好,秦伊在他这一年轮到了这个诨名。
晚课上不让带手机,这天夜里丁海闻十点半才回到宿舍。门一打开就被室友搂着拽着拖了进去,简直离谱。
『闻叔!!!伊哥给你打电话了!!你快给打回去!!他说晚一些说不定就没信号了!!』
『…』虽说大家都是好人,而且就算知道了他的性取向也始终如一地把他当自己人对待,但是这时候室友们脸上画满的,猥琐又八卦的表情实在是太别扭了。
『没信号就没信号呗?』丁海闻望着橘色的手机屏幕上久未联系的拨入电话,眉毛就皱起来。
『…快拨啊!!』不知谁的爪子这么不识趣,伸过来就按了绿色的左键。
『滚滚滚!』丁海闻不再反抗,但是耳朵贴紧了听筒,走到阳台上去,把门关紧了,见两张侧脸毫不避讳紧紧地贴着阳台门上的玻璃,简直无语了。
『阿闻你虽然喜欢男的,但是还是有很多朋友和弟兄的对吧?』秦伊也挺让人无语的。
『……我也不是花痴,谢谢。』
『那你会跟兄弟上床吗?』但是他说话的方式倒一如既往地——说直接也对,说粗鲁也对。
『……那得看一哥你愿不愿意了?』但是丁海闻也喜欢逗人家。
『……就我在广西这里,修路嘛,你懂的,大半年了,有个同事,男的……』秦伊说话吞吞吐吐倒是很难得,但是他说得太拖拉,都没能盖住丁海闻的轻笑。
『你喜欢上人家了?你不是「我喜欢女孩子?」』
『……不准嘲笑!就我,挺吃不准他怎么想的,有时候脾气很怪…不知道他是不是对我也…而且是我搞得他……』不知道为什么,丁海闻感到秦伊变了,这个支支吾吾的家伙在假装纯情吗?
『别多想,该怎么怎么,说白了就你们那种地方,日子久了见个正经文化人都能当天仙看,不挑嘴罢了,更何况你是个帅哥——你知道你是个帅哥吧?』
『但是他之前有女朋友……』
丁海闻听到「女朋友」三个字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想到了明明,但是说到底胡一平也只是暗恋过人家,都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暗恋,『给你点个蜡。』
丁海闻,一个毫无感情的恋爱咨询师。
『怎么了?』
『老秦吧…你就别高估自己的没有选择时候的关系,有时候就是性欲,或者圣母心,尤其是没见过世面的,再碰见你这样的,世外桃源,再加上你丢了女人,圣母心一上来,撅着屁股就让你上了,等你们修完路,该结婚结婚结婚该要娃要娃,一点儿不耽误,又不吃亏。我劝你别陷得太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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