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人见无人应答,便把目光射向了茗姨,一是因她名声最响,二是因她也是女人,患病的又是女主人,看起病来更为方便些。就问她:“素闻‘紫衫医仙’医术妙绝,不知你可愿前往一试?”
哪成想,茗姨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不与夷人瞧病。”
啊?!
其他十多个医师发出了压抑着的唏嘘声,全都吓破了胆,谁也没料到眼前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面对白袍人的威吓居然能做出这般回答。
连叶枫和罗达夫也万万没料到茗姨敢这么说。
果然,白袍人的脸色开始变黑,发出了“呵呵”的冷笑声,死死盯住茗姨的面庞,正要发难时,方铭愿忽然大声说:“我……我去试试,我会,我可以给夷人看,我能看,呵呵。”
说完,方铭愿就走到茗姨身边,握住她的一只手,小声说:“医仙,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这么多条人命呢。”
“我姐妹被夷人迫害致死的时候,我曾立过誓,此生悬壶济世,以医技普济众生,却唯夷人和为非作歹之人不予理会。你劝我也没用。”茗姨语气平和,目光如水,却也说得斩钉截铁。
方铭愿拉着她的手,说:“你不用亲自治,我去看,我有不明白的地方再问你,你算是指导我医术,不算破誓。”
说完,就拽着茗姨对白袍人说:“带我们去见见你家主人,我也干了这些年医馆了,应该会有办法的。”他素来奉行好汉不吃眼前亏。
白袍人看向旁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两个侍卫走到方铭愿和茗姨身后,用黑色的布条勒住了他们的眼睛,一人在前边引领,一人跟着后边押送,与白袍人一同把他俩带走了。
罗达夫几欲起身,都被凑过来的叶枫按住手臂,最终只得与一众医师候在了大厅内。
……
方铭愿紧紧牵着茗姨的手,跟在侍卫后边慢慢走着,先是走了一段平路,又像是开始走楼梯台阶,然后转弯,再上楼梯。
一层……两层……三层……四层,方铭愿心里暗自计算着,足足爬了四层楼,才算到了他们口中的主人所在的楼层。七拐八拐,终于听到了开门声,方铭愿和茗姨被推入了一个房间,解去了眼上的黑布。
房间非常之大,灯火通明,雕梁画栋,跟中原的建筑风格迥然不同。墙上的华丽壁炉由羊脂玉般洁白细腻的大理石精雕细琢而成,室内摆放的各种器具不乏奇珍异宝,精美绝伦。最为扎眼却是在满是异域风情的室内,放了一张巨大的产自良国的满彻大红酸枝黑料千工拨步床。
床口悬挂着黑色蚕丝帷幔,从床沿垂下,拖沿至地,虚掩着的窗户有凉风吹进,吹拂着帷幔,浮起了阵阵涟漪。室内弥漫着淡淡异香,是从一旁汉白玉桌上的黄金熏笼里袅袅散出的。
白袍人走到床前,低声道:“主人,岛上的医师请来了。”
黑色帷幔里有轻柔的女声传出,说得却并非夷语:“我经血崩溃,不思茶饭,时常虚汗淋漓,夜不能寐,这几年每况愈下,医师可有法子医治?”
茗姨站在那里默不作声,方铭愿紧张地看看她,见她并不理会,只得上前一步,说:“还请姑娘将手伸出,我与你切脉。”
谁料帷幔中的女子听见方铭愿的声音后,质问白袍人,说:“怎么找了个男的来?”
白袍人说:“还有一位女医仙在旁,这是医仙的徒弟。”
幔中女子轻笑道:“难不成我还不配让医仙亲自医治?却要让这些浊物来触我脉息。”
方铭愿一听对方把自己形容成了浊物,连忙解释道:“医仙当年曾经立下誓言,不会为夷人医治,此次能陪我前来已经是破例了。”
“哦?即便是自己去死,也不为夷人治病么?”幔中女子问道。
茗姨轻轻一笑,说:“人固有一死,何所惧之?”
“原来是这样啊,”幔中女子却笑了,说:“既然如此,那就让你的徒儿来给我把脉吧。女人又何苦为难女人。”
说完,黑色的帷幔里伸出了一只纤细的手掌。
看到这只手掌,方铭愿和茗姨都不由得微微一愣:这手小巧细腻,大小只有寻常十岁左右的孩童手掌一般,手指细长,却又留着极长的指甲,染了娇嫩的玫红色。最主要的是手上皮肤的颜色,白的晃眼,象牙一般,即便是夷人也未见有如此白的皮肤。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手腕瘦弱无力,像是一掐便断的样子。
看到如此怪异的手,方铭愿有些不敢下指,生怕一个不小心,指尖力道过大,便把那手腕压折了。
茗姨下意识地顺着方铭愿的手指瞥去,咦?……不由得眉头微蹙,沉思起来。
方铭愿的手指轻轻搭在幔中女子手腕的内侧,仔细感受着,半天不语,却渐渐地将眉头锁紧。
过了小半柱香的功夫,方铭愿扭头看向茗姨,茫然地说:“这脉象不像是你教过的任何一种,甚是奇怪,我切不出来。”
见到了疑难杂症,茗姨一时兴起,竟忘记了自己先前说过的话,凑身上前,示意方铭愿躲开,自己探出手指,抚上了那只瘦小惨白的手腕。
这……果然是诡异的很。茗姨静心感受着:怨不得方铭愿切不出来,这脉象分明不是一个寻常女子该有的,杂乱的很,却像是体内有两股完全相悖的脉象,一股孱弱,一股狂躁,相生相杀。
茗姨的目光踌躇了起来,人世间怎么会有如此诡异的脉象?
沉思片刻,茗姨说:“这种脉象我们确实从未遇到过,我们行医讲究的是望色、听声、写影、切脉,姑娘可否掀开帷幔让我们看上一看?”
幔中女子沉吟不语,白袍人此刻却说:“不可,主人的容貌岂是尔等可看的。”
“那就不看了。”茗姨站起身,斜眼看着白袍人,说:“送我们回大厅吧,要死大家一起死。”
“看看也无妨。”谁料幔中女子却像是往床沿挪动了些,慢慢地掀开了黑色帷幔,将帷幔垂至身侧,探出身来。她的肩后是个大大的屏饰,像是孔雀的尾羽开屏,璀璨华美,而身形过于小巧纤细,像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女,肤色异常苍白,连发色甚至是眉毛和睫毛都是白色的,那种白,是毫无浸染的白,白的近乎能透过光去。
五官却是极其精巧的,细长的眼睛,不似人类,宛若神明,眼珠是灰蓝色,微微震颤着,仿佛看不清眼前事物,又仿佛能看透人的灵魂,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寻常的诡异之美。
女子的眼神从茗姨脸上滑过,停留在方铭愿的脸上,唇角轻扬,带着丝笑意,问道:“可是吓到你们了?”
“没有,没有。”方铭愿一贯嘴甜会哄人,说道:“只是美得不寻常,像是仙子。”
“呵呵,仙子!不是像鬼便好了。”女子轻声笑了出来,随即又剧烈咳嗽起来,这一咳便无法停息一般,有一丝血水渐渐地顺着嘴角渗出。
方铭愿连忙抽出一方白色丝帕递过去与她擦拭,这丝帕是他原本预备下给叶枫替换蒙面的面纱所用的,此时却派上了别的用处。
☆、第三十章 差一点就忘了
咳嗽了好一会儿,幔中女子才算平息下来。她的额头和颈部已经渗出了莹莹汗珠,嘴唇原本粉白色,此刻却因为沾染了一点血液红得妖媚。
“姑娘,你得病多久了?”茗姨问。
“打记事起就如此,已经快三十年了,只是症状每年都在加重。”幔中女子回答。
啊?快三十年了?这个女子居然已经这么大了,但是身形分明还是个少女啊。方铭愿心里暗想:是什么病能如此迁延不愈。
“你的发色、肤色可是生来如此?”茗姨又问。
“从小就这样。”幔中女子回。
“你这病我以前从未遇到过,怕是给你除不了根。”茗姨说:“但是可以与你开个方子,调理□□质,或许能有所改善,减缓病程。你们暂且按照我这方子配好药材,我每日熬好送与你喝,需连喝十日才可见效。”
“那就先谢过医仙了。”幔中女子说罢,抬眼望向方铭愿,淡淡一笑,说:“也谢过这位小医师的丝帕,改日我会送你一方新的。”
方铭愿连忙摆手,说:“不用,你留着用就行,丝帕也不值钱。”
茗姨移身走到汉白玉的桌前落座,试图找纸笔来写个方子,怎奈桌上夷人的笔却是鹅毛做成,有着坚硬的笔尖,她不会用,就转身问白袍人讨要笔墨。
白袍人命人寻来了笔墨,放到茗姨面前,把正在望着黄金熏笼出神的她唤回神来。茗姨很快写好药方,一共二十味药材,也并不十分难寻,只是搭配的极其大胆,加了两位毒性很大的药材,寻常的医师定是不敢如此下方。
“我以后每天上午巳时来送熬好的汤药。”茗姨交代完后,白袍人示意侍卫又将她和方铭愿的眼睛蒙住,引领返回大厅。
……
叶枫和罗达夫见他们回来的很快,并且安然无恙,和其他十几位忐忑等待着的医师一并松了口气。
白袍人说:“紫衫医仙需要给我家主人调理个十几日,也请诸位在此地安心住些时日。我们堡内房间众多,定不会慢待诸位,大家两两一组,跟随侍卫去二楼寻自己钟意的卧房休息吧。晚间会邀请大家来餐厅一起就餐。”
居然都是双人间,还有大餐可以吃,待遇蛮好的啊。方铭愿心里暗喜。
方铭愿牵着茗姨的手走在前边,叶枫和罗达夫跟在他俩身后由两个侍卫引领着来到了二楼走廊最头上的两间卧房门口。
茗姨好静,选了最边户,推门而进,方铭愿、叶枫、罗达夫也紧随其后一同进入房内,侍卫并未过多干涉,大概是白袍人叮嘱过要尤其关照紫衫医仙和她的徒弟。
这间卧房要比城堡主人的那间小太多了,只放了一张夷人们习惯睡得那种柔软的双人大床,一张木桌,两把椅子,但都是非常考究的材质,房间一侧还带着一个可以泡澡的洗漱间。
窗户可以平开,没有任何遮拦,罗达夫和方铭愿走过去推开窗户,探头一看,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赶紧把头又都缩了回来,把窗户重新关上了。总算是明白为何夷人如此坦荡,不装护栏,那窗下就是悬崖峭壁,万丈深渊,别说跳窗了,离得近些都嫌眼晕。
见屋内没有外人,方铭愿问茗姨:“那女子得的什么病?可还有救?”
茗姨犹疑片刻,说:“……她那不像是病,倒像是中了夷人的诡毒。”
“什么毒能维系三十年之久?何以见得是毒不是病?”方铭愿他们三人皆很诧异。
茗姨说:“《神仙传》里有提到过‘老子生而白首,故谓之老子。’就是相传老子一生下来就是满头白发,所以叫他老子。我也确实从一些古籍中看到过,有些人生下来就是白发、白肤、周身褪色,眼睛异于常人,震颤怕光。但是那种人除此之外,身体其他却都是健康的,显然跟方才那个女子的情形不相符。”
“她体质极其虚弱,四肢纤细,骨骼像是未经发育的少女,肺脉受损严重,这都是常年遭受病痛折磨的表现……不知你注意到了没有,她虽然涂着艳丽的指甲,但是指甲根部新生出来的未涂染的地方却是青黑色的,而非健康人的□□色……所有,我怀疑她的周身白化并非是先天生成,而是幼年时人为造就。”
“另外,她屋内燃着的香料也并非普通的熏香,而是一种迷香,倘若不服解药,闻得多了,就会使人反应迟缓甚至是昏睡……咱们进去之前,她屋内的窗户应该是刚刚打开不久。”
“什么毒会这么歹毒,能让一个人完全褪去正常肤色?”三人都很好奇。
茗姨沉吟片刻,道:“此毒绝非中原之毒,也不似赤土族人所有,甚是凶险,既能让人褪色异化,又不足以迅速致死,而是留够了时间,让其慢慢衰败,历经几十年最终死于脏器衰竭。这不是草药或者动物的毒素所能达到的……二十多年前,我行医途中遇到了几个夷人兵士,听闻他们营地有人得了怪病,说是他们国内从海上运来了个小小的金属箱,但凡参与搬运的人,几日内全都毛发白化后脱落,皮肤褪色溃烂,口鼻流血,暴毙而亡……想必,也只有夷人的这一类凶险邪物才能造就如此诡毒吧。”
茗姨说完,发现方铭愿、叶枫、罗达夫已经把自己围了个水泄不通,自己吸进的气息都是他们三人呼出的废气,顿时厌弃起来,说:“都散了吧,我累了,让我休息会儿。”
方铭愿一听,连忙把罗达夫和叶枫轰了出去,说:“你们回房休息去吧,我陪我姨在这屋。”
那二人也不敢过多逗留,连忙开门去了隔壁房间。
茗姨脱掉鞋,半靠到床上,轻声叹息道:“岁月不绕人啊,只不过是坐了几日的马车,这腰身却不似自己的了一般,散架了。”
“姨,你躺好,我给你按摩下腿脚。”方铭愿说着就坐到了茗姨身后,搬起她的腿,准备给她按一按。
茗姨扭头看向他,忽然抬手掩口轻声笑起来,问:“臭小子,你是不忘记什么了?”
方铭愿低头查看,“没忘什么啊”,震天吼连同两匹马都被夷人收走了,罗刹手铳藏好了,此刻没带在自己身上,荷包里的碎银子也都在呢。
茗姨笑得淌出泪来,说:“你个傻憨子,人家都说‘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你倒好,见了娘把新媳妇忘记了。你来的时候跟夷人说叶枫是你媳妇,这会子却怎么把自己媳妇拱手送人了?倘若夷人发现你媳妇却跟罗达夫住一间屋了,可不就得奇怪了。你这是怕自己头发颜色太素,要给自己添点绿么?”
嗳?我怎么把这茬忘记了!叶枫是我媳妇啊,他怎么能跟罗达夫住一间屋呢?!不行,我得去把罗达夫换过来!
方铭愿这才回过神来,拉开门,跑到隔壁门口,推门而入,冲着罗达夫喊道:“你凭什么能住这屋!”
罗达夫正揪着叶枫的裙摆研究到底有多少褶皱,被方铭愿吓得一激灵,问:“我凭啥就不能住这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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