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如往常一样在深夜回来时,他已经在一片血红之中哭得失声了。那个稳重温厚的男人眼中再也没有柔情,只剩下仇恨的火红,他亲手埋葬了妻子,将整栋城堡封印在结界中。离开之前,昼只带走了窗边的风铃。
父子俩并没有一起走多远的路,一路上,曾经的邻居和友人都对他们避之不及,再也没有人笑着向他们问好。
一个深夜,父亲叫醒了昼,给了他一颗漂亮的日曜石,面容凝重地说:“你拿着这个去圣彻莱斯学院求学,好好学习白魔法。我……我有一些事情要处理,不用再等我了。”
之后,父亲果然没有回来。
昼像幽灵一样在斯科维奇的街道游荡的时候,注意到了黎。
起初他并没有太在意,贫民区的街道上有太多像他这样的孩子,人们经常能在某个角落发间已经冻僵的尸体,然后一脸晦气叫来巡逻的卫兵,让他们拉去火化。此外,还有一些人会专门搜寻新鲜的尸体,若是有一些幸运的孩子胸口嵌有六角形的魔法炉心,就会剖开胸膛取出他们的魔法炉心,再以不菲的价格卖到黑市上。虽然身体的其他部分不复存在,但至少魔法炉心会嵌在某位少爷的胸口。
就这样,前一天还活生生的人,悄无声息地变成了一抔灰烬。活着的时候无人挂念,死去之后亦无人祭奠。
他本来以为黎也会这样草草结束一生,直到看到他发疯似的和恶狗缠斗在一起。
黎那时的模样他到现在都还记得,蓬头垢面,形容枯槁,狰狞的表情却像吃人的恶鬼,尤其是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写满了憎恶和狠戾。
他从没见过这样摄人心魄的眼神。
后来回想起来,昼在自己的安全都无法得到保障的时候救下黎,可能有两方面原因。一是他身上散发出的强烈的想要活下去的愿望感染了昼,他拼命挣扎的样子有点像昼曾经救过的奶猫。二是,从他那憎恨着全世界的眼神中,昼仿佛看到了沉溺于仇恨的自己。
如果,那时他像父亲一样执着于仇恨之中,大概也是如此不堪的模样吧。母亲看到的话,会流泪的吧。
☆、Important
“我……在遇见你之前失去了亲人,我的母亲,我的家人们,还有我的猫,”昼轻飘飘的一句话带过了掺着无数血泪的回忆,“那个风铃是我母亲亲手做的,大概只有她才能修好吧……”
说着,他仰头饮尽了杯中的酒,完美地遮盖住眼底的水光。
黎好不容易才敲开昼紧闭的心房,他第一次愿意说起自己的事情,可他说起这常人口中的切肤之痛时表情几乎没有变化,语气也平淡得可怕,只是举杯的手有极其微小的颤抖,要不是黎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根本无法察觉。
这个男人似乎已经习惯了压抑和隐忍,不知道是他本性中隐藏着这一面,还是成为黑魔法师的经历改变了他。如果是前者,他会在今后长久的陪伴中改变他;如果是后者——
“抱歉,我不知道它是这么重要的东西,我取下来还给你……”黎匆忙起身向卧房走去,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可怕。
“不,不,”昼也急忙站起来,“是我想把它留给你的,你也是我很重要的人。”
他情急之下未经思考就说出了大胆的话,出口之后才反应过来,僵硬的愣在原地。
黎一开始也没反应过来,走出去两步才回过味来,也保持着踏出去的动作愣住了。
空气静默了那么几秒。
如前所述,魔法师之间的社交礼仪相当繁琐——当然,平常拌嘴时那些话无营养的话不计算在内。即便是爱人之间,表露心迹也会使用诸如“今晚月色真美”之类的含蓄表述铺垫一下,表达自己的情感极其迂回委婉,能绕多远绕多远,十句话能说的绝不概括成一句话。所以,那些年长的魔法师之间沟通效率尤其低下,黎认为理解对方话里的真正想表达的东西是造成他们秃头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昼刚才的后半句话,“很重要的人”,这在魔法师的交往用语中已经达到了露骨的程度,约莫相当于“任君想象”的地步。
如何重要,是重要无法对他置之不理?还是时时刻刻都在想念着他,抑或是,疯狂地渴求着他?
黎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想象的尽是些暧昧之事,明明过去他们之间的感情更加类似于兄弟或亲人。
“我是意思是,遇见你之后,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和牵绊。”昼好不容易开口打破沉默,却没拿捏好语气,略显慌乱的开头反而有种欲盖弥彰的味道。
黎突然觉得自己的想象并不是毫无根据。
“我知道,”黎很体贴地没有说破,回身向昼走来,“对于我来说,你也是如此——”
他那有规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逼视过来的视线也越来越沉重,昼总觉得,黎身上有一种比魔法场压迫力更强的东西,每当他靠近时总会感觉无法呼吸。
然后黎停在桌前,低头很轻地笑了一下,抬眸接上后半句:“也是我很重要的人。”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大理石桌和一瓶正在枯萎的鲜花,昼却觉得这是分别后以来,两人距离最近的一次,落在他身上视线的温度,一如许多年前的雨夜里,两个男孩在干草垛上相拥而眠的热度。他的心跳就此失了节拍,只下意识唤出他的名字:“黎……”
对,就是因为这样。黎想。
他说把他当成亲人,却从未与他兄弟相称,他偶尔会用温柔的眼神看着他,用轻柔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因为他眼尾上扬的弧度恰到好处,他的嗓音温润婉转,那一声呼唤像是倾注了经年沉淀、历久弥新的深情。
黎向来不喜欢他的名字,可从昼口中听到这个音节时,却觉得格外动听。
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让黎产生奇怪的错觉。
“既然我这么重要,为什么所有的事都瞒着我呢?”黎坐回椅子上,这才注意到花瓶里的花已经开始败了。他手指轻轻晃动,丝丝缕缕的魔法光束从他指尖冒出来,一直缠绕到花茎上,很快,枯黄蜷曲的花瓣恢复了色彩,一瓣一瓣舒展开来,与任何一朵新采下来的鲜花无异。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比较好。”
昼也重新坐下来,看着黎手上的动作,表情好似在说“你都用魔法做这种事情吗?”
黎丝毫不在意,支起胳膊撑着脑袋:“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们黑魔法师都这么一板一眼吗?什么有些事不知道比较好,有些事不做比较好,就是因为你们总是这样,才会被欺负的啊——别看了,你不也用魔法点蜡烛吗?”
“……”
平常伶牙俐齿的黑魔法师今天屡屡被黎说得哑口无言,黎却没觉得多畅快,捧起酒杯,小声道:“再说,白魔法师们不总是在做这样的事情?”
——粉饰太平。
黎看了眼昼欲言又止的表情,及时把他要说的话堵在嘴边,冷冷地开口道:“莱卡的事,幽蓝之海的事不用再说了,一切本该如此,不是么?”
他终于认清,凡人,就像是桌上那瓶枯萎的鲜花,无论向他们倾注多少感情,也改变不了早已腐坏的内里。
黎泯了一口酒,声音柔和了些许,“况且,我也有想要保护的东西。”
譬如说,他的宠物,他宠物的宠物,还有面前别扭的黑魔法师。
昼这一晚格外地沉默,若是从前,两人只是单纯的同事关系,他总能在黎的话里找到切入点,然后顺势呛他几句,两人你来我往进行友好的交谈。而现在,十几年前的旧事说破之后,甚至还“互诉衷肠”,明明关系应该更进一步,昼却反而拘谨起来,只是听着黎的牢骚,一杯一杯地灌酒。
那可怜的小酒瓶很快就空了,黎准备再去续一瓶,起身时却摇晃了一下,幸好他及时扶住了椅背,才避免再一次在昼面前表演脸着地。
“你好像有点醉了,我先回去了。”
“这才多大点儿,怎么会醉?我就是……有点乏力……”
黎说的是实话,有了之前在昼面前醉酒失态的经历之后,他在这方面一直很注意。会出现这种情况是由于白天在镇上已经消耗了一部分魔力,又把宝贵的魔法匀给了那瓶早就枯死的花,而现在正值子夜时分,白魔法师最虚弱的时刻。
也是黑魔法师魔力最充沛的时候——昼的魔法场范围扩大了。
☆、Dream bird
“我先扶你进去。”昼抬手就要往手背上画符咒。
“不行!”黎这一声叫喊成功地吵醒了二十,它从窗边探出头来,恶狠狠地瞪了黎一眼,顾及到懂鸟语的黑魔法师在场,把骂主人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咽回了肚里,悻悻将脑袋缩了回去。
“哎哟,这笨鸟居然没骂人。”黎发现了黑魔法师新鲜用途,在二十完全缩回脑袋之前给了它一个挑衅的眼神。
而后退了两步靠在墙上,总算退出了魔法场的范围,一边若无其事地整理衣襟一边说:“从我这儿到卧室也就十来步,你要是画了那个符咒,就得步行回家了,天亮之前能走到吗?再说,我不是还能走吗?别小题大作了,还是说——”
黎停下手上的动作,露出一个自以为挑逗的笑容:“你想借此机会,和我一起渡过漫漫长夜吗?我不介意像小时候那样和你一起睡哦,哥哥~”
黎承认他没有正当使用“哥哥”这个称谓,不过他语气虽然黏黏腻腻很是暧昧,那表情就有点一言难尽了。
可能是缺乏经验的缘故,他那个笑容过于刻意,斜飞的眉眼看起来颇有些滑稽。
昼终于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抱歉啊,我介意。”
幼年时,黎的可爱之处在于他虽然清楚自己的弱小,却从不愿意承认弱小,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着,对背离他的世界张牙舞爪。有点像昼之前捡到的奶猫。现在么,他的可爱之一就是会像这样表现出坏孩子的一面。
“嘁,那就不送了。”黎转身往卧室走去,走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开口道:“开春以后,苏威尔都城有凡人的集市,据说会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到时候一起去吧。”
黎顿了一下,藏在衣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接着说道:“入夜之后开市,虽然人很多,但这次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黎始终背对着昼,虽然昼不知道他是以怎样的表情说出这番话,但他的语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以至于拒绝的话根本说不出口,昼只愣了一下,很快答:“……好。”
黎躺回床上时长夜已经过半,这时一点醉意才涌上头来,他感觉脑子不怎么清明了,闭上眼模模糊糊地想着魔法场这东西真够麻烦的,又顺着这个念头,设想如果没有这麻烦的东西他就可以怎样,还有他刚刚说曾经受过伤,那伤口会在什么部位……
他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于是,睡着之前想象那些画面就很自然地在梦里得到了延续。
说起二十,它可不像它主人想象得那么没头脑,它那抠门的主人总是拿它那二十金币的身价说事,事实上,它可不只值二十金币,至少它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许多魔法师都会豢养魔法兽当作宠物,但天然的魔法动物可不像魔法植物那么常见,于是,就有许多商贩会自己培养魔法兽,使用一些手段将平常的动物改造为魔法动物。虽然魔法师协会明令禁止通过残忍的手段改造动物,但是“残忍的手段”相关的规定界限模糊,所以并没有很好地贯彻下去。在斯科维奇兜售魔法兽的小贩们经常从一些培养魔法兽的实验室进货,有些实验室是合法的,另外一些就不好界定了。
二十曾经生活的实验室就属于“另外一些”的范畴,它刚破壳没多久就被喂食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常常被强灌一些难喝的药剂,但它的成长期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变化,外貌没有明显的改变,羽毛也没变成绚丽的色彩,不会引火不会喷水,不会吟唱魔法咒语,亦不会说人类的语言。
除了吃得太多比较胖之外,好像与其它的鸽子无异。
这是个失败品。负责它的实验人员敲定结论后,就将它以低廉的价格卖给一个长期合作的小贩。当然,精明的小贩绝对不会做赔本的生意,又以进价数倍的价格卖给了现在这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白魔法师。
不过只有二十自己知道,它拥有了读取人们梦境的能力,就像书中记载的古老的梦魔,能够识别一些梦的特殊含义。现世的魔法师喜欢研究古人的释梦书,却鲜有人能修习梦魔一脉的魔法。毕竟梦魔也好黑魔法也好,名声都不怎么好听。
讽刺的是,正因为这样,二十的能力才没在那个实验室被人发现,事实上,它比世界上任何一本释梦书都要管用。
魔法师们尤其注重面子、名声这类虚无的东西,特别是白魔法师,二十之前对这个群体并不抱持好感,不过,它被这个菜鸟白魔法师买下之后,看法有了一些改变。
它一直在读黎的梦,黎偶尔会梦见过去的事,二十从一些零零散散的梦中拼凑出他过去的回忆,原来这个看起来没心没肺的白魔法师也有悲惨的过往,而且,他好像一直在努力爱着人类。
除此之外,黎还经常做着同一类型的梦,梦境的画面大都是暗色调,天空总是灰蒙蒙的,两个孩子在不停地行走,周围的建筑都是模糊的,经过的路人脸上都是一片空白,画面中所有的景色都模糊不清,包括那两个孩子的背影,只有他们紧紧牵着的手是清晰的。
在黎的梦里,他们一起走过许许多多地方。
它知道那个瘦瘦的黄毛小子就是黎,也知道画面中另一个孩子是他很珍视的人。
黎偶尔会懒懒散撒地瘫在阳台上发呆,闭着眼对着空气呼喊“哥哥”,它知道他一定是在思念那个人。
幸运的是,昼就是那个人。
二十并不讨厌这个黑魔法师,不知道是不是修习过动物语言魔法的缘故,他身上反而有一种愿意让小动物亲近的气场。此外,它的宠物小十——就是那只胆小的松鼠,二十为它取了名字,在自己的家园被血雨侵蚀之前,对森林中的黑魔法师也颇有好感,他好像常常把黎送来的食物分给小动物们。
更重要的是,他很强大,二十喜欢强大的家伙。
11/30 首页 上一页 9 10 11 12 13 1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