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争笔挺站立,一眼不错地同他对视。
晏知山分毫不让,十指交叉抵在下巴,脸上笑盈盈的,一缕碎发掉在额角。望着段争久了,他忽然说:“你的眼神很像一个人。不过他比你胆小多了,要是像现在这样站在我跟前,他恐怕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程东阳找过我。”
“我知道,”晏知山说,“他想和对面谈和,祭品是你。”
“你想要什麽?”段争问道。
“我想要什麽,”晏知山倏地失笑,“好直接。你说我想要什麽?”
“程东阳的赌场,和其他。”
“难怪他老东家当初那麽器重你,老人家当真慧眼如炬。那麽很好,我想我们谈——”
“但我不会帮你。”
晏知山笑意微敛:“为什麽?”
段争直言:“与我无关。”
“你虽说不是程东阳身边的亲信,但至少和他当初依附的东家有牵连,他怀疑老人家其实还藏了一手,说不准那点玄机就在你这个能入堂,偏偏没来得及入堂的后生手里。你说,你除了随我,还有什麽路能选?蒋公?我可是听说他正准备悬金解决你呢。左膀右臂呀,就被你轻轻一脚,半条命都去了。”
段争说:“擂台生死各听天命,我——”
“擂台生死——”
“我想你不该打断我说话。”
晏知山一怔,尔后身子后仰靠进办公椅。他摊了摊双手,恢复笑意道:“抱歉。你请说。”
“我说完了。”
“……”实在没忍住,晏知山真笑出声来,他道,“你确实挺有意思的。”
他教他“审时度势”,转眼,段争也为他上了一课“言多必失”。
段争,晏知山想,当真不错。
谈判结束,段争径直出了酒店。晏知山立在顶层的玻璃花园前远眺夜色,身后是战战兢兢汇报搜索近况的特助。说不过三句,晏知山冷不丁笑了一笑。特助了然他作风,当即后背生寒,紧接着便迎面丢来一对小瓷杯。他冷汗涔涔,偏偏不敢躲闪,好险瓷杯堪堪擦过脸颊,倒是渐起的热茶淋在裤管,像是烫破了一层皮。
“接着给我找。”
“是!”特助赶紧应声。
“滚。”
着急忙慌地领了文件出门,刚把门合上,特助对着外头满脸焦急的助理道:“待会儿找人进去收拾一下,又发火了。”
助理脸色铁青:“哥,我活不久了。”
“什麽意思?”
“刚才,茉莉小姐进去了——”
“谁?”
“茉莉小姐,赛乐居那个,头发挺长,长得特别——”
“我要你解释她是谁了吗,我不知道啊?!我问你为什麽让她进去的!为什麽不拦着!”
“我拦不住啊!”助理急得直哭,“你知道她——那个——总之我拦不住啊。”
特助手指哆嗦:“好,好,现在别说你活不久了,连我,我!都跟着你一块陪葬!”
浴室浴缸放了热水,晏知山换过浴袍便下去泡澡。双臂平展放在边沿,他稍稍仰头,心里想着数月前刚带陆谭来津市,他胆子小,像个畏葸的小孩,和他头一次在陌生环境独处,夜里连他的床都不敢睡,更别说和他共浴。他半哄半逼地拖着人下了水,陆谭还紧拽着胸前的浴巾,后背寒毛直立,两只眼睛瞪得像对最剔透的琉璃珠。他诱他靠近,他却拼命地往边沿跑,突然腿软沉进水里,他拼命挣扎,被救上来,见到光的第一眼,他叫的居然是——
“晏总,好久不见呀。”
他猛地睁眼,偏头瞧着抚在自己肩头的四指。
茉莉轻轻揉捏他的臂膊,镜面反光,透出她红裙红唇,行步摇曳生姿,一两滴精油过她指缝进了水,水面即刻泛起微微的精光。
他低声问:“谁让你进来的?”
茉莉笑道:“没人让我进,也没人不让我进,那麽我只好自己进来啰。”
“出去。”
“我来都来了,你都不要和我叙叙旧呀?”
“再说一遍,滚出去。”
“凶巴巴的,之前见你对陆先生怎麽就和声细语的,你可别说你连‘怜香惜玉’都不懂呢。再说了,我这里可是——”
话音未落,茉莉笑吟吟地跌进浴缸。她猝不及防喝了几大口水,勉强攀住边沿探出脸,咳得天昏地暗,脸上妆容尽毁。而晏知山早拾了浴袍套上身,这下转过脸来,他额发不住地滴水,溅在脸边,目光阴鸷地叫人胆寒。
茉莉大半个身体浸在水里,分明心怀恐惧,嘴里仍要挣一分面子:“晏知山,你,你混蛋!”
晏知山稍稍歪头,似乎在打量她当下惨状,随后捡起边上手机,对准她一阵拍摄,吓得茉莉尖叫一声往后退,又因浮力阻碍而重新沉进水里。
“拍得不错,是张好照片。”晏知山笑了笑,“贱骨头就是贱骨头,套的皮再新鲜,身上还一股腥骚味。”
“你说谁,晏知山你说谁!”茉莉气得发晕。
“怜香惜玉我是不懂,但待客之道我还略知一二,”晏知山退出门去,“既然你有意,那就请你在这儿住一夜吧。想逃也可以,开了窗往下跳,马路两边,随便你走。”
说完他后退一步关了门,茉莉惊恐听见反锁的声响,慌张爬出浴缸去拉门。果真,外头锁上了。她奋力敲门,又是告饶又是恐吓,哭叫得嗓眼干疼,最后无力跌坐,拾着湿透的裙摆靠向墙角。
“疯子,疯子,神经病!晏知山你是疯子!”她猛烈喘息,两手粗鲁地擦去眼泪,连带着妆容也毁得一干二净,“好,你阴狠,你不是想找陆谭麽,我让你找,我让你这辈子都找不着他!疯子,疯子!”
第十二章
小九的头发实在长过头了,吃饭的时候埋进碗里,抬起脸来,他鼓动腮帮嚼米饭,其中夹着一缕怎麽也嚼不碎的头发。再说天气热,小九成天赤着肉,要说浑身上下叫他感觉不舒服的,除了时常卡在胯裆的内裤,就是那些总扎着眼皮和后颈的碎发。
前两天倒也能忍受,段争在他头顶扎了一个冲天的小辫,用的是唐小杰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黑色小皮筋。但段争手艺远不如女孩子们精巧,甚至连唐小杰这样的都比不过,手劲大的直揪得小九头皮疼,像要把他一颗脑袋连拔带拽地揪走。小九怕他生气,吮着嘴唇不言语,眼里泪汪汪的,一照镜子,半边脑袋头发理得乱七八糟,另半边又像除草似的,连点草茎都没剩下。段争站在他身后,望去镜子里憋疼憋得鼻头通红的小九,伸手拽拽他后脑那块正慢慢从小辫子里逃脱的碎发,有点皱着眉头,难得露出些愁惑:头发说短不短,但真要扎束辫子,许多又扎不着,难不成要在底下再绑一个?
昨晚唐小杰醉酒丢人,第二天醒来追悔莫及,直磨蹭到下午光景才露面。他顶着一双鱼泡眼,定睛一看,突地咧嘴笑开:“是哪里开仗缺响炮了,要你补上?谁给你扎的马尾辫哪,还只扎一半?”
小九咬着汤匙吃水泡饭,听闻摸一摸侧边脑袋,三两滴汤汁顺着汤匙流下来。他光是笑,也不说话。
问那声纯是逗他,唐小杰当然明白是谁的手笔,不禁心说段争貌似情场风流,实际手嘴都不大灵光,甜言蜜语听不着,那双手也只会挥拳勾脸。床上哪,恐怕连温存都不要,直接是抓着傻子头发将人往死里干的。拖来椅子坐在小九身边,唐小杰拦走他的饭碗,见中间被挖空了,就拿勺子将饭重新翻松,又舀两勺鱼汤,再把碗推回去,却是面朝段争说道:“待会儿把头发剪了吧,推刀和剪子家里都有。给他剃个光头得了。”
挺好,不是没想过。小九垂着眼皮喝汤,脸颊鼻尖各粘了两粒米饭。唐小杰见着,伸手替他把碎发往耳后随意一挽,笑他像个小姑娘,吃口饭都得打理头发。桌底下又故意使坏,踢了小九一脚问道:“等等给你剃光头好不好?干脆一次抄得干净点,你好直接去庙里当和尚,还能省了这口饭。”
小九呆呆瞧他,听不懂。他的汤匙把饭捞得满满当当,嘴巴一口塞不进,他想拿手帮忙,又想起先前段争抓他手腕,于是脑袋垂得更低了,直把盛的米饭抖掉一半,才张嘴吞进汤匙。
身边段争和唐小杰在聊些什麽,貌似不大轻松,他更听不明白。直到一碗汤泡饭挖得见底,碗壁最后几粒米饭都叫他刮得一干二净,这就是结束了。他记着唐小杰教他吃完饭要把碗筷收拾,怀里将碗抱得紧紧的,再放进水槽,水流开得好大,溅了他一身的水。
后面段争上来,胳膊越过他,将水流旋小,于是变成滴滴答答。楼上是阮阿姐和一门住户在喊话,女人笑声混作一团,沪语里头夹着宁波话,楼底又是一通客家人和苏州人的打探,好像这整栋楼里都被女人给塞满了,各自的房子里装不下,便挤到他们三楼年轻人的窗前。
水珠盛在指甲缝,小九闭着眼睛在听,身前是快将他全然挡住的段争,就好像一张牢牢的防护罩。情难自禁,他踮了脚,是被这张防护罩给熏得晕晕然,恍恍惚。他在闭眼里爽快一回,眼睛睁着总是含了春意,不自觉地往前靠,但段争手指将他的额头抵着,越抵越远,几乎要他的后背倒进盛满洗碗水的水槽里。这姿势又叫他们下身紧贴。小九扶住边沿,半边头发被水流沾湿,他大腿细微地蹭动,段争很快就松了手。
饭后,唐小杰果真说干就干。不过家里的剪子有些生锈,剪张纸都剪不利索,他就去楼上阮阿姐那儿借。之前几个阿姐隔着窗喊话,本来是搓麻三缺一,这下一呼百应,空旷旷的房里摆了三桌麻将,其中有两个男青年,都是极眼生的脸。
唐小杰表明来意,阮阿姐叼着烟给他翻柜子。客厅里的旧木柜都沾着灰尘,一打就满天飞,呛得其他阿姐连声咳嗽,啐唐小杰这回专来讨人嫌,想着好东西了才肯上来看看。唐小杰混在女人堆里不讨好,只得连连赔笑。
折腾好一会儿,总算往只小木匣里翻出一柄小铲刀和一把反光的剪子,他笑着讨,阮阿姐却把剪子往背后一藏,鼻子里喷出口烟,刻意要为难他:“先把话说明白,要剪子做什麽?”
“拿剪子,当然剪东西了。”
“剪谁的东西?”
“还能是谁的东西,我们那不就两三个男人。”
“那就不好使了,这剪子剪了你们男人的东西,我们还能用?”阮阿姐腾手夹着烟,身边助威瞧戏的女伴跟着笑作一团,纷纷附和。
平常要只有阮阿姐一个人,唐小杰应付起来不是难事,偏偏这回与她同站一边的是七八个与她相仿的女人,一人一张嘴,一张嘴一句话,像滚沸的油,他就是油里煎熬的黄鱼,被翻来覆去地炸,那把剪子又怎麽也抢不到手。
阮阿姐笑着闪躲,就是不肯给他,臂膊下的肉晃得直抖:“剪头发,你当我能信?剪的究竟是哪里的毛,你清楚呀。”
“真是剪头发,不然你和我下去看嘛。”唐小杰汗流浃背。
“我才不下去。要真下去,说不定就在你们房里找见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连出门两步路都得打着伞哪,照一点太阳都不成,真是见光就死的女鬼了?”
“哦,上回那个啊,我们都不认识,”唐小杰睁眼撒谎,“谁知道她怎麽就跑我们那儿来了,像得失心疯似的。”
“你真不认识?”
“不认识。”
“真的?”
“真的不能再真了。现在好借我剪子了吧?”
阮阿姐吃地一笑,将剪子扔进他怀里:“拿去!给谁剪头发的?”
唐小杰说:“小九麽。”
身边阿姐插嘴:“就是你说的那个‘好囡囡’啊。我看他真是小丫头,你回去扒了他裤子好好看看,究竟有没有东西的,不然怎麽和以前小姑娘一样,连家里大门都不敢迈一步。有时候也出来走走,我们一群人还会把他拆了骨头吃掉呀?”
言毕又是一阵哄笑。
唐小杰生怕她们聊着又有新花样,赶忙撤退。关门前抬头望一眼,阮阿姐手肘抵着木柜,正凝目望向桌上牌局,忽地,她笑了笑,也不知道是笑的什麽。
这点扯皮的工夫,唐小杰奔下楼来,屋里段争正闭目养神,小九靠在他背上看电视。
担心自己下手没有轻重,唐小杰特意把持刀的重任交给段争,他负责打下手,比如将早备好的尼龙绸给小九围上。谁想脖子那里系得太紧,引得小九尖声直叫,重新拆开才发现是他脖子被勒出一道红痕。
电推子在手里嗡嗡地振,段争站在半米距离外,看唐小杰念念有词地替小九梳理头发。脑袋后面打理得整整齐齐,头上那束小辫子还没拆,他刚要上手,转念一想:“应该先用剪子吧?”
咔哒一下,段争将开关推落。
他俩隔着小九大眼瞪小眼,总算想起自己是新手,对方也不见得就拿过电推子。最后权衡,还是先用剪子。
唐小杰手提着小九头顶小辫,提得很有劲。段争手持剪子靠近,刚要一下结果,唐小杰脸色突变将他挡住:“等等等等,真要剪啊?我看他留辫子也挺好看,不一定非得剃光头吧。”
他做事扭捏,还蹙着眉头来回纠结的时候,段争上手一刀咔嚓,关键时刻叫唐小杰一挡,险些剪下他一大块手指肉。
“你别那麽急啊。”唐小杰捏着手,一脸惊魂未定。
段争不耐吐气,低头问小九:“剪吗?”
脑袋还在他手里,小九不知道危机,依旧按照惯常的回答,点一点头,下巴抵着顺滑的尼龙绸:“剪的。”
唐小杰气恼:“怎麽就‘剪的’,你懂什麽呀你,问你都说好——算了,剪吧,剪光就好了,你看他后脖子都长痱子,怎麽就一点都耐不住热呢。”
为防自己再心软,唐小杰索性背对着走远。听见咔嚓一声,他扭过头,小九举在脸边的手心被放进一束长长的张开的发辫。他觉得好玩,捧在手里摸一摸,忍不住抬头想给段争看。唐小杰怕他分心,上前把小九按住,看他痒得缩起半边身子,剪子横在他耳尖上,将多余的碎发利落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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