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嘴里有烟,段争一边摁着小九发顶,一边又分心想着桌上的烟盒,嘴唇不自觉动了动。看在唐小杰眼里,他起身拿烟,还特意点着了火才给段争送去:“喏。”
段争低头咬上烟,同时手里剪子绕着小九眉上的碎发一刀剪齐。他含糊道:“谢了。”
皮肤和剪子一热一冷,碎发掉在后颈也又痛又痒,小九慢慢地有些坐不住,屁股在凳子上扭动,反被段争一把握住脖颈,压低了,顺便将后脑发根抄得干净。
这时候是下午两点左右,太阳升在窗口,大把的光透进来,爬在小九瓷白的后颈肉上。推刀振动有力,段争按着小九微微缩起的后颈,沿着发根慢慢往上推。小九有些怕,肩膀几乎耸到脸边来,于是段争只好把手从他耳肩交叠的缝隙里钻进去,整只手扣住他的脖颈,抵住指缝的是那点小小的喉结。小九倒是学乖了,哪怕担心害怕也不乱叫,脑袋垂得很低,为的嘴唇能贴住段争手上的虎口。
和唐小杰做事不同,段争素来讲求速战速决,推刀三两下扫去多余碎发,最后取毛巾轻轻一拍,尘埃漂浮,带起的还有小九耳侧薄薄的头发。他收回手,将推刀丢进敞开的收纳盒,同时将那件尼龙绸的绳结轻轻一扯,说道:“好了。”
唐小杰拍拍小九脸颊,趁机撩一把他后脑的头发:“短是短了,怎麽看起来就更像女的了?”
“不是女的,”小九忙着揉眼睛,之前有碎发掉进去了,“不是呀。”
“嘁,随便你喽,”唐小杰表情欠揍,“你除了底下长了那根小棍子,其他地方哪里像个男人?也对,你也只能像个男人,以后哪个女的敢找你生孩子?”
小九单只眼睛揉得通红,他据理力争:“不是的呀!不是女的!”
唐小杰翻着白眼戳耳朵:“噢噢噢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
“不是的!不是的!”
“听不见——听不见——”唐小杰故意拉长声音。
他们一来一往没个安静,突然有人敲门。
段争在洗手,跑去开门的是唐小杰。他前一秒还背着身耍弄小九,开门后,来者似乎是陌生人,他交谈两句,回过头来喊段争:“找你的。”
洗净手,段争走去门口。见到来客,他显而易见地怔了怔,随即目露惊讶,稍稍拧起眉头。
来客三十岁上下,紫黑面孔,显然常年在外头奔波,可他身形却瘦弱,后背畸形地弯曲,走路有些颠簸。他腿边放着一大包行李,这时对段争笑了笑,带着乡音道:“我来看看你。”
来人是段争的故交,或许还是一起过命的兄弟,真名不知,只听段争喊他小号。唐小杰和段争合租这些年,还从没见过他有以前的朋友特意来找他,因此觉得新奇,还有些多余的担心。他和小九被赶在客厅,小九抱着腿看电视,短裤又卡进臀缝里,他不自在地扭动身体,几下就热得浑身冒汗,可唐小杰还把他当靠垫那样抱着,他动弹不得,只好抗议地小声叫唤。
“别叫!”唐小杰捂住他的嘴,“吵死了,不许叫!”
小九眨巴眼睛,最后一扭屁股,便任凭他把脑袋随意放在自己肩上。
唐小杰撇嘴:“你说,你呢有家里人,外头现在可能就有一大堆人在找你。段争,要不是今天头一回见他有朋友,我还当他从生下来就是一个人。也就我——傻子,你懂不懂啊?”
小九被他抱着晃来晃去,睁大眼睛望着他,神情认真专注。唐小杰轻易被唬住,不由得屏住呼吸,和他大眼瞪小眼。长达半分钟的沉默,热汗从额发里落下来,小九紧绷的嘴角一弯,哪里有灵光一闪的清醒,还是傻里傻气的。
唐小杰气馁,额头磕在他脸边,嘟哝道:“你不傻,傻的都是我。我看阿姐说的真没错,真该掀开你裤子好好看看你究竟带不带东西,娘唧唧的,从小泡在女人堆里长大的吧。”
这天谈得漫长,等小号佝着背单独从屋里出来,唐小杰正在收拾饭桌。小九跪坐在地上点蚊烟香,瞧见门开,他兴奋地往前一扑,笨拙地撞上沙发脚。
多准备的两份饭都放凉了,唐小杰挺抱歉,想烧水热一热,小号急忙告辞,手臂挎着行李包,他踉跄着后退两步,险些栽倒,原来是他鞋后跟脱了胶。
就在小号一只脚将跨出门,卧房的门又响一回。段争大概在屋里抽了许多烟,声音沙哑,对小号说:“吃吧,不差这点时间。”
小号局促地拧着包带,半晌应一声:“欸。”
他们老朋友面对着糊饭,两碟冷菜和两碗白米饭,谁都没吃出声音,也许连味道也没尝出来。唐小杰拽住一见段争就想往上贴的小九,生拉硬拽地带着他下了楼,两人并肩坐在出租楼背后一张废弃的旧木床上,唐小杰往兜里掏出两罐冰啤,扯开拉环,把其中一罐塞进小九手里。
“会不会喝?”唐小杰见他小心舔着拉环附近的啤酒碎末,猛喝一大口做示范,“这麽喝,小口小口喝不出味道的。学我,这样。”
啤酒是苦的,小九嘬两口不喜欢,想塞回唐小杰手里,撑开嘴晃着舌头,见他伸手要捏又飞快缩回去,弯着眼睛小声地笑。
“笑什麽笑,乐得像只小老鼠,”唐小杰撇嘴,做戏法似的往这边裤兜摸摸,那边裤兜掏掏,然后当当一声,丢给小九一罐冰汽水,“喝奶去吧,小娃娃。”
他猛灌两口啤酒,冰得龇牙,偏头见小九还没启罐,打他手背一下,抢来掰开拉环,再重新送回他手里,还得碎嘴:“这麽没用,你以后还离得开我?真不知道你以前怎麽过的,肯定好多人嫌你麻烦。嗳,你现在能不能想起来自己几岁了,家里人呢——对你好不好?”
小九只顾着低头舔汽水,仰高喝一口,一小半的在嘴里,另一半全倒在脸上。
唐小杰慌张逃开,拎着裤管怒叫:“你——你气死我了。”
好在兜里有纸巾,唐小杰认命给他擦脸,小九吮着手上的残汁,胸口湿了一大片。唐小杰走远丢纸巾,恰巧碰见小号提着行李下楼。
他喊一声:“喝不喝酒?”
“你和段争以前就认识吧,”唐小杰兜里还剩最后一罐冰啤,递给小号后问道,“认识多久了,你对他了解深吗?”
小号拘谨地笑笑:“挺久了,五六年吧。”
“五六年,那应该挺了解了。你说‘段争’是他真名麽,还是在道上混,得找个化名啊?他家里人呢,知道他走这条路,也没拦着他?”唐小杰酒量奇差,两罐冰啤就熏得脸色酡红,这时候借着酒劲使劲地八卦,“你们俩怎麽认识的,一条道上的,还是你以前是他小弟啊?我看你年纪比他大多了,嗝。”
“啊,对。”小号敷衍应着。
“你说啊,干嘛不说,我和他认识几年,他嘴巴闭得比那什麽都紧。先说好啊,我也不是打听他的隐私,对吧,我总得大概知道和我一起住的室友什麽来头,万一哪天他以前的仇家杀上来,我好好在屋里睡觉,被人分尸了都不知道——对吧。”
“他已经不走这条路了。”
“那就是以前走过。”
“……”
“而且走得还不容易。”
“……”
“怎麽了,是他兄弟被他害死了,还是女人被抢了?”唐小杰嘿嘿一笑,“段争的话,被抢的也该是男人。”
“……”
“说话啊,别跟傻子一样娘唧唧的。”
小号手指紧捏铝罐,硬是咬着牙不吭声,强灌两口,才低低说道:“他是个好人。”
“谁,谁是好人?”
“争哥,段争,”小号说,“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好人。”
“人哪里能用好坏形容,”唐小杰嗤笑,“他对兄弟好,转头在外面扛刀砍人混社会,这叫好人?”
“……”
“要人真能定好坏,我转头出门杀个人——”
“他没杀人!”小号吼道,“他根本没杀人,杀人的不是他!”
“……”酒醒一半,唐小杰瞠目结舌。
小号灌一口啤酒,咬紧牙关说:“我没提这件事,但我知道他一点都没忘。他是个好人,从来都是。说了不怕你笑话,我们一群兄弟,只有他念过高中,我们其他人组起来认识的字都没有他多,有的是因为家里穷,有的就是因为不想念书,整天拎着把小刀,冲哪儿刺哪儿。后来,他就成了我们老师,从音标开始教,然后学写字。有时候碰见人,一个两个全在笑我们。有人觉得丢脸,甩手就走了,段争不去拦,最后还是他们自己回来。到现在,我也只会写‘刘昊’这两个字,其他的都忘记了。因为他最先教我的就是这两个。”
唐小杰蠕动嘴唇:“那杀——这件事,又是怎麽回事?”
“是孙光柏,”刘昊说,“他失手杀人,逃了,段争被抓了。”
“他帮他顶罪?”
刘昊摇头:“他不肯说,耗了很久,警方没有办法。后来有人做保释,他被监察几天,风头就过去了。”
“杀人那个,姓孙的,最后被抓住了?”
“不知道,他逃了以后,我没再见过他。”
“真够孬的,自己杀人让别人顶罪,有胆杀人,没胆承认?”
“他杀了他爸。”
“……”
“他和段争一样,是从小被人牙子拐卖来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孙光柏才十三岁。那个人是他养父,家里女人生不出孩子,被拖去当妓女接客,地方就在家里。忙起来,他有时候还要帮忙递毛巾,洗衣服。后来接的活多了,他每天帮他养父打零工,就是洗妓女的内裤,”刘昊说,“段争——他也差不多。”
唐小杰喉头滚动:“他养母也是——”
“那是他第一个家。后来他又被卖掉,因为长得太快,他养父觉得买他不划算,用他换了半年的米粮,”刘昊将脊背压得弯弯的,像是被风压折的稻谷,“我们县城有一半的人都是外地来的,女人和小孩被人牙子带过来,花钱就能买。不干净或者生不出孩子的,就拉去卖掉,或者自己单开。我和段争,还有其他几个兄弟,我们是一起逃出来的。是段争带我们逃出来的。”
唐小杰慢慢应着:“这样啊。”
啤酒贴到嘴边,仰头想灌才发现是酒没了。刘昊捏皱空罐,右手缺了半截小拇指。他低声重复道:“他是个好人。”
楼道的路很黑,小九鼓起勇气摸墙上去,一边还要护着手里的汽水罐。好不容易摸到三楼家门,他探进脑袋,客厅里没有人。段争屈腿躺在卧房,手臂横在眼前,听到屋外乒铃乓啷的动静也没有反应,像是睡着了。
小九抱着汽水罐跪在床边,脑袋靠着他的腿,一口一口地嘬汽水,不小心鼻腔里打声嗝,葡萄味从他嘴里漾出来,还混着啤酒的苦味。
段争能感觉他在上床,罐里汽水咚咚地晃荡,一泼又一泼。
汽水还是冰凉,所以在小九丢掉它,捧住他的下半边脸来啄吻嘴唇的时候,葡萄汽水流进来,段争那颗之前就在松动的牙齿冰得直摇。
小九小口地咬他,嘴唇好像一颗破土的嫩芽,不停地往上钻,往前挤。于是段争的手臂被挡开,接二连三的吻落在他的额心,眼皮,鼻尖,脸侧,还有嘴唇。
亲吻的间隙,段争摸到小九手腕的那串银手镯。他慢慢地往上推,一直推,最后推到小臂中间,再也上不去。
翌日,茉莉来得不凑巧,唐小杰出门,段争上班,家里只剩一个呼呼大睡的小九。听见门响,他睁了眼,呆坐两秒,又抱着段争换下的汗衫闭眼睡去。门外茉莉闷出满身热汗,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她气得怄血,犯了犟,今天必须见着陆谭。之后回到车里等,但近傍晚,她才见上回那个吊儿郎当的男人回家来。
唐小杰没想到还会再见她,看她下了车,傻站一会儿,忙甩着一袋子水果就往楼上跑。茉莉吃惊,随即也踩着小高跟拼命追。但她体力到底不如唐小杰,最后扶着门气喘吁吁,叫道:“麻烦你开门,我有话要说。”
“我猪头啊我信你,”唐小杰同样呼吸不匀,以眼刀示意小九进屋去,又道,“你说认识就认识,谁知道你是不是骗子,把别人家里的乖仔骗走卖了,人牙子都长你这样!”
“你说我像什麽?!”茉莉气极,“你眼睛瞎了还是脑子不正常,开门!”
“不开就是不开,你赶紧走,不然我报警了。”
“好啊,你报啊,我倒想看看到时候是你们诱拐还是我骗人!”
“……我随便说说。”
“你不报是吧,我报,我——”
唐小杰猛地将门拉开,嬉皮笑脸的:“有话好好说嘛。”
狗腿样,又蠢又笨又坏!茉莉冷哼一声进门去,唐小杰将门一关,谁想夹着她小礼帽后面那根小丝带,唐小杰只听她尖叫一声,回过头来,神情更是凶神恶煞:“给我松开!”
矛盾攒得多了,再好的心肠最后都变成恶言相向。唐小杰一心只想把她打发走,但茉莉只当听不见,强拉着小九问东问西,摆明不给他藏人的机会,但又不说要把小九带走,唐小杰冷静下来一通琢磨,居然叫她给搞糊涂了。他问她有何贵干,茉莉却把头一偏,前两天的高端架子早被拆台,她索性露出真面目,脾气娇纵又霸道,硬说得等另一个人回来。
“你有话跟我说也一样。”唐小杰叉腰道。
“不一样,”茉莉讥嘲,“你算什麽东西?我还怀疑你是主谋,专门策划的拐卖计划呢。总之在那个人回来之前,我们免谈。”
唐小杰气结:“好,好,随便你。小九,过来!”
“别去!”茉莉急忙拉住小九,“陆谭,你真不认识我?我们俩连一张床都躺过,你就一点印象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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