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白段争到底要去哪儿,但本能信任他的判断,唐小杰一声不吭地跟着他走过两条街,路过市中心那块将军碑,最后进了一家修车铺,在店员和顾客的注目下穿过通道,期间碰倒零件无数。
唐小杰刚拾起一枚铆钉,段争已经弯腰拉起铺子后的卷闸门。门后摆着十多辆重型摩托,他径直掀开其中一辆的防尘罩,这时门口走来一个身穿工作服的黄头发青年。
青年擦着胳膊上的机油,一见段争就笑:“哥!”
段争蹲下检查发动机和底盘,头也不抬地说:“钥匙。”
青年往墙上的帆布袋里摸索一通,挑出一把挂着银铃铛的扔去:“接着。”
尔后,他又往一旁唐小杰身上瞟了瞟:“你是我哥朋友?怎麽从来没见过。”
唐小杰还想问呢,你和段争又是什麽交情。但段争检查完摩托,很快跨上车,青年见此丢来一颗头盔,表面干净得能当镜子瞧。段争戴上,轰两下油门,刚要推下挡风镜,胳膊却被握住了。
唐小杰眉头紧拧:“你总得告诉我,你要去哪儿,去做什麽。”
头盔阻得段争只露出一双眼,声音沉闷:“救人。”
“去哪儿救,怎麽救,”唐小杰说,“你能不能别乱逞英雄,程东阳摆明让你自己送上门,他好跟在后面捡便宜,他这种烂手段连我都看得懂,你不会不知道吧。”
“他没这个本事。”段争说。
“你把话——”
话音未落,段争不听他唠叨,直接拨下镜片,摩托启动时轰鸣,车身擦过唐小杰疾驰而去。
猛追两步追不上,唐小杰撑着膝盖大喘气,回头见那修车青年始终撑着脖子看好戏,他忍不住气急败坏:“你和段争是兄弟?”
青年笑道:“你听不见我喊他哥?”
唐小杰又问:“那你也认识程东阳了,还有刘昊?”
青年耸肩:“不认识。”
唐小杰憋着一口气:“你到底知不知道段争究竟想做什麽?他和程东阳有什麽仇,程东阳费尽心机算计他不如直接毙了他,不是来得更快更简单,每天兜圈子监视人他累不累啊?”
“听不懂。”青年满脸无辜。
“……”
“真听不懂,”青年失笑,“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唐小杰怒极反笑:“真行,你们真是一群好兄弟。”
他不由得想到那晚刘昊捏着啤酒罐下了木床,也是这种维护段争的姿态。一个性格腼腆的老大哥,竟然好言求他往后多多包容段争——真是好兄弟,一个模子里的装蒜护短。
不久之后,天空轰隆两声,一场暴雨让居民楼前的那把木架子告了终。它倒得很慢,架子头上飘着一张红床单,吸水多了,它不堪重负,几乎是带着木架一起倒下。
屋里,小九是被雷声惊醒。他之前疲惫昏睡,醒来眼前乌沉沉的一片,转转眼珠,总算想起自身处境。他浑身都疼,尤其胸口和小腿,麻涨涨的,好像骨头也错了位。他下意识伸手想摸,但忘记自己还被反绑着胳膊,于是好容易支起的身体又噗通倒地,但他眨一眨眼,掉不出半滴眼泪。
天色昏暗,屋里也没有点灯,小九改成趴地匍匐的姿态,小心地挪动,结果一头撞在桌角。身体翻滚又压着充血的双手,他嘴里含着布块,呼吸已然有些困难。但他还在不停地往外爬,一会儿撞到置物架,一会儿绊脚摔跤。折腾许久,他背靠着墙壁坐起身,似乎将连着阳台的拉门踢开了,夹着雨丝的狂风灌进他的领口,眼前的布条很快湿透,重甸甸地往下坠。
可先跌倒的还是小九。他赤脚滚进积水的阳台,仰面卧倒,又在一阵费力地咳嗽后,靠着扶手站起身,然后微微踮脚,后臀够上阳台扶杆。身体没有任何支撑点,他好像侧身骑着一匹僵死的小马。
暴雨迅猛,小九坐在阳台扶手,不自觉地迎面去接,雨水打在他脸上,将黑色的布条一点一点地往下拽。他冷得直打哆嗦,雨和风接替抽击着他的后背前胸,一下重击,他忽地往后倾倒,好险小腿勾住栏杆,身体往外仰了一半,他才发觉原来自己后背空空荡荡。
只差一点气力,他就能轻而易举地翻过阳台,掉下三楼。但他在想段争。他还是惦记着那件被自己落下的汗衫。
雨声掩盖了门被推开的动静,小九看不清是谁在靠近,因为夜色把他的眼睛吃掉了,他就笔挺挺地坐在扶杆上,一副即刻就要向后倒去的姿势。
“哥哥。”有人在喊。
是谁?
就在那瞬间,布条承受不住雨水的重量,仿佛有千斤重,刮过小九的鼻梁,沉进他的脖颈。他终于能睁开眼,望去那道立在拉门边的身影。
那人说:“哥哥,太危险了,到我这儿来。”
——不是段争。
但同时,一道刺眼的灯光猛然穿过雨幕,又紧接着刺穿背对雨帘的小九。随后是尖锐的刹车声。
小九呆呆的,脑袋低垂在胸口,眼睛睁不分明,但能看清楼底那辆摩托,和这时也抬起望来的面孔。
“山山。”他小声呢喃。
段争单脚踩地,手里的头盔盛满雨水。他身上是一件不防水的黑色外套,头顶罩着连帽,雨水沿着发根淌过脸颊。他仰头静静地凝望小九,车前灯叫雨丝切得寂寂的,也把他下半张脸掩得昏暗。
他来接我了,小九想。刹那间,他好像被雨水灌满,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翻去,就快倾倒在夜色的雨幕里——但他没有。
是晏知山上前一步环抱他的腰腹。他们交叠着倒进阳台的积水,小九仰面凄厉地尖叫,但那束车灯倏地熄灭了。
抱着人回到室内,晏知山以嘴唇试探陆谭的额头,果真滚烫。特助见此,立即将大衣取来裹住陆谭,正想询问是否找人来接,却不想晏知山直接把陆谭抱起,动作粗鲁地将他死死锁在怀里。路过门口,晏知山又往战战兢兢的吴汇金心窝猛踹一脚,便脚步不停地下了楼,连上车那几步路也忘记打伞,钻进后座,喝令司机立马回华来。同时他状似无意地往窗外一瞥。楼前寂然,所有痕迹都被雨水冲刷。
陆谭浑身是伤,加上淋雨,一时间高烧不退。晏知山特意帮他换过干衣才出门,正赤着上身擦水,听人敲门,特助询问是否将吴汇金带进来。他抬眼瞧着镜子,一边极快地套上衬衣,扭了两颗扣子,一边推门出去。
大厅正中,吴汇金同样浑身湿透,但他没有时间整理清洗,原先不过坐立难安,等晏知山一出现,他没法控制腿软,竟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晏知山望着客厅屏幕上卧房的监控,陆谭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嘴唇青白,脸色潮红。他佯装不懂:“跪我做什麽,站起来。”
吴汇金牙齿打颤:“我坐着,坐着就好,坐地上。”
“你帮我找到人,我哪有让你随便坐地上的道理,”晏知山将桌上的眼镜拾起,轻轻架上鼻梁,“找张椅子给他。”
套房里这时只剩一个特助,他搬来椅子,不知有意无意,准确地卡进吴汇金的膝窝。吴汇金受惊后坐,恰好坐进坐垫柔软的靠背椅里。他心里发慌,说道:“我身上都湿了,会弄脏椅子,还是不坐——”
“你不愿意坐?”晏知山抬头,“不给我面子?”
“没有没有,不是这个意思。”吴汇金急忙摇头。
“那行,随便你吧。”
拿捏不准他的心意,吴汇金惴惴难安。正想借机离开,不想还没开口,晏知山就紧接着问道:“你之前说你找到陆谭,是因为段争,无意中知道他关的就是我要找的人,所以特意给我送回来,是这样?”
“是。”
“那绑着陆谭,也是你做的?”
“我是怕他出声,不是,他会跑,我怕他跑了,到时您又找不见人——”吴汇金额头冒汗,结结巴巴地解释,却被晏知山打断。
他手里握着一串银手镯,是之前医生从陆谭手腕上卸下来的,底下那颗铃铛铃铃地响:“那他身上的伤呢?”
“……是段争,”吴汇金吞咽,“我找到人的时候,他已经是这样。”
听闻,晏知山眼里带笑地看他一眼:“实话?”
吴汇金头皮发麻:“实话。”
但紧接着,门后突然进来两位便衣保镖。晏知山不给他解释,任由他在看到那只红白蓝塑胶袋时瞪圆双眼。他好整以暇地靠在书桌边,便衣保镖即刻将吴汇金折进塑胶袋。
听他痛苦哀嚎,晏知山闭起双眼,仰头深吸一口气。
待解决完大厅的闲事,晏知山走进隔间。陆谭烧得神志不清,医生正替他调整输液,见雇主进屋,嘱咐过两句便关门离开。
屋里没有旁人,晏知山摘掉眼镜,无声无息地坐上床沿。他伸出右手食指,以陆谭的额头为起始,顺着他的脸庞线条徐徐下滑,中途在嘴唇停留一刻,粗鲁地滑弄拨动,再伸进陆谭的颈间。那儿有一个小小的针孔。
他叹气一声:“傻哥哥。”
蓦然间,陆谭像是噩梦挣扎,手脚抽动一阵,他紧闭着眼无助惊叫:“山山,山山!”
晏知山握住他双手,安抚地亲他脸颊下巴,又吻他颈侧那颗小小针孔。蓦地笑了笑,他像是怪陆谭梦里也不听话,轻声道:“傻哥哥,没了陆远岱,不是还有晏知山?偶尔也梦到我吧,哥哥。”
第十七章
担心段争会半夜回家,唐小杰特意为他留了门。强撑着精神等在窗边,听见门响一个激灵,他立时挺背站直,望着段争浑身湿透地进门,手里还提着一顶正往下滴水的头盔。
唐小杰哑声问道:“找到人了吗?”
段争低头蹭掉鞋跟,裤管淌落的水珠渐渐晕成一小滩湿印。他将头盔放去柜子顶部,往洗手间去的同时脱了外套,蓄着水,沉甸甸的一件,搭上椅背,水珠连成线,接连不断地滴落。
然后是洗手间的木门被砰地带上,那把生锈的门锁跟着歪了大半,露出后面那块拳头大的窟窿,透进客厅昏黄的光,恰好照在段争嶙峋的踝骨上。他赤脚站上水泥地,弯腰掬一捧水扑在脸上,又一捧,再一捧。冷水渗进眼眶和唇缝,忽地变热了,他索性把脑袋凑去水龙头底下,水管呜呜地哀鸣,他一口气闷得漫长,总算在唐小杰敲门前一秒探出头,哗啦的一声,手掌一抹脸,额发也往脑后撩。
听不见屋里动静,唐小杰再次敲门道:“段争,你没事吧?”
“没事。”段争应道。他两手交叉脱了紧贴后背的湿衣,顺便掰高把手,莲蓬头停顿两秒,开始淅淅沥沥地往外喷水。又解开裤带,走进莲蓬头底下,冷水骤然淋上肩头,他吐出口气,待适应了,侧身将后腰的红纱布揭下。
正对面的镜子碎了一半,很久之前就碎的,后来被小九偷拿唐小杰的创可贴按了两块缺口,现在看来反而不伦不类。段争从镜子里望见自己,雾蒙蒙的镜像,映出他后背一块血淋淋的肉窟窿。
雨天路滑,他抄近路撞上蒋公手底下的人坐庄喝花酒,对方抓着人就往前刺匕首,赶上段争无心恋战,他一对十多人解决得利索,除了后腰叫人拿刀戳了一记,其余都挨在胸口和小腿,没有大碍。
冷水逐渐转温,段争拧了开关,想找自己那块所剩可怜的旧香皂,但摆在窗边的洗浴用品都是泵装的沐浴露和洗发液。他动作稍顿一顿,绕过那泵几乎有他半截小臂高的沐浴露,往后翻出自己那块扁扁小小的香皂。用完放回,他将香皂丢进那只粉色塑料盒——小九吃麦芽糖剩下的盒子,他觉得闪亮亮的好看,于是硬把段争的香皂从纸盒里移走栽进去。
囫囵洗完澡,段争捋着头发露面,一蓬热气随他从洗手间逃往客厅。
唐小杰正坐在沙发抽烟,两边手肘各搭着膝头,听见响动扭头看一眼,佯装无心地问道:“之前就想问你,小九呢,死了?”
将毛巾搭在脖颈,段争收拾湿衣湿裤,提了裤脚在上,兜里掉出一把车钥匙,银铃铛响得清脆,夹着唐小杰摔裂啤酒罐的动静。
他真是喝醉了,脸颊晕着红斑,骂段争是个哑巴只会瞎逞能,明面夸他是沉默有担当,实际不过是尾巴翘到了天上,自以为了不起。他问:“你多说一句话会死吗?你哪怕把话多说一半你会死吗?你真当自己是神啊,段争,谁稀罕你去扛,你要是真能扛住你兄弟会死吗,小九会被人半道劫走?!都是你害的,全他妈是你害的,你兄弟也都是因为你才死的——”
话音未落,他胸口衣领猛地叫人攥住,迎面一股巨大的冲力将他狠砸去墙边,后腰恰好卡在窗口尖杆上,刺得他刹那间面色发白。一时间,唐小杰脑袋嗡嗡直叫,突如其来的变故叫他只会惊愕盯着眼前的段争。
从没有见过段争露出这种表情,黑眼珠鼓在上眼皮,凶狠阴鸷得人心惊。唐小杰心头发寒,仿佛真由这刻窥见当年那个冷厉决然的后生。段争额角湿发掉在眼前,水珠滴滴地落,唐小杰的喉咙也险些扼断在他的拳头底下。
但段争并不说话,只是由上及下地俯视他,假如不是呼吸时微微撑开的唇缝,唐小杰甚至没法确定他居然紧咬着牙关。或许对段争来说,他连生气恼火都得藏着掖着。
“你算什麽东西,”唐小杰倏地鼻酸,他讨厌自己变得越来越像小九,哭哭啼啼实在不是一个男人该有的作风,但这回他哭得太大声,甚至和段争动起手来,“你他妈算什麽东西!你算什麽东西!操你妈的,段争!”
然而和段争相比,唐小杰年纪太轻,拳头太软,花拳绣腿的招式,段争单手就能将他轻松降服。
厅里家具摔得哐当响,唐小杰后脚跟绊倒那把折叠椅,还头晕目眩的,紧接着就叫段争一拳揍倒在沙发边。他半张脸红中泛青,手往鼻子下一挡,捧了一手掌的鼻血,忍不住哭吼着破口大骂:“你不是人!你他妈把我打出血了,你干脆杀了我得了,来啊,杀了我啊!我脖子给你,大动脉在这儿,你往这儿劈,劈歪一寸你就不是男人!来啊!”
段争指关节擦红,衬得手背青筋更是清晰。他的腕骨上至今还印着一块紫色唇痕,是小九喜欢他身体所有的部位,闲着无聊都想舔弄吮吻,没留神就会弄出印子来,几天都不消。段争转一转腕子,将这块唇痕转到看不到的位置。
24/66 首页 上一页 22 23 24 25 26 2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