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前,赵特助好意提醒:“动静要轻,晏总的人睡在屋里。”
套房很安静,预料中围满大厅的便衣保镖也不见人影。房间正中摆着一只红白蓝塑胶袋,装得鼓囊囊的,走得近了,段争发现,袋子撑出一块凸起的位置原来是只人手。
“知道装的是谁吗?”桌边传来声响,晏知山站在酒柜前,视觉的错位导致他刚好被遮挡,“要我告诉你,还是你自己猜?”
“吴汇金。”段争道。
“聪明,”说着,晏知山现身,他脚上趿拉着棉布拖鞋,手里还捧着一只木盒,“我把他装了一晚上,你说以他的体质,现在是不是都窒息死掉了。这样就不好处理了,怎麽办,不如把他弄成自杀吧,绑架未遂心生内疚,自己了结自己,是不是也说得通?”
段争看他拔了红酒木塞,给面前两只高脚杯注酒,注得满当当的,其中一只甚至溢了满桌。
晏知山提了杯脚一饮而尽,另一杯他推给段争:“试试,年份很不错。”
“你把我从程东阳那儿叫来,有话想说?”段争没有接过。
“什麽话?”晏知山恍然大悟,“对了,有的,我是有话想对你说。吴汇金撤职了,他的位子空着,你有没有兴趣顶上?当然了,肯定没兴趣。那我雇你其他的怎麽样,就做我这儿的侍应生,楼下都不用管,只负责我这里,你乐不乐意?”
不明他意,段争静观其变。
但晏知山没有继续,而又注了半杯酒饮尽,随后起身,右手握着红酒瓶口,拖着瓶底沿餐桌转了半圈。他一推鼻梁眼镜,慢悠悠笑道:“我给你升职加薪,你不感谢我吗?”
后腰伤口不住地往外渗血,段争微微放松腰部力量,正直视晏知山预备开口,又叫他打断。晏知山笑眯眯的,扶直了红酒瓶,瓶底磕在桌面,声响沉闷,仿佛一道惊雷:“你也可以当作是我在酬谢你。我能找到陆谭,确实该向你致谢。本来这也该是我带他一道来的,但他身体不好,也怕见生人,索性都由我代劳,你不会介意吧。”
段争目光沉沉地望着他。
晏知山面上带笑,手里酒瓶不住地磕着瓶底,咚咚,咚咚。
一会儿工夫,原先沉寂的塑胶袋传来动静,吴汇金竟然还活着。与此同时,隔间走来一位身着便服的私人医生。他行色匆匆,见着屋里有外人还愣了一愣,快步走去向晏知山附耳。说不过两句,隔间那扇紧闭的门在摇动,门后传来虚弱的尖叫。
段争听到了,是小九。
第十八章
医生告诉晏知山,陆谭已经退烧,但他精神状态很不稳定,不仅拒绝扎针,还拒绝特护的任何接触,问是不是应该给他推一剂安定。
原本这该是他做主治医生的拿主意,但顾忌病人身份,就怕做多错多,谁也不敢先斩后奏。可眼见着晏知山听闻,露出个笑模样,医生又不禁喉头一紧,接着,果真被人迎面泼了半杯红酒,用的就是段争没接的那杯。
“推安定之前,你是不是还想拿我试个手?”晏知山问道。
再三念着晏家可观的诊疗费,就得有人当乌龟,医生往裤兜里掏出巾帕擦脸,连连应着,随后折返进隔间。余光瞥见立在一边的段争,他心说:又是一头乌龟。
而待隔间门被拉开,首先露面的是个跪在地上的女特护。她护士帽歪歪扭扭,双手往前似乎拽着谁。门被抵住了小半,只能看到缝隙里有只紧攥着地毯的手,模样不大好看,手背青紫,针孔密密。
“陆先生,我们回到床上去好不好?”特护苦口婆心,“你这样手背会出血的,听我的话,我们到床上去吧。”
陆谭却置若罔闻,依旧伏跪在地,两手紧抓地毯。他之前从床铺跌落,几步路连滚带爬,中途被特护拖回两次,好不容易挨到门口,他用手掌拍门,指甲挠门,叫声细细的,喉咙好像被针线缝住,裹得他嗓眼干疼。
特护跟着跪地和他平视,试图以常用的方式诱他平静,但她刚说起上回没讲完的“玻璃珠”,陆谭的动作已经由拍门转为砸门。
特护们面面相觑,没料到短时间内,陆谭的状态竟然直线下降。
多久没见过陆谭失控?追溯最近一回,大概是一年多前,他和晏知山夜里争执。当时医生特护都住在别处,收到通知急忙赶去,没想到屋里除了陆谭和晏知山,角落还蹲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小男孩。问了才知道,原来是陆谭受了刺激,晏知山不过离开一会儿,进门就见他光着上身爬在阳台,一副即刻要坠楼的姿势,人已经没法自主呼吸。
早前接手陆谭病历的时候,医生只当他是后天性的智力障碍,问过陆谭父母也说没有问题。但后来陆谭几次犯病,医生再三追问,陆家夫妇才承认,陆谭由于幼时亲身经历胞弟被人掳走拐卖,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惧怕接触外人,应激反应强烈,同时莫名爱好高处,前一任医生诊断,他有跳楼自杀倾向。
而那一晚,假如晏知山晚来一步,或许陆谭的半只脚就迈了出去,最后摔得血肉模糊。至于犯病原因,晏知山没有明说,但医生特护眼明心亮——无非是角落的新人做事欠妥,招来伺候人的反做了主,竟然在陆谭胸口狠狠抓了一掌。
事实上,那几年内,陆谭犯病的几率很低。他多数时间都是逆来顺受的,有人猜测或许是意外发生时,他被安排躲在巷口蝇虫满天的垃圾箱里,有人亲手为他合上盖子,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出声”。因此在得救后的半年时间里,陆谭就像丧失了开口说话的本领,终日躲在逼仄的空间以寻求保护,比如衣柜和桌底。他把嘴藏得很严实,瞪着眼睛望去光亮处,一等可能是一小时,可能是半天,也可能从破晓等到深夜。到被人找到,他时常缩成小小的一个,两手捂着脑袋,已经狼狈地失禁。再者,陆谭的智力跟不上正常的训导,反而让他心生抗拒,久留旧地的结果只是令他病情加重,这也是陆家人在丢失一个孩子之后,决意搬家的最大理由。
但这些都属往事,陆谭多数时间的乖巧听话,使得所有人的警戒心被麻痹,没想到这样一回“失踪”,他的状态倒退严重,干脆功亏一篑,尽数回到解放前。
隔间门徐徐合拢,医生特护齐心协力,将陆谭小心拖回床上。但陆谭这次真是铆足了劲在反抗,他用抓的,用咬的,中途扑了个空,脑袋还撞着摆在床边的小推车。特护算是怕了他的,不自觉让开半步,陆谭趁这点机会跑去门边,医生只捉住他一小片衣角,人已经撞开门跑走。
说是跑,倒不如说是半跌半撞地爬。没人知道陆谭到底想找谁,他光着脚从屋里跑来,也不看路,肩膀磕在墙边就停下。他茫茫然望着四周,眼睛掠过晏知山,和他面前奄奄一息的吴汇金。忽地浑身一震,他透过落地玻璃窗望见谁,着急地往外追赶,一路跑,一路被阻拦。
他身体在发抖,膝盖不住地往下磕,后来不知道是谁先松的手,总之他躲过了,推开套房正门去追。但来不及,弟弟还是进了那件玻璃屋子,底下被一个陌生的恶人拽住了绳,他就像那天一样被人野蛮地抢走,而陆谭则站在高高的地方,透过一道窄窄的缝隙在看。他记着“不能出声”,于是只是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不一样的是,这次他在拼命地拍打阻隔自己和弟弟的玻璃窗,一下又一下,手掌拍得发红,很疼。
他在喊:“别走,别走——看看我,别丢下我——”
电梯临近底楼,段争似有所感,抬一抬头,瞧见的只有电梯顶层。随即,他移动半步倚住扶杆,低头时喉结攒动,再抬眼,他大步走出电梯。
医护人员在晏知山身后站成一排。没人敢上前窥探一眼雇主的神情,总归好不到哪儿。看着陆谭跪在玻璃窗前用力拍打,嘴里也叫着陌生姓名,不明所以的,以为晏知山气的是情人“红杏出墙”;知情的,比如赵特助,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哪来的时事英雄,段争原来就是陆谭的“奸夫”,也等于是晏知山的情敌。
尽管各自心怀鬼胎,一群人看戏倒都保持安静,酒店顶层只剩陆谭可怜的哭声。他来来回回地叫“段争”和“山山”,求的是他“别走别走”。
好半天,晏知山总算动了。出乎意料,他没有以蛮力控制陆谭亲近他,而是半跪在他身后,将他圈进自己双臂和玻璃窗之间那块小小的地盘。
他终于和陆谭处在同一视点,看到电梯晃悠悠地重新回到顶层——段争不在,陆谭的山山也不见了。他心里怨恨又爽快,于是凑前贴住陆谭的脸颊,双手收在他胸前,将他紧搂,嘴唇不断地啄吻他的耳朵和眼角,叫他哥哥,抱怨他实在是不听话。
陆谭满脸泪痕被他的吻冲走大半。他被晏知山死死按住胸膛,一个后坐,他几乎躺进晏知山怀里,仰头见到的是玻璃窗外阴沉沉的天。乌云把他的脸笼罩了,压下来,他就顺着从顶楼跌去楼底。失重感让他晕眩,他不知道当时弟弟被人高高举起了,然后猛摔下地的时候,是不是也会这样。他看到弟弟眼睫上糊的鲜血,想让他醒醒,可是记着自己不能说话,就举手捂住嘴,想的是待会儿弟弟就会来接他回家。他们家拐个弯就能到,白色信箱立在门口,里面还有妈妈教他写给弟弟的信。他们会一起回家。
他们应该一起回家。
“回家,”陆谭的上半身被困着,他喃喃自语,“回家。”
“哥哥,想说什麽?”晏知山凑近他的耳朵,反问时以嘴唇贴着,但他的眼睛却仍旧望着电梯方向。
“回家,和山山,回家。”陆谭努力伸长了手,手掌贴着玻璃窗,触感冷冰冰的。他愣一愣,想的是前两天他还趴在段争胸口,抚摸他的眼睛和嘴唇,都是热的,甚至烫得他立刻缩回手,不一会儿又恋恋不舍地继续抚摸。他喃喃:“回家——”
“我在这里,你还能回哪个家?”晏知山笑他,“除了我这里,你能去哪儿啊?傻哥哥,你哪儿都去不了。”
仿佛终于将他这句话听进心里,陆谭机械似的转动脖子。这下,他们两张面孔离得很近,彼此吸气呼气,嘴唇翻一翻都能碰到对方。
每次凝视陆谭,晏知山的胸口都有只野兽在吼叫。常年陪伴的习惯使他非常熟悉陆谭目前的神情,是迷茫,是恐慌,还有类似小孩弄丢了宝贝的自责。而对陆谭来说,弄丢陆远岱的代价是远超自责千倍万倍的痛苦。晏知山太了解了,因此嘴里哄着他,同时往他的嘴唇贴过去。
但陆谭一个后仰,激烈的反应将晏知山钉在原地。
早在之前,赵特助就将所有人遣走,这时的顶层廊道只剩晏知山和陆谭两人。
晏知山不笑了,可仍旧在逼近,陆谭被他挤得喘气艰难,撑高了脖子呼气,又被掐住脖颈。
“你想找谁,段争?”晏知山问他,“我不好吗,怎麽就喜欢别人呀?”
陆谭被他掐得开始翻白眼,他不知道挣扎求饶,只是高抬着下巴以求能舒服一些。但很快,晏知山松了手,面无表情换成笑意盈盈,他再一次原谅陆谭的不知好歹。
他不顾陆谭拒绝,将人强制抱起,一边又以亲密的口吻问道:“今天打几针呢,就一针吧,好不好?”
后来陆谭被按在床中心打安定,他的四肢都被牢牢钳住,为防他再挣扎,特护征得医生同意,用做工柔软的布条将他的双腿绑在床脚。
安定很快发挥功效,陆谭挣动的幅度越来越小,他不停扇动眼睫,奈何敌不过药力,呜咽声渐渐微弱,他侧过头,用双手抱在脑袋两侧。
“山山。”他嘟哝道。
有晏知山在,医护人员鱼贯而出。赵特助守在门边等吩咐,话没开口,就见晏知山捉住陆谭的手腕慢慢摩挲,手指摁着青肿的针孔往前压,陆谭怕疼,想把手抽走,但晏知山的脸很快压了下去。
那阵奇怪的动静,赵特助不敢多听,忙关了门走远,还命令守在门口的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不该听的别听。
好在没过多久,晏知山放开陆谭,任由他自我防卫地逃到床头。没有抓到床杆,他退而求其次,两手抓住床架,但因为药物影响,怎麽也使不上劲。
晏知山对他的抗拒视而不见,仍旧自顾自地按压他青肿的手背:“没问过你,那天怎麽就自己跑了?每次都乱跑,碰到谁都不知道,回家了身上还沾着脏东西,给你洗干净又不肯。哥哥,你怎麽总是这样?”
陆谭的眼睛半睁半闭,他仿佛梦呓:“别走。”
“你这一跑,多少人跟着你遭殃。就不说我了,你爸妈每天两通电话,想知道你在哪儿,但是你不在,我怎麽说?我就说你也丢了,像陆远岱那样,一走就没了,他们吓得半死,你真该看看他们那种表情,真像你,那麽可怜巴巴的。”
“别走——别走——”
“好了,骗你的,我哪里舍得把你丢了,倒是你,到外面溜达一圈,是不是也把我教你的话落在外面了?”说着,晏知山将右手伸进陆谭宽松的裤头,不顾他临近深睡前微弱的抵御,他揉捏那根阴茎,恶意地刺激他,“你离得开我吗?我可以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你离得开我吗?”
陆谭终于抵抗不住药力,沉沉睡去,按在记忆海绵里的最后一下,是晏知山俯低身体,嘴唇张合着亲吻他的生殖器。
“你离不开我的,哥哥。”他说。
离开华来,段争顺路去了一趟东园。找到正和新人嬉闹的阿云,他将身上一封牛皮纸袋交给他,表示两人之后互不相欠,便转身要走。
阿云愣愣抱着那封纸袋,片刻后反应过来,追去将人拦下:“什麽意思?”
段争嘴里衔烟,衣兜裤袋里都空荡荡,他道:“借个火。”
阿云不动作,仍旧问:“给我钱,什麽意思?”
“欠你的。”
“你没有欠过我。”
“欠你的人情。”
“……”
路过青年递来一根烧着的烟,段争低头去接,火星缓缓蔓延,放在眼里像是一簇绽在白天的焰火:“够不够,不够我也没了,你将就着吧。”
阿云嘴唇打抖:“那麽厚一沓,你哪来的钱?”
“赚的。”
“赚的?”
“不是黑钱,放心用。”
“你以为我在意的是这个?”阿云深吸口气,“你是不是又去打黑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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