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争埋头吸烟,顺便踢走挡在脚尖前的石子。
阿云咬牙切齿,硬把那封纸袋塞回段争怀里:“你不说实话,钱我不收,谁知道你这钱到底是抢来还是偷来的——更别想我帮你送钱,你爹妈连家门都不给你进,你还惦记着你那个便宜弟弟,你成活菩萨了?”
段争将他挡开:“没花在你身上,你不用管。”
“……你有病!”阿云红眼。
没那闲心去想自己有没有病,阿云替他委屈的那点心思,段争更是半分都摸不到,看在眼里只觉得他奇怪,以为人情费赔得不够,于是又往裤兜里掏出两张纸币。
阿云真气着了,两张旧纸币扔也不是,撕也不是,最后还是收进自己裤腰。垂头整理时发现不对劲,他往前一探手,抓着段争后腰沉甸甸的衣摆,立刻意识到沾的是血。
一下子又急又气,阿云拽了他就要去找刘公,反被段争挣脱,他浑不在意地抖一抖烟灰,又摆摆手,接着转身就走。
阿云骂他:“不识好歹!你肺抽黑了,怎麽连心都是黑的!”
这句完完整整听到了,但段争还是没有回头。
从东园回出租屋,不过数公里的距离。段争偏偏特意绕了远路,赶着下午近黄昏的时候去了海边。沙滩有当地人摆摊卖冷饮,他用最后十五块钱买了一盒黄鹤楼,还跟老板讨了火柴。海风很大,湿冷冷的,烟屁股总点不着。他背身挡风,又以两手遮着,擦过几次,火星总算冒了头。
孤零零地坐在海边那排石阶,期间不断有结伴的路人和他擦肩,不是挽着情人的男女,就是被父母高举在肩头的孩童。很多人都看到他,但没有人真正看他一眼,就连烟圈被风吹散了,也只是晃悠悠地飘到看不见的地方。
他第一次抽黄鹤楼,抽得很慢。但很快,太阳掉下去了。
如果说之前,段争对程东阳的动机还有所怀疑,那麽在他看到孙光柏被打包扔在出租楼前的时候,程东阳的目的就变得昭然若揭:不为别的,就为了给人添堵。
孙光柏被五花大绑,沾水的麻绳嵌进肉里。按照段争对程东阳的了解,沾的应该还是盐水。但这些多是皮外伤,真正要命的是孙光柏身上的毒瘾。他做毒多年,本身也沾毒,且瘾越来越大,程东阳绑他这一天已经让他受尽折磨,这时候他理智全无,脑袋里像有千万只虫蚁在爬行啮咬。实在受不住了,他开始以头撞墙,撞得一声比一声响亮,引得全出租楼的住户都下楼观赏,唐小杰也在其中。
孙光柏这张脸很新鲜,大家问了半天也没谁认得,只当是附近哪家沾毒的住户将人投这儿来了。阮红玲算是有些话语权,随手一指,就指唐小杰和另一位青年将人扛走,具体扛哪儿,楼后面的山头随便一丢都行。
不过孙光柏的力气超乎想象,唐小杰想把住他的双腿,叫他一脚蹬在额头,登时往后摔了个趔趄。另一个青年胆量更小,赶在孙光柏发狂前就松手,两人就见他像条扭曲的蛇似的在地上打滚。
瞥见对面有人走近,唐小杰欣喜道:“段争,帮忙搭把手。”
段争手里夹着最后半支烟,吐出口袅袅的雾,他俯视滚在地上兀自抽抖的孙光柏。停留片刻,他竟然什麽话都没说,径直往楼上去。
唐小杰急喊:“搭把手,我们得把人弄走,丢这儿也不行啊。”
段争停了步,以唐小杰在楼底的站位,其可视范围内只有他半截长裤:“你认识他?”
“不认识,我们这儿没人认识,不然也不会随便把人处理了,”唐小杰踢一脚孙光柏,“阿姐说他这是犯毒瘾,还没到最困难的时候,早解决早省事,闹大了,别牵扯我们就行。”
奇怪的是段争听了也没有行动。一阵风袭进楼道,吹得他的裤脚猎猎作响。
以为他懒得插手,唐小杰挑了一块大石头,掂一掂重量,预备往孙光柏后脑袋一砸,先把人砸安静了再说。但他的胳膊刚抬高,段争突然出现,蹲下掐住孙光柏下巴,抢在他咬断舌头之前救了他半条命。
孙光柏浑浑噩噩地望着天,又看向段争。舌头几乎咬成半截的痛苦似乎让他清醒不少,他半晌露出个笑,眼窝里蓄的泪跟着血一道往耳朵里淌。
最后人没丢成,是段争拎着他的衣领,把他扛上肩,随后带回了三楼。
擦肩路过的瞬间,唐小杰不敢确定段争是不是红着眼睛。
从之前对待小九,唐小杰就知道,段争实在不会照顾人。孙光柏全身千疮百孔,经过一天的被迫试毒,和一夜的强制戒毒,他面色蜡黄,眼圈发黑。扯开衣摆和裤脚查看,他不仅是手臂扎着针孔,就连腿根和膝窝都青紫坑洼。
唐小杰靠在门边旁观,见此不由得转开视线:“谁跟他有那麽大仇?”
熬过一阵瘾,孙光柏疲惫至极,身体偶尔抽搐。他怕自己无意中伤段争,趁着少有的清醒,口齿不清地求他将自己绑起来,随便绑在哪儿。他甚至不敢脏了段争的床。
但段争一言不发,解了捆绑他的麻绳,换上自己常用的皮条,绕到后面将他拴紧,瞥见那双无意识抽搐的手,他握上去,用力攥紧。
孙光柏空洞的双眼望着面前翘皮的墙纸,他嘴边口水直流,说的话听起来更像在哭:“对不起,哥,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我真的错了,哥,对不起——”
确保他没法挣脱皮条,段争扶着膝盖起身,转而上前,直接合了门。
唐小杰被他关在外头,担心地敲两下,没听他应,猜到那人估计和他也有渊源,便不再多管。但还是怕有意外,于是这一整晚他都坐在客厅沙发,以便真出了事,他还能搭一把手。
屋里,孙光柏仰高脑袋,不住地自言自语。可说到最后,他只剩下一声:“哥。”
段争岔开腿坐在床边,往一只老收纳盒里掏出半盒烟。烟盒很重,他往外一倒,倒出一颗玻璃珠。有点印象,好像是小九最喜欢的珠子,好多回段争都看见,他把珠子含在嘴里,这时候一看,确实是颗难得漂亮的。
手心把这颗圆鼓鼓的珠子握着,段争叼上一根烟,打火机却没油了。他又擦火柴,接连打了好几下,总算有火窜出来。
他安静地抽烟,先开口的是孙光柏。
他艰难喘气:“哥,你杀了我吧,我不怨你,我这辈子都不怨你,你救我,你帮我,我感激你一辈子——但我再求你一回,你帮帮我,我求你杀了我。”
“能戒掉的。”段争声音很低,与其说是讲给孙光柏听,倒不如说是讲给他自己听。
“戒不掉的,我已经戒不掉了——”孙光柏没法控制自己抽动的手臂,他很疲倦,但身体异常兴奋。他没法控制身体里那头猛兽四处冲撞,甚至眼前的段争偶尔都会变成某个恶人,他是来解决他的,他恨得牙痒,可是下一秒这个恶人又变成段争。
“可以戒掉,”段争接连抽两口烟,黄昏余晖盖在他岔开的鞋尖,“有人戒掉过,你也可以。”
没法再回应,第二次激烈反应又翻上来。孙光柏热汗和口水混作一团,嘴边不住地涌出白沫,手脚痉挛,仅剩的理智逼他以头抢地,越重,他所承担的痛苦就能少一分。他哀号,也痛哭,诅咒段争对他冷漠绝情,但同时也在乞求他的原谅。
他叫:“救救我——救救我——哥,救救我——”
逃跑的整整十年里,孙光柏从来不敢回头看,怕想起那天自己插进养父心口的刀。一把刀,他插入拔出整整二十余下,鲜血溅了他满脸,遮了眼皮,连眼球都在发烫,但他忘记要躲。是段争赶来,甩了书包,上前将他踹到一边。十八九岁的男孩子,目睹这次谋杀的半小时前,他还在学校念书。
报复的快感让孙光柏迷了眼,段争扇他一巴掌,问他在做什麽。孙光柏看他,口齿清晰地说自己在杀人。然后又是一巴掌,段争问他清醒没有,再掰着他的脑袋,要他去看横在地板上的尸体。血在胡淌,漫过两个男孩跪坐的膝头和脚尖,孙光柏思绪混沌,是段争抓着他的后脑将他按进血水里,哑着嗓音问他到底清醒没有。
那时候孙光柏几岁,十三,连小六都没能读完,成了接替养父看管妓女的淫媒,引荐的妓女,他喊她作妈。杀人那天,她躺在那张铺着粉色毛毯的床上,是张着腿死的,膝窝里还有两个小针孔。这样一想倒很划算,她生前总是在承受痛苦,临死前上过两回极乐天堂,也不算太凄惨。
一个两个都死了,那麽下一个就是孙光柏自己。可等他从血水里爬起来,抓住他的却是段争。段争校服满是血迹和污垢,他冷酷沉稳得不像一个正常人,至少不像一个未满十八岁的正常人。他将自己身上所有零钱都交给孙光柏,又倒空书包,教科书掉了一地,他替他在屋里收拾了少许必用品,一股脑倒进,然后强制挎上他的肩膀,留给他的只有一个字:“跑。”
因此,从那之后,孙光柏就一直在跑,也一直在求饶:“哥,救救我——”
隔壁动静响了一夜,粗粗估计,段争大概损失惨重。一大清早,唐小杰醒来精神欠佳,恰好在洗手间碰着洗脸的段争,他打着哈欠问道:“那人是——”
话音未落,窗外有人惊呼尖叫:“有人跳楼了!”
剃须刀歪了半截,白沫里涌出血色,段争瞧着镜子,掬水洗净。
孙光柏死了。
第十九章
因为是跳楼自杀,加上尸体身上找不出任何可供证明其身份的证件,警方来了,也不过例行询问几句,之后自然而然地找到段争头上。
段争随警察在楼道交代情况,唐小杰担忧他会引祸上身,又不敢偷听,只能焦躁地原地打转,十根手指啃得肉烂见血。
过了好半天,楼里叽叽喳喳,段争开门回屋。唐小杰腾地起身,就看他若无其事地坐去饭桌边,将剩余的早饭糊完,还顺手涮了碗筷,接着取下柜子顶部的头盔,拿了钥匙出门。
唐小杰连忙追去门口:“你去哪儿?”
段争立定回头:“还车。”
单瞧他神情真瞧不出个因为所以然,唐小杰心里打鼓:“你别嫌我事多啊,刚才警察都问你什麽了?你那个朋友怎麽解决,他们没把你怎麽样吧?”
段争反问:“能怎麽样?”
唐小杰道:“这栋楼里只有你认识他,昨晚上他也是在我们这儿过的,人突然没了,不该怀疑你吗?”
段争问:“你想说我杀人?”
“不是,”唐小杰道,“我只是想说,如果你需要时间证人,我可以帮你作证。我昨天晚上一直在客厅没进屋,后来那麽一点时间,我也看到你在家里。我可以证明你没有嫌疑。”
他言之凿凿,除去手上不安的小动作,表情倒真说得上坚毅。
段争也许是觉得新奇,于是多看了他一眼。或许他心里也在发问,比如前两天还指着鼻子骂他是害人精、杀人犯的人,怎麽突然间就转了性;又比如唐小杰昨晚明明昏睡在沙发,中间一大段时间都没法探知段争的行踪,他又怎麽敢在这时候挺着背说“我可以帮你作证”。
久不得他回应,唐小杰忐忑道:“怎麽了?我没有开玩笑啊,我认真的,你有需要就和我说,我会帮你的。”
段争不置可否,却罕见地笑了笑。那笑有些古怪,不是讥嘲唐小杰自作多情,也不是免除后患的如释重负,反而更像一种敷衍。
唐小杰为他的表情困惑,跟着下了半截楼梯,在窗边望见段争出了楼,跨上摩托疾驰而去,驶过楼底残余的血迹也没有停留。
掸走身上沾的墙壁白灰,唐小杰抬头望一眼天,乌云压境,他突然意识到今天已经入秋。
几条街开外,修车铺音乐震耳。黄铭鸿正卧着躺板检查汽车底盘,戴了耳机听不见外头声响。直到露在外边的下半身被人轻轻踢了一脚,他气急败坏,滑出来理论,却发现欺负自己的居然是段争。
他呆了一呆,接着高兴地大叫一声哥,撑高了手要段争拉他一把。待站定,他揽了段争的肩把人往里推,同时指使店员接上工作,再火速往一边的泡沫箱子里翻出两瓶冰饮,跟在段争背后,两人一起进了修车铺那间狭窄的休息室。
休息室里摆着一张单人床,床尾衣服堆成小山包。黄铭鸿赶在段争开口前把衣服抱走,腾出位置给他坐,递水前还特意把水瓶盖拧开,殷勤地送去段争手边:“上次太急,都没和你说上两句话。哥,我以为你连见都不肯见我们了。”
段争接过水,将拧开的瓶盖重新旋上,再一抛钥匙:“还车。”
黄铭鸿接过:“什麽还车啊,这摩托本来就是你的,要不是你当时急着用钱,也不会把几辆车都抵了。反正车在我这儿,你就当找了个停车的空地,什麽时候手痒想溜一圈,随时过来。刚好,我也好久没和你一块儿兜风了,有空一道出去跑一圈!”
“卖都卖了,现在是你的车。”
“哪门子我的车,铺子后面那几辆本来就是你的,你急着用钱,又不肯向我们借,抵了车,我再买回来,那还是你的,”黄铭鸿蹭一把脸上的机油,“再说了,你和我还生分啊,我的就是你的。如果没有你,别说我这家铺子开不起来,我一个乞丐,当年说不定早死在街上了。我能有今天,都是因为你。”
段争撇开视线,没有接茬:“生意怎麽样?”
黄铭鸿朝外努嘴:“就这样呗,马马虎虎,大的生意还得看租车那块。对了,我最近新入了辆车,哥,有没有兴趣,我带你看看?”
“还办比赛?”
“办啊,怎麽不办。不过这几年管得严,怕出事,偶尔小赌一把,挣点小钱。”
“不出赛了?”
“赛不动了,”黄铭鸿指指右腿,“下雨会酸,有时候还使不上劲,练过两回,差点从山道上栽下去。”
话是玩笑,笑一会儿没人附和,又停住了。黄铭鸿瞧着段争,心说他真的变了,几年前还意气风发地领着他们一群兄弟上山跑赛车的段争成了半天蹦不出一声响的闷葫芦;从前会压着他头顶开玩笑的哥哥,现在只会低着头抽烟,话少了,锐气也少了。他感到可惜,更多还是种物是人非的怅惘。
“给我一根,”黄铭鸿伸手,“好久没和我哥抽一包烟了。”
段争从烟盒里抖出一根,他抽走,低头点着,狠吸一口,爽得浑身发抖。见段争看来,他不好意思地蹭蹭鼻侧:“戒是戒了,难得抽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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