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阵,那二人重新进门,黄铭鸿吊在嗓眼的一口气总算吐回肚里。虽然段争没有出言警告,但睨他的那眼着实狠厉,他自知险些坏事,不敢多话,只心虚地摸摸鼻子。
忽然脑袋里灵光一闪,黄铭鸿叫了声不对:“我记起来了,程东阳以前好像住这。”
段争问:“以前?”
黄铭鸿点头:“哥你忘了?程东阳出身低,当年十三四岁就辍学跟人做混混,做了两年?三年?后来拜了曾国义才被接走,那之前他就住在这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家应该在西南位置,他老爸听说还是个捞鱼的。”
段争不说信否:“你怎麽知道?”
大抵得失心太重的人都有一个同样的毛病,比如程东阳,贫穷潦倒的出身向来是他风光半生中最深刻的污点,和他前后时间出道的朋友同僚都死的死,远走的远走,而他机遇不断,自乘上曾国义这条大船,他很快改头换面,易姓易名,少有人听说他少年落魄。就连段争都只是偶尔耳闻,没法确定真假。更何况黄铭鸿。
黄铭鸿倒是得意洋洋,指一指耳朵说:“我,津市百达通,谁的秘密能瞒得过我,只要是我想知道的,祖宗十八代都能给他掘出来。”
不理他吹牛,段争姑且信他的消息来源准确:“你说的西南位置是哪儿?”
对比四周,黄铭鸿原来几分自信变成了不太确定:“这里附近拆都拆得差不多了,范围太大,可能需要排查——你还是怀疑程东阳在这儿有活动?”
“刚才那个穿黑衣服的,认识吗?”
“大D嘛,程东阳心腹,谁都认识。不过从他半年前被程东阳处置,我在津市倒是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程东阳处置他,理由是他私自挪款还杀人,他至今还在警方的缉捕名单上。”段争道。
“等等,这个理由很熟悉啊,”黄铭鸿思索半天,“当年冯斌好像也是类似的原因被人举报,曾国义去查,反而查出他偷偷截货还走毒的事——程东阳到底是救人还是害人?”
“看看就知道了。”
黄铭鸿点头:“行,那我回去立刻找人来排查。”
说是排查,其实俩人心里都抱有六分怀疑和三分确定。
后来他们又等片刻,居然有额外收获。没过一会儿,一个颈挂金链的男人出门取外卖,进门前还习惯性地往周边望一眼。发现门边被虫蛀烂的旧木架上摆着两块插满了烟头的湿海绵,他抬脚去踩,海绵挤出一堆深黄色液体,恶心得他连连后退,一闻有股腥骚味,竟然是把黄尿。
“操你老母!”金链男冲里屋叫骂,“谁他妈又在门口撒尿!”
嚷着恶言,他进屋去,闸门甩得砰砰响。
黄铭鸿见此幸灾乐祸:“活该,迟早掀你老巢。哥你说,我们要是真的一次成功,今天这算不算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走大运了?到时候我就买他几张大乐透,保管一刮就准!”
有收获,到底是高兴的。段争嘴边浮了笑,呼了把黄铭鸿喜气洋洋的后脑勺,说声“走了”,便径自跨上车。
黄铭鸿摸摸脑袋笑他不解风情,也很快调转车头拐出巷口。
翌日上午,室外降温迅速,室内却有排风机扇叶轮转,但仍熬不过热气蒸腾。
房间正中是三五个背阔胸宽的男人埋头办事。大D啃着脆桃监工,时不时往低头抽噎的手下后背蹬上一脚以作警告。不料监控出现异样,他躬身看向屏幕,三两口啃完脆桃,丢了果核,他嘱咐其他人继续干活不准停,一边套上外套,解锁两道门出去。
临近最后一扇,他按了按塞在耳朵里的蓝牙耳机,接着拉销、开锁、拽门。屋外冷气逃窜进门的刹那,他用脚尖踩住面前这个瘦弱的小男孩的胸口。
“你谁啊?在外面看什麽看?”大D嗓音粗嘎,加上小眼横眉的长相和肌肉虬结的身形,唬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儿实在正常。
果然,那小男孩光是看他一眼就缩了脖子瑟瑟发抖,半天哼不出一个字。
“不说滚蛋。”没了耐心,大D轻松一脚就将男孩踹得倒退数步,转头就要回去屋里。
不过这脚倒是把话给逼出来了。小男孩哭哭啼啼地抓着旧门把,结巴着问他有没有看见自己可怜的哑巴妹妹,妹妹走丢了,他转了几条巷子都没找见人,想知道她是不是跑到这儿来了。男孩满脸惊慌,搓着掌心几乎要跪下乞求,忽而又发疯似的说在屋里听见了妹妹的声音,趁人不备就往门缝里钻。
一个不留神,还真叫他往屋里窜了几步。大D看他又黑又瘦,说话行为更像个痴笨的野小子,全然没将他当作威胁,随便提了他后衣领往后一丢。
小男孩张着嘴在檐下的水泥地上滚了两滚,一时像是痛得直不起腰来,还伸长着手和他讨妹妹,大着舌头说自己妹妹就在屋里。
大D烦闷地剔一剔牙,又插着腰踢了脚门边的塑料桶,两步跨上前。才拎起男孩领口,见他有先见之明地护住了脑袋,拳头刚要落下,耳机里传来同僚的提醒。
他斜眼瞟了瞟门口隐蔽的摄像头,露出个阴恻恻的笑,拳头是停住了,但他的右脚也陷进男孩脆弱的腹部,狠狠碾了碾。随即他朝地吐口唾沫,提起男孩,往他因为弯腰而稍稍翘起的臀部狠力一踹,男孩摔地打了两个滚,这才露出些意识到危险的表情,惊恐地叫着对不起,别打我,同时连滚带爬地跑远,一直到跑过整条长巷的口子都不敢回头再看一眼。
废旧居民楼的侧面被贴了个大大的“危”字,黄铭鸿却犹嫌这楼太安全似的,来回踱步近一刻钟,直把段争原本平和的心态也搅出了圈波纹。
三分钟后,楼道传来隐约的动静。黄铭鸿示意段争别动,他贴去墙边,确认对方敲门暗号无误再将门拉开,门口随即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可不就是刚才还被大D碾着肚子的小男孩。
段争扫他全身:“他动你了?”
小菜头听了一笑,浑不在意地抹抹脸,又掀高衣摆给他看自己瘪得凹进去的小腹:“不疼!对男人来说,这点痛什麽都不算!”
“你还男人?”黄铭鸿胡撸一把他的头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
“没被打!”小菜头急忙争辩,声调拔得高高的,“真的,我没被打!”
“逞什麽能?你还真当自己是做大哥的料了?”黄铭鸿嗓门也高,“我就说不能找你去,你迟早要坏事!”
“我没坏事!”
“万一他们认出你,直接把你拖进去,你连喊我们救你的机会都没有!”
“你别瞧不起我,我看见了!”
“看见什麽?”
“他们不止有一个地方!”
黄铭鸿一愣,和段争对视一眼,问道:“什麽意思?”
“我刚才装傻,想趁机往里闯,但是里面有另一道门,再里面估计还有,我也没抱希望真能跑进去。但是他们前门的墙上贴了东西,”小菜头说,“是四张水电单,还没有签名的。”
段争皱眉:“水电单?那说明不了什麽。”
小菜头的兴头被泼了一瓢冷水,他梗着脖子据理力争:“单子不行,那如果是四张同一季度的单子呢?我听人说过,居民区改建,但也有人死活不肯搬,他们开的单子就都是橙色的,刚才我看到的也是橙色的!”
“这里都拆成平地了,只有那两条巷子的平房还没动工,他们能有哪里的地方?”
“这就不是我的工作了,你们想知道就自己去找,我不接这个活,”小菜头振振有词,随即手一摊,是个要报酬的意思,“给钱吧,说好的,三张。”
黄铭鸿往后裤兜掏钱包,边掏边嘀咕:“雇你有什麽用?亏我和我大哥打包票,夸你机灵又能干,特意帮你揽活,你就这麽报答我?”
他一数纸币,正要抽给小菜头,却被上前来的段争截过。
小菜头见此着急:“说好的,你们要反悔啊?”
“不反悔。”段争俯视他。
“那就把钱给我,说定了三张,你不会想赖账吧?”
“也不会。”
说是不反悔不会少给,段争收起钱包的动作却不是同个意思。
眼见飞到嘴边的鸭子扑棱飞走,小菜头又急又气,嘴里像是滚着无数的话要骂。但最后肩头一沉,他低下头,盯着段争双脚之间那点满布灰尘的空地:“……我不会说的,你问我也没用。”
“你可以不说,但算你主动毁约,你拿不到一分钱。”
“……”小菜头嚯地抬头,倔强的脸上满是愤怒。
段争丝毫不为他的怒意所怜惜:“我给你一次机会,希望你能坦白。”
小菜头握紧双拳,眼神一阵乱飘。良久,他低声道:“西南那里,我确实听人说过很奇怪。好像是有人买下了一整条旧渔船和一个大水厂,说是一个外地来的大老板准备来这里养鱼的,但是有人夜里看到过船出海,却从没来运过东西——其他我就不知道了。”
段争问:“哪几天的事?”
“可能两周——还是一周吧。”
“……”段争目光沉沉。
“……六七八号,三天都有,还有上个月末。”在之前没见过段争,但本能害怕被他逼问,小菜头痛恨自己势单力薄。将自己所知道和发现的情况逐一交代了,他瞟了瞟黄铭鸿,又叫他不善的眼神吓退,声音也低下去:“现在能把我的钱给我了吧。”
“可以。”段争说。他重新打开钱包,抽出一张,两张,三张,四张——六张纸币递给小菜头。不顾黄铭鸿握拳叫屈,段争看着面前男孩那双挤满了或是惊喜或是惶恐的眼睛,告诉他:“你不会出事,没有人会伤害你。我保证。”
“以后问你什麽你就照实回答,年纪不大,心眼这麽多,你认识我这麽久,我难不成还是会把你往火坑里推的人?”黄铭鸿惦记着段争多抽走的三张纸币,但看小菜头表情防备,自知该是要不回来了,于是废话加倍的多,直唠叨得小菜头耳朵生茧,面上还带些志气不被看好的沮丧。
“你好烦啊,我走了。”黄铭鸿的一堆忠告也不知道他听进多少,瘦瘦小小的身影转头出去了,又忽然被喊住。小菜头转过头迷惘反问,不大确定段争刚才那声是否真在问自己:“你问我啊?问我怎麽进去的?”
“一点好奇,想知道你用了什麽理由。”段争道。
“装傻啰,说我妹妹是哑巴,走丢了,我去找她,”仿佛才意识到借口拙劣似的,小男孩窘迫地摸了摸头发,“他们也没怀疑我。”
“你真有妹妹?”
“有,不过她不是哑巴。”
“你一个人养活她?”
黄铭鸿插嘴:“哥,他们一群小孩儿都是社会福利院的,他经常偷跑出来揽些私活,也是为了赚点小钱。”
小菜头却执拗:“我可以养活我妹妹。”
“你有什麽本事,书没念多少,小身板又干不了体力活,以后能有什麽出路?”黄铭鸿讥嘲。
“少瞧不起人呢,”小菜头恼火,攥紧裤兜里的钱冲黄铭鸿狠狠瞪了两眼,挪到一边的段争脸上,他又欺软怕硬地正了正脸色,“反正你们有活就找我,我什麽都能干。”
“你是想自己活命,还是为了你妹妹?”段争问。
“都一样。只要我有的活命,我妹妹就有的活,”小菜头振振有词,“我能照顾好她,不需要谁来可怜我们。”
说完他踩着鞋底脱脚的旧布鞋下楼去了,楼道间乒铃乓啷地响。后来出了楼,走远了一些,小菜头回头看,那幢仿佛摇摇欲坠的危楼上还有道身影立着。他看不清楚,但心里知道是那个今天和黄铭鸿一道出现的人。
记着他先前对自己的“逼供”,小菜头愤愤然的,冲那儿哼了好大一声,同时加快步子跑远了。
小菜头的情报不说真假,好歹是给段争一个新的方向继续搜查。但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往西南海湾的水厂排查的事他不好亲自上手,黄铭鸿忙活半天,两人傍晚才碰上面。段争没抱希望短时间内能有多少的进展,因此对黄铭鸿的无功而返表示是意料之中。
夜间,兄弟俩回到别墅。按照往常,这点时间钟澍成不是在外未归,就是择别处睡了,倒是难得一个人坐在正厅的沙发前喝酒。见他俩回来,他还挥手邀他们过去,黄铭鸿趁机溜号,段争没逃成,看钟澍成酡着张脸给倒酒,也不计较量,猛的一下装得满当当,酒液溢了满桌,细看才发现原来是人醉了。
钟澍成这人挺好玩,表面上他放浪傲慢,看谁都不用正眼,怎麽说都得是个狠角色。实际上他喝酒是因为常年失眠,还喝半杯就倒,一倒就雷打不动。可段争没想过他还会发酒疯。
被扯住衣角的时候,段争咚的一声放下杯子,捏住钟澍成手肘的麻筋迫使他哀叫两声松了手,也打断他一段长长的自我剖白。
“你可以睡了。”段争作势起身。
钟澍成高抬着两条胳膊,像要拽住他:“你说蒋世群他妈的是不是有病?他当初要跟姓晏的签合同了,我有没有劝过他?我说什麽,我说不管是姓晏的,还是程东阳,都是一丘之貉,一个窝里的豺狼虎豹。他们都惦记着他手里的半个津市呢,表面上说的好听,‘求和’、‘要合作’,说得明白,不就是看他老了,没用了,说不定哪天走个台阶就能仰面朝天给摔死了——”
说着,他喉咙里发出一种古怪的笑,思维又跳脱,说话重点不明,或许真的只是酒后趁醉发泄:“……他女人昨天从房子里爬出来,被记者给拍了,他怎麽做,他直接把那个记者淹死在湖里。那麽大一个湖,种着荷花呢,不过都谢了——我白天去看啊,那记者的人头就扎在根里,拔出来,哗——全是淤泥。”
他又说:“……你以为你干的那些事,耍的把戏,蒋世群和程东阳真不知道麽?前天上午,程东阳特意约了喝茶,就是为了你的事。你搞黄了他所有的夜总会,查封三个月——你倒是专挑看不见的地方扎,就要了他的命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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