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有了疑心,这种冷静自然而然便会变成敌对情绪的催生剂。正当叔伯们不约而同地将炮口对向钟澍成的时候,原本低头擦着眼泪的井上轮子忽地抬起头来。仿佛如梦初醒,她叫道:“是茶水!茶水有问题!”
井上轮子说蒋世群好茶,前些天不知道从谁那儿得来一盒好茶叶,他喜欢得不得了,这两天常喊她煮来给他喝。这是这段时间里唯一的异常,其余照旧,但实在过于细枝末节,她再找不出别的可能性。
说着她连连垂泪,一边的帮佣也感同身受地落了两滴泪珠,握着她的手背跪坐下来,主仆两人挨着脑袋呜呜地哭。
结果那茶盒刚拿出来,屋里就听人叫道:“是程东阳!他这两年做的茶生意,可不就是这个牌子麽?!”
听闻,人群一阵骚动,既因为蒋世群和程东阳明面上水火不相容,私下里居然私交不少,又因为蒋世群轰轰烈烈大半辈子,最后竟然就送命在这样一盒小小的茶叶上。
骚动持久半天,甚至有越闹越凶的架势,直到钟澍成一声低喝,止住屋里所有人漫无目的的计划。抬起头来,他眼眶微红,是为良师遭人杀害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歉疚,更是愤怒。他喝道:“都给我查!查!蒋公不能白死!”
说完,立刻有人响应,一人,两人,十人,二十人——声浪渐高,屋里屋内皆是年轻马仔们振臂高呼的动静,年长的叔伯股东们从没见过这阵仗,纷纷紧张地互相对目,都在惊疑钟澍成出道不过短短几年,居然就在社团内有这样高的声望,看起来,可能没等蒋世群安心入土,他就已经被马仔们推上龙头老大的位置去了。
黄铭鸿见此也有些吃惊,对段争小声道:“难怪他一直不肯亲自动手,我还当他是软脚虾,现在看来是‘红脸关公’扮久了,他真入戏了?”
然而紧接着,门口从外奔来一名行色匆匆的马仔,经过段争身边时似乎认出他了,这人脚步滞了一滞,但没有发问,径直进屋报信,于是“程东阳被通缉”的消息就在人群中炸了开来,所有人面面相觑,简直被今天一连串的新闻砸得晕头转向。
近正午,闷了一个上午的太阳总算从厚重的云层后面挣出了脸,阳光洒在段争的后背前胸,这叫他和钟澍成隔着玻璃门遥遥对望的时候,眼前不是亮光,而是铺天盖地的黑。
随后,段争转身下了石阶,黄铭鸿紧跟在后,问他去哪儿,段争却说:“结束了。”
知道逃不过,回到钟澍成住处,段争没有第一时间收拾他那堆少得可怜的行李,而等着钟澍成忙完抽身,两人在别墅后面的泳池边见了一面。
钟澍成一连抽了两根烟才开口:“你什麽时候看出来的?”
段争波澜不惊:“看出什麽,你和井上轮子?”
“比我告诉你还早得多,对吧?这麽几天时间,那点剂量根本不足以致死,”钟澍成转头看着段争,“你早就联系上她。”
段争没有隐瞒:“一个月前蒋世群邀请你和我去他那儿,记得吗?”
“……那次你就发现了?”
“不算,是后来黄铭鸿提醒我,你从来不喝茶,但家里常备安神茶,那个牌子不多见,市面上一问,只有蒋太有订购。”
倒吸一口冷气,钟澍成笑了一声:“所以你想借女人的手,称我的意,顺便栽赃程东阳——你这是一石二鸟,哦,三鸟?”
段争脸色不改:“还剩最后两天就约定期满,你和我的交易才算彻底结束,我替你解决了蒋世群,还有美人入怀,那麽公平起见,程东阳就该是你来送到我面前了——礼尚往来。”
“放你的狗屁!”钟澍成暴喝一声,以手肘抵着段争的脖子将人压去墙边,他怒得显而易见,两眼几乎喷出火来,咬牙切齿道,“礼尚往来?公平?!你把她拖下水想过公平?!你无非是想借追查凶手的名义,用我的手解决程东阳!说得好听,狗杂碎。”
“砰”的巨响,泳池边的圆桌在两人打斗间被无意掀倒。两个回合,段争反客为主,一把将钟澍成压倒在地,前面就是泳池,他顺便一脚将人踹了下去清醒清醒。
“你想死啊!”入冬的池水哪是一般人熬得住的,钟澍成浑身只穿一套丝绸睡衣,冻得连忙扒着岸就要上来,又像狗抖毛似的原地发颤,手指着段争半天说不出话,气着气着就笑了,骂他一句“狗东西”,裹着浴巾就往屋里去。
这时二楼探出颗脑袋来。黄铭鸿听见楼下有动静,一看只有段争站着,问他在做什麽,段争却笑而不语。接着他走去一边,望着余波未平的泳池水面,取出衣袋里的手机。不小心带出贴身放的照片,他对着上面陆谭那张呆木木的脸顿了一顿,再重新塞回衣兜,然后找到白天那通未完的电话,手指久久停在回拨键,最终还是按了下去。
这些天,陆谭的状态愈发的坏,自一天夜里发现他不睡觉,光是坐在地上发呆,一看时间是凌晨三点,杨蕴秀就知道他又开始失眠了。因此之后的每天夜里,她每隔半个钟头就要起身一次,确保陆谭还安分地躺在床上,哪怕他是装睡都好过夜里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不说话。
这样的作息偶尔一两次倒好,几天下来,杨蕴秀的精神状态差了许多,有时坐床沿守着陆谭,惊醒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就这样趴着睡着了。陆谭倒乖乖地仰躺,就是眼珠乱转又鼻息沉重,显然是还没睡着。
杨蕴秀摸摸他的头发,将他露在被子外的双手小心放好,掩嘴打声哈欠,她出门去,转头就碰上刚从书房上来的丈夫。
夫妻俩打了照面,都从对方的脸上瞧出一丝自身厌恶的情绪,是愁苦,也是犹豫。又因为彼此心照不宣,静默片刻,杨蕴秀率先走去书房,陆孟在后,合了门,彼此面对而坐。
盯着桌案上摞得高高的原文书,杨蕴秀轻声问道:“给他打过电话了?”
陆孟慢慢点头:“嗯,打过了。”
杨蕴秀又问:“那麽,他回来吗?”
陆孟低头摘下眼镜:“你希望他回来吗?”
“……”杨蕴秀想说当然是想的,到底是她的孩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爱他珍惜他,当然期待着他有一天能回到他的家里来,她为什麽不想?然而事与愿违。她的嘴唇中间像是被敷了一层厚厚的胶,她知道自己该那样说,可是嘴唇动不了,而使得她仿佛一个冷漠的怪物,选择在这时候以沉默表示态度,也就是将她可怜的小儿子一把推走。
这时,杨蕴秀再次察觉到那股曾在二十多年前就撕扯过她的痛苦,它逼迫她在陆谭和陆远岱中间做一个选择,尽管答案昭然若揭,但它还是逼迫她将事实摆到眼前来——她开始厌恶这块横在自己和大儿子中间的疤,纵然那同样是她怀胎十月诞下的孩子。他当初消失在人海杳无音讯,由一个活生生的人慢慢变成一个冷冰冰的符号。她是没了办法才选择放弃,甚至有意地想要忘却,可是突如其来,这个符号在某一天又要变成人去,她甚至怀疑这不过是场恶作剧,因此更加惶恐不安。
杨蕴秀许久不说话,陆孟同她对视,夫妻多年的默契让他一眼就能辨别她脸上近乎漠然的神情。他心中酸楚,不敢再看,于是撇过了头,涩然道:“他答应我,后天就来。”
一锤定音,一切成了定局。杨蕴秀以手支住额角,闭紧了双眼。她须得不停地深呼吸,才不至于在丈夫面前狼狈地呜咽。
交易既结,段争和黄铭鸿也就没了在钟澍成这儿继续住下去的理由。唐小杰先一步离开,说好的租金加这段时间的保护费刚打过来又退回去,他不明其意,却在黄铭鸿嘴里得知他的一切费用都被段争打太极给抹零了,也就相当于他们三个在钟澍成家里白吃白住近一个月。
唐小杰为自身省了钱窃喜,后来一想又觉得不大好,找黄铭鸿再问,黄铭鸿却说让他拿得安心。
“我哥和钟澍成是互惠共利,谈不上谁欠谁。而且钟澍成这回能那麽快做上龙头老大,我哥出了多少力,没让他多付两倍报酬都是我哥心善了,”隔着电话都能猜到黄铭鸿这时候一定吹得眉飞色舞,“再说钟澍成现在也不缺你那麽点钱,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行,那我就不多想了,”正巧对面传来站台报时间的动静,唐小杰疑问,“你在火车站啊?”
黄铭鸿的声音被噪音盖住,他扯着嗓子叫:“对啊,送我哥,送——我——哥——听得到吗?”
“他去哪儿啊?”忽然惊醒,唐小杰几乎是跳起身,“他,他不会是去找那个,那个谁吧?”
“谁啊?”黄铭鸿糊涂。
“就,小九。”
好特殊的名字,黄铭鸿当即后颈一凉,忙以眼神确定段争没有朝这儿望来,他转头贴近话筒,把声音放低了说:“不是,他不是去找那个……就回老家一趟。”
“哪个老家?他不回来了?就去认亲了?……那他是不是会见到他哥啊?”
“不是那个家,是我哥长大的老家,他被拐去的地方。”
唐小杰顿了顿:“回那儿做什麽,探亲?他那对养父母不是根本不认他吗?”
黄铭鸿撇嘴:“谁知道,他也不许我跟着他,问他去做什麽他也不说,神神秘秘的。不过我问了,他就过去一趟,肯定回来。”
“那小九呢,他就不去看了?”唐小杰问。
说到这事,黄铭鸿声音放得更低了:“去的……我看到车票了,明天。”
唐小杰不自觉挺直了脊背:“什麽意思?没买返程?”
“……”黄铭鸿看了一眼段争。他身穿长至膝头的大衣,因为天冷,还戴着一顶毛线帽,身边却空荡荡的,没有其他乘客那样繁重的行李,就连衣袋里都只放着两张一来一回的车票。
发车时间将近,段争仰头看去时间表,然后扭过头来,冲他微微点一点头就上车去了。黄铭鸿不自觉跟着他往前走了两步,但段争的身影已经掩进车厢里攒动的乘客之中,他甚至连他坐的是哪节车厢的哪号座位都不知道。
直到火车鸣笛,黄铭鸿被乘警提示往后退两步,离得车厢远了,他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嗯”,算是应答唐小杰先前的问题。
由津市开往老县城的路说远不远,说近更不近。段争买的返程票是当晚的列车,目的地却不是津市,而是一个于他而言全然陌生的新城市。
他昨夜和陆孟打了第二通电话,没有说明为什麽见面,或许是认为彼此心知肚明,又因为第一次碰面的回忆太不美妙,因而一通电话打得双方大半时间都在沉默,最后是陆孟先收的线,告别语说的是“再见,段争”。
火车上小憩片刻,段争做了一个短到只有一个场景的梦,梦里画面苍茫,唯独一个声音在说:再见,段争。
说不清是什麽缘故,段争将最近两天的行程压得很满,中间供他休息的时间短得近乎为零。但从火车下来,他却不觉得疲惫,而在车站碰上等待已久的刘昊,他紧绷了一路的脸色才稍稍放松。
太久没有见他了,刘昊搓着手朝他憨憨地笑,一会儿又觉得两个老朋友在车站干站着对望实在不是件多美的事,于是他撑开胳膊抱住段争的肩膀,紧紧勒了一下就松开,继续咧着嘴憨笑:“好久没回来了吧。”
路上没有耽搁,刘昊从昨天晚上接到段争的电话就开始准备,这时载着他回家,半路拐弯,穿过一片花草茂密的野丛林,到了河边,杂草堆里立着一块旧石碑,碑文却是用红油漆抹上的,写的是“洪燕之墓”,连是谁为她立的碑都没有写明。
刘昊说:“洪姨要是知道你来看她,她肯定高兴。”
段争站在碑前,河面卷起的风吹得他的裤脚猎猎作响:“人都死了,还能怎麽高兴?”
“……也是。”本身嘴拙,更难负担安慰人的苦工,刘昊无言以对,窘迫地摸了摸后脑。转念一想,他问道:“那群做这缺德事的人,是不是冲你来的?洪姨都走了那麽多年,没道理这时候来扰她清静,那就是冲着你的。争哥——阿争,你保重自己,别去惹那些人了。”
段争不直应,转移话题道:“我上两炷香吧。”
刘昊暗地叹气:“哪有在这上香的,走,上我家去,给牌位上。”
县城落后,刘昊家更是普通,一间平房加一个几平米的小院子,夫妻住着也不算太挤。
刘昊妻子和他是同乡,比他年长两岁,相貌平凡但性格随和,远远见了丈夫领客人回家,她就从门口的座椅上站起来冲人笑。想进屋给客人倒杯水,出来却见他和丈夫点了两炷香,在正堂的牌位前拜了两拜。
其实那张写着“洪燕”的牌位,她是不认识的,毕竟是隔壁县城的丑事,她当时年纪也小,只听说是个妓女杀了丈夫的新闻,隔得远了,心里没什麽震动,也就记忆不深。倒是街坊邻居里有风言风语,说那妓女是替人背的罪,人不是她杀的,牢饭却轮到她吃,不过总归是个卖身的傻女,死了也不可惜。
两炷香上完,刘昊接过妻子递来的水杯,轻轻放在段争面前。他问:“这次回来,准备待多久?”
段争收回望着牌位的视线:“一会儿就回。”
刘昊一怔:“不住一晚麽?”
“不住。”
“……许家那边你不去看看?”
意料之外的提醒让段争足足愣了两秒,才想起他说的原来是许瞻一家。
自从许父许母放话再不承认他曾经跟着他们姓许开始,段争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那个家,而他们之间单薄的缘分也在段争还清旧债之后彻底归无。刘昊明白,自己无缘无故问他这句纯粹是为了挽留段争而没话找话。
好半天,他道:“其实我早知道你是不可能回这儿来的。段争,你和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你天生就聪明,想得也多,我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见你,你板着张脸站在那里,一句话都不说,但就是有人信你……”
忆起过往,刘昊喉头阻塞,咳嗽一声掩饰哽咽,他笑了笑,局促地摆摆手,之后的一堆话到底没有再开口。
近傍晚,刘昊将段争送回火车站。距离发车还有一点时间,两人并肩坐在候车大厅的长木椅上。刘昊像是心事重重的,一直捏着手背,临别了才敢问段争:“我听说孙光柏,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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