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温病
崇岭看了眼清河王世子手捏着一角伸来的玉佩,冷声道:“不必了。希望这位公子教好家奴,出门记得带眼睛,在上京撞伤人可不是能轻易遮掩了事的。”
李陵在清河当街纵马撞死过人。后来此事被清河王金银与棍棒并用才将事情硬压下去了。
崇岭自然不是阴阳怪气地讥讽人,他怎会知道此事,但架不住李陵自己心虚,顿时胖脸涨红,当即上前两步扬手欲动手,后面家仆连忙劝住他。
崇岭念着不能在外给侯爷惹祸上身,压着火没理他,拍了把慧生的背,示意他跟上,自己转身便走。
“崇岭哥,你方才说话的口气……是不是有点冲了?”慧生费力地提着大包小包跟上他,瞄着崇岭的脸色小心道。
崇岭的脾气其实不差,和侯爷一比算是十分亲切活泼。但慧生就是莫名有些怵这两人,尤其是顾岸,竟然连师父的脑袋都敢摸。
“你个小屁孩懂什么。”崇岭恨恨道,“你看他那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通身骄矜刻薄的纨绔气,不知道的还当他已经稳坐太——”
——稳坐太子宝座了。
慧生不清楚这些乌七八糟的朝事,故灯也从无让他知道的意向,崇岭及时地止住嘴巴。
“哎呀小屁孩问那么多作甚,快走快走!累死我了!”
慧生犹豫地想,他分明什么也没问。
顾岸在殿前司安排宫宴护卫仪仗,顺道假公济私将自己除夕宫宴及后几天的轮值排档全换了。
隆冬厚雪纷洒,侯府的来往回礼会有青伯代为打点,唯左昶上心特意带着年礼到别庄拜会一趟,他近来升了官,自然得念着提点他的人。
顾岸正好落个清静,将青伯与崇岭家里的弟弟妹妹全接到别庄,再算上庄子里一些老仆小孩,想来这个年也不会过得冷清。
除夕日,崇岭起了个大早带着弟弟妹妹与慧生放爆竹,活生生将平西侯吵醒了。顾岸怒骂一声,吓得一群人捂着耳朵四处乱窜。
故灯也被顾岸这一嗓子彻底吵醒了,揽着他的臂膀借力坐起身,哑着嗓子道:“行了,别与孩子计较。不早了,起吧。”
顾岸才要起身下榻,忽发觉他声音不对劲,心想故灯在床上很少吭声。昨夜也没怎么发狠折腾他,嗓子怎地哑成这样。
顾岸坐回去摁住故灯,见他双颊通红,捧起他的脸,两额相抵,所触果然一片滚烫。
“怎么这么烫?”顾岸眉峰紧蹙,连忙起身下榻穿衣裳。
“昨晚忘了关窗,兴许是我后半夜去关的时候吹了冷风。”故灯摸摸额头,低声道。
“你别起了,早膳让慧生端进来,吃点清淡的。”顾岸俯身凑过去轻捏他的后颈,“我去请沈郎中来。还记得沈郎中吗?”
六年前他被顾岸救下后高热不退,最后竭尽心血救了他一命的正是沈郎中。故灯轻轻“嗯”了一声。
“用完早膳再睡会儿,等你醒的时候我便回来了。”顾岸轻吻他的鼻尖,将人摁回去盖严实被子,转身取了披氅系上推门出去了。
故灯只觉浑身灌了铅似的沉,本想琢磨一下顾岸瞒他之事,但无奈头脑昏胀,不知怎么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故灯性子略清冷些,并不爱玩,慧生也不曾表露出过多的孩子心性,除了在王府时和两位小郡主养了几只鸽子算玩之外,从未玩得这么疯过,襟袖处全被灌了雪,冻得小脸红彤彤的。
几个弟弟妹妹一齐团雪球砸向崇岭,崇岭使坏团了个极大的雪团丢过去,小孩儿们一躲,正中方才推开院门的平西侯的心口,墨黑的氅子上沾了一片白。
几个毛孩子立刻从大到小排成一排。
崇岭露齿一笑:“侯爷,对不住,属下不是有意的。”
换作往常,顾岸必定得与他们较个高下。但故灯病得突然,他没心思玩闹,径自朝慧生道:“小慧生,一会儿将早膳给你师父端进去,做些清淡的热粥,让他发发汗。”
慧生一听师父病了连忙往院子跑,顾岸在他身后喊了声:“先去火笼旁边烤烤火,别带着一身寒气进去传给你师父。”
“侯爷,故灯大师病了?”
“嗯。你拿上给宁王府备的年节礼,和我出去一趟。”顾岸一面疾步往外走,一面吩咐道。
崇岭匆匆交代弟妹两句便紧跟上去,“您要去宁王府拜年啊?”
“先去请沈郎中,你带他过来。我自己去宁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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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离兆
沈氏医馆开在京武大街西边,自京郊别庄入城一路东行便可经过。
沈郎中是个善人,医馆俨然被他开成了善堂,不少穷人挤攘在门口等着领些草药治病,顾岸与崇岭颇费了些力气才挤进去,见了郎中一手抓人一手拿药箱,将人带出去推上马,吓得沈郎中山羊须发颤:“哎呦,侯爷这是作甚?啊——使不得使不得,崇小哥——”
“沈郎中,内子今晨突感温病,浑身烧得厉害,我实在放心不下,特来劳您驾,去看个诊。”
“侯爷您没见我那儿调药正忙着呢吗——”
“您这医馆今年布施的药资全包在侯爷我身上。”
沈郎中还想反驳却张不开口,片刻后道:“崇小哥,老朽不会骑马,劳你送我一路。”
崇岭犹豫地看了眼顾岸。顾岸虽说不必他跟,但他还是不大放心顾岸一人去宁王府,毕竟二人那日决裂得狠绝,他与宁王的几位家将守在门口听得一清二楚。
顾岸没看他,一面径自翻上马握住缰绳,一面道:“来回皆由崇岭送您,不会耽搁,您放心便是。”而后扬鞭继往东去了。
崇岭听出顾岸的意思是催他快些回去免得误了故灯大师的病情,不敢延误,立时翻身上马道“沈郎中您坐稳”,牵引着缰绳掉头,费力地挤出人流密集处后一夹马腹便扬尘而去。
宁王妃坐在妆奁台前,一手一支簪子在大女儿髻上比划,温声道:“镂金终难免俗,咱们年纪也还小呢,宫宴上还是戴这支白玉的吧。好不好,晏晏?”
“我听娘亲的。”李之晏乖巧回道。
“我也要戴玉的!”李之妍从一旁书案上爬下来欲往娘亲怀里闯,半途被正巧进门的宁王截住抱在怀里掐着小脸戏道:“你才几岁呢?这么小便知道臭美,和谁学的啊?”逗得李之妍伏在爹爹肩头咯咯笑。
宁王妃抬头看向宁王:“王爷现在就要进宫去?”
“不是。”宁王放下小女儿,“泊安来拜年了,正在前院候着,咱们一道过去。”
“侯爷是来给妍妍送兔子啦!”
宁王妃捏捏小女儿的肉脸,笑道:“这混账小子,有段时日没来反倒学会礼节了,还从未见过他这般规矩地候在前厅等主人家。”
宁王微愣,旋即回笑:“是啊。”
“顾岸见过王爷、王妃,见过郡主。”
话音未落,李之妍便头一个跑出去抱住平西侯的小腿,“侯爷侯爷!妍妍的兔子呢?”
宁王妃也并不制止她,牵着大女儿在一旁含笑旁观。
顾岸将手中一堆东西交到下人手中,拍拍李之妍的小脑袋,“全在盒子里呢,我藏得可深了,不如两位郡主一起去仔细找找。”
打发走了两个小姑娘,宁王妃端坐上首拈杯轻笑:“你不是回回过年都得睡到日上三竿么,怎么今儿来得这般早?”想了想,又添了句:“故灯大师近来可好?”
“他挺好的。”顾岸与王妃对视一眼,旋即看向宁王道:“今年在殿前司混饭吃,不比往年轻松。昨晚想起有桩公事未了,恐深夜叨扰,这才拖到今日登门。我好容易将轮值全调开,懒得再入宫去,劳驾王爷替我辛苦一趟,将我年后回值的日子偷偷往后调调。左右眼下三司不缺人,我等过了正月再去成不?”
宁王深深打量一眼顾岸,笑道:“只怕是难。今日是除夕,晚上宫中还有年宴,各所轮值表早该全部交上定档了。不过我尽力一试吧。”
“既如此,”顾岸俯身拱手,缓缓道:“多谢王爷。”
“看将你懒的,你索性歇上一年算了。”王妃调笑道。
顾岸漫不经意呵笑:“我倒是想。”
待顾岸回别庄后,崇岭正送沈郎中提着药箱出院门。
“沈郎中,内子的病无大碍吧?”顾岸忙拉住沈郎中急切问道。
沈郎中摇头轻叹:“你们这些年轻孩子,什么‘内子’、‘外子’荤素不忌的话乱说便罢了,身子竟能糟蹋得如此破败。这位大师正气虚亏,寒凝痹阻心脉,素患胸痹之症,因未得及时调理,又曾服用猛药,致使元气积损;又兼气脉盛躁,新感冬温,这病来如山倒,只怕有的治了。”
顾岸愈听愈心惊,末了忙道一句“劳您费心”便匆忙往院里去。
房内火笼烧得正旺,慧生不在,兴许是出去熬药了。故灯睡得还沉,估摸是郎中前脚出门,他紧接着便睡过去了。
今日听宁王的弦外之音,上京他怕是待不长久了。
罗家太爷与章帅乃是至交,章帅也是看着宁王长大的,当年顾老侯爷决意辅佐宁王时,章帅也曾表示支持。若宁王态度坚决地请求章帅回京支援自己,且能给出一个让章帅相信可保北境安定的万无一失之法,章帅多半不会拒绝宁王。尽管顾岸并不太相信宁王能做到后者。
倘若宁王动作快些,最早二月;若迟缓些,最迟三月,他也该离京前往北境了。
他本以为自己去或不去无所谓的,但应下宁王后一见故灯便有些后悔了。故灯必定看出来他心中藏事,旁敲侧击问他时他便装傻充愣,拖了许久也没告诉故灯此事,怕他生气,也怕自己不忍。
故灯这场病来得实在不是时候。
顾岸坐在床沿,轻叹口气,抚了抚故灯烧红的脸颊,心头如有火烤虫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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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白狄
顾岸总悬着心,休息片刻也难以安枕,索性武也不练了,一天没歇一直在房中守着故灯。所幸故灯比几年前听话多了,不三番两次地吐药,也不嫌闷热乱踢被子。
故灯醒时已近戌时,整整睡了一天,发了些汗,不似早晨那般烫得吓人了。
顾岸端了茶递过去,坐在床沿半圈住他的后背,“饿不饿?正好到饭点了,我让他们将晚膳端进来。”
“嗯。”故灯吞了两口茶水才觉干哑喉咙略润了些。
顾岸接过他递回的茶盏便起身推门出去吩咐晚膳。
故灯费心地撑着床栏借力得以趿鞋下榻,站起来后只觉得脑袋一阵晕眩,缓了片刻方才慢慢走到窗前。
别庄庭院中并无太多花树,墙角处零碎地栽着几株梅,院墙里外全覆了一层厚雪,阒静无声,全然没有昨夜那般呼啸大作的风声。
但他又看见了,像昨夜一般。
看见那个褐发褐瞳、身量高挑的女子衣着褴褛,被压倒在侵肌砭骨的冷雪中,寒风倒灌进她的咽喉,淹没她绝望的嘶喊。
看见她怀中抱着奄奄一息的婴儿,她无数次地举起啼哭的婴孩却又无力地收手,将一片碎玉塞进襁褓中,而后将婴儿丢弃在了人烟寥寥的官道边,那里不知何时便会被马蹄践踏而过。
看见她被火焰吞噬,连一声呜咽、一记目光都没留给这世间。
与他在北境看到的殊无二致。
背后的刀疤仿佛隐隐泛起灼痛,故灯捂住惊悸发凉的心口关了窗,回身时顾岸正推门进来。
窗隙间流出的月华映在他左眉边的红痣上,衬得他褐眸添了几分亮。
“过来,吃饭。”
“嗯。”
信章殿的年宴歌舞升平,靡靡丝竹之声接续不歇,各宫红烛将燃彻夜,直至破晓。立在城墙的披华裳着凤冠的女子目光可以跨过漫天细雪,眺见满京灯火通明,但眺不见北境草原的荒芜严寒。
大梁有鹤山、饶州等天下粮仓可以作为北境大军的后盾,但北狄背后只有一片草海与牛羊。天气转凉后,牧草枯萎,牛羊无草可吃。雪落之后不仅牛羊,人也一样,或冻死或饿死全凭天数。
因而秋冬之际是北狄军队打得最猛烈,也最毫无章法的时候,他们心急如焚地想要获取粮食,打持久战又耗不起。
大梁已裁撤茶马互市两年之久,但今年弋阳关附近大小城池仍旧遭殃,粮食被洗劫一空算轻,有些红了眼的北狄野人甚至奸杀妇女、掳掠男丁、屠杀老弱病残。这不是两军交战,是北狄单方近乎屠城的杀戮。
副帅之一袁叔铮亲自率军前去追击北狄队伍,大胜而归,不幸的是袁副帅腿中一箭。
此事本应如轻风掠湖无声而过,但那支箭却引得帐中议论纷纷,休养已久的主帅章明都不得不召集三营副帅与营下四品以上将员。
北境大军分为四营,本应由主帅直辖,但章帅近年精力不济难以管辖全部事务,兼之朝廷也不愿见到章字帅旗独大的局面,因而三营的部分权力下移给章明都麾下三员副将。其中铁锋营仍由章明都垂直统辖,青狼营、麟甲营、玄盾营分别由袁叔铮、蔡澜、唐瞬掌控部分调度权。
四营主将在除夕夜皆会于关内帅帐中,只为一支箭。
大梁与北狄作战多年,主敌无疑为赤狄。且北狄内部内耗过多,多半部族在赤狄手下便被退回草原内部,大梁已多年未与北狄其他部族交过手,以至于而今多数年轻将领已忘了,曾经的北境是大梁与两个北狄部族为敌的三足之势。
“鸱枭翎,铜箭镞,这支箭来自白狄。”上首帅座之上,身着常服、目光矍铄的老帅章明都缓缓道,沙哑的声音敲击在在座将帅的心头。
最先出声的是唐瞬,话中似有疑虑:“北狄内部多年内耗,按惯例来讲的话,赤狄连草原都不会让白狄踏出一步的。”
白狄多抢一粒粮,赤狄便会少一粒。更何况赤狄王庭的新合罕留吁布各生性狠戾、铁腕高明,不会留下一丝空子给白狄钻。
“令人胆寒之处正是在此。”袁叔铮眉峰紧拧,道:“我派人追踪那批北狄部兵的下落,离赤狄驻扎地尚有数里距离时便跟丢了,五百人之多的队伍竟连人带马不见踪影,说明白狄部必定远远绕开了赤狄的视线。也即是说,我军与赤狄交战数年,白狄部在隐匿暗处窥伺,而我们连他们的驻扎地尚全然不知。若非这只箭矢,我们甚至至今也无从知晓他们黄雀在后。”
坐在帅帐角落处的陆镇庭墨眉微挑,抬起头来,神色认真地看向袁叔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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