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但其实她被俘虏过两次,一次在未出嫁时,她躲过了白狄士兵的轮守,偷偷逃了出去,穿着白狄的服饰,不慎误入了梁军大营,被一位穿着文官袍的男人救下之后藏了起来。”
顾岸的头发被他辫成了一束乱七八糟的辫子,故灯继续道:“那个人便是随当年还是太子的齐嘉帝镇抚北境的陆文钧。”
顾岸听到此登时心头一跳。故灯对这个明珠的相貌描述,那双褐色的眼睛,实在是像……他自己。
故灯伸出小指挠挠顾岸的背,“她生了个儿子,就在陆镇庭出生后的几天后。后来陆文钧的发妻与母亲知道此事,瞒着陆文钧将她与她的孩子赶出了北境线。她冒雪找到了赤狄营地,后来便如外界所说,王庭合罕迎娶格根塔娜。三年后,太子回京,陆文钧、章明都等人随驾,保齐嘉帝登基,与此同时,格根塔娜生下留吁布各。”
“那时你应该两岁了。”
顾岸勉强勾出两分笑,低头亲昵地蹭了蹭故灯的鼻尖。
“又三年,白狄再犯赤狄,一度打到王帐帘前。陆文钧的儿子被格根塔娜谎称为捡来的孩子,养在留吁布各身边做仆人,他死在这场战役中,为了掩护留吁布各而死。”
“白狄大肆屠杀,格根塔娜找不到她的孩子,只能只身逃走。她在逃亡的路上……”故灯声音顿了顿,顾岸立时察觉到,拍拍他的背,“不想说就不说了,乖。”
“她在逃亡的路上遇到了梁兵,在雪地里被轮奸,她的侍女为了保护她全部被杀。然后,她生下了一名男婴。遭遇白狄围攻时,她留给那个孩子一片碎玉,将孩子藏在了雪地里。
“后来便如你所说,格根塔娜被白狄烧死,赤狄与白狄结下宿仇。老合罕将白狄打回了草海深处的不毛之地,留吁布各筑起了坚固防线,掣肘白狄至今。
“当年那个孩子,被回京途中的孟家夫妇所救。他们给他取名——”
顾岸颤着手抚摸他的后颈,“小舟……”
“孟见舟。”故灯疲倦地将下颌搭在顾岸肩膀上,“你想看看那片碎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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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明都
“不看。”顾岸抱着故灯出了温泉池,取了搁置许久没人用过的干衣物将他裹严实,自己披了件袍子搂着他窝在美人靠上。
他当然不用看,当年孟松石夫妇救下孟见舟是在应诏回京的路上,同行的还有平西老侯爷顾廉均,以及当年五岁的他。
他骑在马上,隔着人群瞥见了那个戴着半枚白玉佩的男婴,冻得小脸青白,连细弱的哭声也微不可闻,孟夫人当时已不存着将孩子救下来的打算了,只盼着能让他多活几天。
可是那个孩子竟然真的活下来了,尽管孱弱多病,还在冰天雪地中落下了难以根治的胸弊之症。
究竟是稚子贪玩,回京后没多久顾岸便玩疯了,那个他好奇地围着看了一路的小孩儿忘在了脑后。而孟见舟因为体弱,常在元启寺中由一然大师调养身体。故而二人的再见便拖到了数年之后,在充满聒蝉、浓荫与骄阳的盛夏里,顾岸从树上掉下来,孟见舟失去了一颗小牙。
“查出这些,用了多久?”
“三年。”
“这个,”顾岸摸上他背后狰狞的长疤,“是在那时候伤的?”
“嗯,去赤狄时遇到一批流民,恰逢留吁布各率兵回营,引起兵民冲突,没留神,被他的鬼头刀划到。”故灯语气轻淡,仿佛险些被生生砍掉半条命的不是他。
他当时带着大夏龙雀,但太过沉重,兼之他武功底子几乎为零,大夏龙雀便成了负担而非助力。捱了留吁布各的一刀之后倒地,怀中揣的那半枚碎玉掉落,因为场面混乱,人群挤攘,留吁布各并没注意到。
但他注意到了,留吁布各的辫子梢系的饰物,不是像北狄牧民一般的骨饰、石饰,而是半枚白玉,比他的大一些,但质地极其类似,大抵是格根塔娜将一枚玉摔碎,想要留给自己的孩子,不知她与陆文钧的儿子有没有。
翌日清早,故灯在房内榻上醒来,顾岸搂着他的腰睡得还很沉。他抬手看了看,红绳重新系在了他的腕间。
三月中旬,章明都回朝。即便老将迟暮,自沙场浸得的满身凶厉气势也是久在京中养尊处优的官员们所无法比拟的,甲胄未卸,经年饮血的长剑配在腰间,立在他旁边的通政使楚中三番两次地瞥看,似是怕他忽然拔剑捅了他一般。
宁王似乎是明白了故灯的意思,散朝之后并未急于与章明都显得过于交近,只是照例寒暄几句便各自散开了。顾岸则随章明都去了章府。
顾岸少时师从章明都,一个四处逃学,一个满城捉人,闹出不少笑话,但师徒情谊深厚更是众所周知,顾岸若没跟上去才令人起疑。
“好小子,个头比我还高了。”章明都大力地拍拍顾岸肩、臂、膀,心道看这肌肉形状与手感,这混小子倒是没荒废功夫,略嫌满意地颔首:“还成,体格不算差。”
“不敢荒废,”顾岸贫嘴道,“师父老当益壮,一只手照样打得徒弟毫无还手余地,当然得勤勉些。”
章明都冷哼一声,“坐下吧。”
顾岸这才坐到章明都对面,端着酒壶给章明都斟满,而后自己不客气地猛灌一口,不由叫了声好酒。
上京最名贵的好酒醉罗敷口感绵香醇厚,宛如积淀了上京城百年来云蒸霞蔚的王师繁华气象。而此酒便是单刀直入的浓烈,似北境凛冽的寒风刮过肺腑,一阵火辣的疼痛。
“北境最烈的酒,烧北风。”章明都又取了一壶,咬开塞子后直接往嘴里倒,“当年老侯爷和留吁阿日斯兰在北坡林銮战数日,你娘大着肚子派人将这酒在赤狄大营外围洒了一圈,一把火点着,借着北风一吹,烧死了几千敌军,阿日斯兰光着屁股逃了回去,这酒因此得名。”说着便笑了起来。
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顾岸听了无数遍,仍忍不住闷笑,笑过片刻,心想:换作故灯他一定也这么厉害……不对,他娘到底手腕软一些,故灯会在敌军回逃的路上伏击,杀一个片甲不留。
想着便更忍不住乐了,看得章明都在案下狠狠给他一脚,“快被流放了,还有脸笑。”
顾岸稳住没摔翻,暗骂一句老头子喜怒无常,无奈道:“您也说了是流放,早晚得有回来的一天,急什么。”
“什么时候?等你八十?”章明都瞪他一眼,“就你那狗脾气,在上京不招人待见,到了北境,一天得挨十顿军棍。”
顾岸没吭声,师徒俩就着街边买的几碟小菜干了三四壶酒。
章明都握着酒壶喝掉最后一口,忽然问了句:“孟见舟……是不是回京了?”
“嗯。”顾岸微愣,他记得章明都与小舟并无什么过多交集,怎么忽然问起。“您见过他了?”
“三年前吧,在北境的时候,有个部下说有位带着小孩儿的白衣僧人交给我一封密信,一定私下看,阅后即焚。我当时以为是江湖骗子,便没在意,过了几日又翻出那封信,闲来才打开看了看。”
“信中说,军中有人勾结朝内外两方通敌。我让部下暗中查了一次,并无收获,便作罢了。至去年林之由与兆昀一齐传了消息给我,我派人大力暗查数次才查出线索。我猜那僧人多半是他,那么此时他便该回京了。”章明都又问,“他也如你,在与宁王合作?”
顾岸点点头,闷闷地喝了口酒。
敢情所有人都知道故灯当年去了北境,就他不知道。
“陆镇庭想必也是了。”
“陆镇庭?”顾岸闻言不免震惊,抬头讶异道:“此话何意?”
“孟见舟与鹤山那边在北境驿所那边埋了个暗桩。我将回京消息自那里传过来时恰好撞见陆镇庭的人,据那个贺伯说,陆镇庭与他也有联系。”章明都看了眼顾岸,“你不知道?”
顾岸再次郁郁地灌了口酒。
章明都心下便了然,“既然不是,记得多长个心眼便是。”
“几时出发?”
“三月二十。”
三月二十,天色仍昏黑时顾岸便醒了,展臂一揽没摸到枕边人,余光中扫到外间亮得晃眼的灯火,以为是故灯心口不舒服起来吃药,稍余的困意彻底丢干净了,连忙翻身下榻,趿鞋走到门边,看清故灯时却动作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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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分别
案边立着大夏龙雀。案上放着顾岸的湛卢剑,原先他或挂或嵌的花里胡哨的配饰全被摘下去,露出了名剑通体湛黑的浑厚与锋芒。
故灯深深地低垂着头,捏着柄小刀,细致地雕刻一块剑璏,摇曳的烛火在他褐色眼眸中映出一片璨然,深邃的脸廓与眉眼乍然柔和三分。
顾岸的心顿时软软地化作一滩水,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些什么。
这么些天藏着掖着就为雕这个。
故灯刻得正入神,一时竟没注意到顾岸。待他抬头手撑酸疼的脖颈扭头时,才发觉顾岸倚在门边,不知已盯着他看了多久。
“你……”故灯耳尖微红,拿着剑璏的手有些无措。
顾岸凑上前去坐在故灯旁边,下巴搭在他头上,就着他的手打量那块剑璏,通体呈青白,云纹雕得的确称不上好看,但胜在线条流畅细致,是下过功夫的。
“弄了多久?”顾岸捏捏故灯磨红的指尖。
“没多久。”故灯低声道,“和你学的招。原以为会好看些,不想这么丑,你若不喜欢便不必用了。”
从前顾岸一惹他不高兴了,便会雕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哄他,可惜现在全都找不到了。
“好看。”顾岸低头亲吻他的脖颈、嘴唇,抵着他的额头轻叹口气:“喜欢死我了……这可教我怎么走。”
顾岸原想着不必太认真地告别,就像他平日出门当值一般,道声等我回来,忍一忍,很快便再见了。可故灯这一出倒是一下砸醒了他,如章明都所言,他此去不知何时能回,二人即将远隔千里分离数年,是那种半夜醒来下意识去搂枕边人却摸到一片冰凉空荡的、实实在在的分离,他们再像这样说话都不知何时的分离。
“你既去九云驻军,多半会见到陆镇庭。”故灯道,“我不敢说他站在他哪一派,陆文钧毕竟是他父亲。但若逢紧急得无路可走的关头,你不如信他一把。只身入营劝服赤狄同意休战,足够让北境将士敬他两分了,届时他的份量多少比你足些。”
“嗯。”顾岸下巴蹭蹭他的侧脸,“还有吗?”
故灯抬头看向一旁柄处系剑疆、嵌碎玉的环首刀,轻声道:“带着大夏龙雀一起去。它长年由我保管委屈了,该见见血。”
“还有吗?”
“此去一路迢递,”故灯抬头吻到顾岸的下颌,轻声道,“多加珍重,早点回来。”
天色拂晓,一枝含着绿意的枝桠伸进窗内招摇。
顾岸不让他出门相送,待故灯看向窗外时,披着甲胄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他眼尾泛红,偏头揪住那枝梢,攥得新叶狼狈地零落了几片。
“耍我……”故灯少见地露出轻笑,眉尾的痣愈红了两分,冷呵道:“敢耍我。”
“师父师父师父!师父!”慧生喜笑着跑进来,“师父!”
自顾岸即将离京的消息传开后,庄子上下个个不敢高声语,唯恐惹了侯爷与大师不悦。这段时日以来慧生头一次这般喜不自禁地叫嚷。
故灯回头看向他。
慧生微怔,恍然心想他已许久没见过师父的漂亮眼睛红成这样了,除了才认识的那段时间。
“说。”故灯蹙眉道。
慧生忙回神,笑道:“师父,雅雅来了!他说他提前来的,先生与公子约莫晌午前后便能到了。”
“好。”故灯眉峰舒开,低声道:“来的正好。”
正赶上他最手无寸铁的时候,来给他递把刀子。
“我知道了,你去将备好的桂花糖给雅雅吧。”
朝堂官员在为章明都的回京与顾岸的‘流放’惴惴地揣度局势,京武大街依旧人潮挤攘,几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前后悠悠驶停在一座庄严老宅前,“贺府”篆字漆金匾下的阶侧立着位帷笠遮面、一身素白僧袍的年轻僧人,一个黑衣劲装的少年不停逗弄旁边的小沙弥。
一见那马车驶来,黑衣少年飞快地奔上前去,恭敬地手掀车帘,先下来的是一位青袍腰间挂着招文袋的青年人。那青年人未先行离开,而是转身伸臂。
帘内缓缓伸出只纤细的手来,轻搭在青年的臂上,借力下了马车。
故灯缓步迎上前去,未看那青年,倒是先对那女子恭敬地行了一记弟子礼:“见过先生。”
那女子身量娇小,相貌平平,怀间抱着只毛色黑白相杂的猫,闻言看了眼故灯却并未作声,径自往前走去,黑衣少年忙跟上。
青年对故灯无奈一笑:“阿姐还是老脾气。”
“无妨。”故灯两掌合十向他微颔首,便算是致意了。
“你先请。”青年客气地道。
黑衣少年立在已敞开的府门前,一手揪着慧生一手朝阶下二人招呼:“喂!你俩磨蹭什么呢!快过来啊!”
少年回头见女子没了影迹,又拖着慧生一溜烟儿狂奔了进去。
“你先去吧。此番回京诸事繁杂,仆役众多,我在这打点一下。”
故灯不再与他客套,回身进了府门。
街上过往人群见这空置许久的宅子陡然开门,便围在旁边猜测是主人家回来了,议论这宅子实在气派,又道自己方才见了几个人进去,个个气质出群,必是显贵之家。
不知那哪个老人仰头看了眼府匾,惊讶地低喃道:“这是贺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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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兰玉
鹤山双璧,南贺北严,两大簪缨望族鼎立,镇住了鹤山百年的文脉风骨经久不散。
两家稍有不同的是,严家世代长于鹤山,贺家只是祖籍在鹤山,但近几代多在上京生长,至三十年前贺老太傅左迁,举家才搬回鹤山。
贺家当年一门三代三元状元郎,甚至出了对双生兄弟一举夺下金榜前两第。贺老太傅为帝师,当之无愧的大梁文坛执牛耳者,曾有太学千名学生拥驾回府、 贺门之外无数文人儒士立雪,状元门生故吏遍及朝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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