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繁荣戛然而止于三十年前。当年皇帝耽于美色,溺于享乐,欲立舞姬诞下的满月婴儿为储,而将已二十四岁的晋王派往北境,名为重用,实为打压。老太傅跪谏三日无果,贬为鹤山太守。
齐嘉帝即位后曾派人去请老太傅归京,但使者晚去一步,老太傅已于先帝宾天当日晚驾鹤,其后人也少有再入仕者。
而在当年贺家举家迁离上京时,众人所恨皇帝昏庸、太傅拳拳忠心徒劳之余,不乏文人叹惜一位年仅五岁的小姑娘。
三岁识字,四岁诵章,五岁成文,贺家最聪慧的女儿。
“先生请。”故灯垂首将茶盏递给对座女子,温声道:“先生此番归京并无走漏风声,今日消息一旦传出去必将引起轩然大波,万须想好如何应对。”
“既来之,则安之。”贺兰玉接过茶盏微呷一口,许是喝不惯便搁下了,抬手顺了把怀中猫儿的软毛,“你倒不如操心一下自己,和尚的皮子不能总披着,早晚得脱下来。你立在风口站了许久,今日若一并传出去,再让陆文钧查出来些东西,那才称得上热闹。”
“他知道才好。”故灯轻笑,“不过眼下最要紧的不是他。”
“我想向您借把刀。”
“我听雅雅说了些,你和你那个竹马,一并让人给算计了?”贺兰玉眼含笑意看向故灯,可那笑怎么看怎么像带了两分嘲讽。
提及此事,故灯顿时敛了神色,不置言语。
贺兰玉不禁愉悦地笑了起来,支着头一面看庭院中雅雅揪着慧生的衣领四处乱窜一面笑,怀里猫的毛都快炸起来了,方渐渐停了下来道:“成。齐嘉帝大抵是没两年好活了,这位年轻皇后也是个分外有趣的人,又有陆文钧虎视眈眈,我正打算找他——”
话至此处,忽然顿了顿,露出几分不屑之色:“也免得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那边,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这老脾气果然半分没改,故灯心道。
贺琏进门,朝贺兰玉恭敬一礼:“阿姐,您先前的院子还在收拾洒扫,只是您说的那棵银杏树我并没见着。”
“怎么会。”贺兰玉似乎不敢信贺琏的话,蹙眉起身,抱着小猫匆匆出去寻树。
故灯随之起身,看着贺兰玉的背影,“这段时日先生很开心吧。”
贺琏微笑:“路上雅雅嚼舌根,议论了你几句,她笑话你了?”
故灯略摇头,忽而问:“护国寺的还归大师,令重慈与之甚为相熟?”
“不错。”贺琏回忆片刻道,“怎么?”
“我想请你帮个忙,”故灯看着雅雅正在将脏手往慧生的光头上乱蹭,两个孩子吵闹不休,低声道,“将慧生送去护国寺,请还归大师略照应一二。”
“倒是不难,只是好生生地,为何送走慧生?这孩子照顾你多年,细心体贴又懂事,虽说不大机灵——”贺琏不解道。
“他心性尚且稚嫩,总跟在我身边,怕坏了慧根。”
“你这假和尚当得倒是愈发真了,说话也玄乎不少。”贺琏笑道,“那成吧,不过也得慧生答应啊。”
故灯面色平淡地颔首。
不出故灯所料,贺家姐弟归京的消息迅速地传遍了上京,或白衣文人或达官显贵纷纷登门递上拜帖,连民间坊市也议论得热闹。布衣黔首看不懂经史子集与歌赋策论,但上了些年纪的老人们会记得老太傅与贺赵氏老夫人每年在街头布施过的粥粮布匹。
而被议论最多的倒不是老太傅唯一的嫡孙,贺琏在鹤山出生长大,上京显然对当年名动一时的柳絮之才贺兰玉更为熟悉。
况且贺兰玉,即便后来远离上京,甚至初至鹤山的几年间曾隐有泯然众人之势,但不久后她的声名仍如传奇一般传彻半个大梁。
“贺兰玉。”陆镇柔任陆瑜为她卸去珠钗,细声道:“听闻此人琴技高绝,柳絮才高,倒是可惜不能一见。”
“此女年近三十五岁,却待嫁闺阁,”陆瑜皱着眉头,温声道:“倘若当真才高,又怎会久无人家登门说亲,怕不是噱头罢了,娘娘有何可惜。”
陆瑜的手伸向她的腕间欲替她摘下玉镯时,陆镇柔仍不动声色地避开。她神色不变,仍淡淡地笑:“你着人多备些精致糕点,不可过于甜腻,明日一并带去兴庆宫。”
陆瑜称喏,退下前看了眼陆镇柔那只镯子。
这镯子自陆镇柔十六岁那年戴上之后便几乎从未摘下过,之前摔碎了一只,陆镇柔便将那碎片一一捡了起来,至今还收在妆奁盒中。
陆镇柔抬手将腕贴面,感受到玉镯清润的触感,而后小心翼翼地将唇附在镯上,案头满奁的螺钿珠钗听不懂她微不可闻的低喃:”什么时候回家啊,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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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叔侄
“各州巡抚大吏下派已满一年,皇令于各地推行已稍见成效。若户部与兵部估算无误,今年军饷必定足够了。”周磐呈上奏疏,请示道:“陛下,此事后续,不知是下放给各州官员,还是由巡抚继续一力督办?”
赵裕将奏疏接过去,递给齐嘉帝。
齐嘉帝略扫几眼,“若交给各州官员,只怕充盈的便不是国库与军饷了。”
周磐听出齐嘉帝的言外之意,却不对此置声,装聋作哑道:“承陛下之命,内阁即刻去拟诏谕。”
“既是陛下也以为地方官员贪墨成风,臣以为不如再赋各州巡抚以督查地方之权,其弹劾奏折可直抵御前或内阁,以此督勉各地官员。”陆文钧出列道。
在座几名阁臣登时便知陆文钧之意。去年初提此令时,巡抚人选是由内阁商榷数番才定下来。内阁半边天都是陆文钧的了,自然夹带不少忠陆不识李的人。
赋予巡抚监察之权自无不可,利在确然会有巡抚一心为民,或能革除一州积弊,但弊在陆党一旦敞囊,必定又是数不清的真金白银全倾入其中,末了送到北境的军饷甚至不及一个陆党敛的财丰厚。
宁王本要出列,忽记起北境那边还在查通敌细作一事,章明都来前已派人去办,若不出意外,罗展熹、北境大营与林之由很快便可联名上疏揭露此事。银台通政使楚中乃是陆党,届时若林之由呈上奏折,便可不经银台直呈御前,于是想着便未出面反对。
阁臣见宁王不作声,便也各自哑了火,唯礼部尚书严澄上前驳斥:“陆大人此言差矣——”
可惜话未说一半便被齐嘉帝剧烈的咳喘声打断,又有小太监进来通禀:“陛下,皇后娘娘前往兴庆宫请安,正在候您驾。”
赵裕看了眼齐嘉帝,俯身上前低声道:“陛下,您龙体不宜过多劳累,不如先回兴庆宫吧?”
“嗯。”齐嘉帝应了一声,朝宁王与几位阁臣摆摆手:“此事……咳、容后再议,众卿退下吧。“
众臣心知说是再议,最后也不过草草了事,照旧会如陆文钧的意,不过早晚而已。
陆镇柔在兴庆宫中等候片刻,没先见到齐嘉帝,倒是等来了清河王及世子。
见过礼后赐座,清河王道:“近来难得见皇后出凤藻宫,可是凤体仍抱恙?”
一个藩王,若是见皇后见多了才怪吧。分明是不放心她上次所说之话,急着试探她。陆镇柔心下冷笑,面上却温和回道:“难为王爷挂怀,本宫一切都好。听闻世子前不久入了太学,可是有意参加明年的春闱?”
李陵艰难地拖着胖躯起身拱手回话:“回娘娘话,正是。”
“那本宫便事先祝世子金榜题名了。”陆镇柔细声道。
这主意是她给清河王出的。眼下京中无事,诸事顺当,藩王岂有过久驻留京中而不回藩的道理。必得随便寻个由头留下,能用一阵是一阵,左右陆文钧在朝中镇着,旁人也不敢多言。
片刻后,未见到齐嘉帝,赵裕进殿传话道:“见过皇后娘娘,见过清河郡王、世子,陛下方自武英殿而回,龙体倦怠,今日怕是无法见三位了。”
清河王本也没打算真见齐嘉帝,不过借着请安为由让世子李陵多见见官员,面上装的一派忧虑,出了兴庆宫,与陆镇柔擦肩而过时在她耳边低语一句:“娘娘,今夜等我。”
陆镇柔恍似未闻,拂袖往凤藻宫的方向回,心底却泛起一层细密的恶心。
兴庆宫陛阶之上,赵裕冷眼看了片刻,回到兴庆宫寝宫,齐嘉帝正摔了小太监递来的茶盏,有气无力地喝道:“滚下去!全都滚!”
赵裕上前使了个眼色,示意小太监与宫娥们一并先退下,随后重新斟了盏茶递向齐嘉帝,“小太监没贴身侍候过您,难免生疏,陛下为他动怒伤身不值当。”
“你也瞧不起朕是不是?”
齐嘉帝拽住赵裕的手腕,赵裕却稳着臂力没洒一滴茶水,温声道:“奴才不敢。”
“谁不敢?朕这皇帝当得,活像个笑话!”动作幅度与过高的音量牵扯到了胸肺,齐嘉帝猛咳一阵,“连自己的皇后、皇弟……侄儿都不敢见……连臣子的话也不敢驳斥……”
“陛下只是累了。”赵裕眉眼低敛,温和道。
齐嘉帝抬头看向他。
太监的嗓音多柔和尖细,赵裕的声音却不显,只是比寻常男子更添几分温和,身段也不似其他太监般或清癯或肥胖,他身量比许多大臣还要高几分,不躬身时会更显肩阔腰窄,面相俊朗,只是总低垂的眉眼有些无神。
“你想出宫吗?”齐嘉帝无力地抓着他,“朕对不起你……朕放你出宫吧……”
“奴才不想出宫,奴才伺候陛下大半辈子,即便出宫也无处可去了。”赵裕平静地服侍齐嘉帝躺下,“陛下累了,歇息吧。”
今晚赵裕不必当值,回房推门,正见一道纤细娇小的背影,黑色兜头斗篷将她的大半面容遮掩,怀中的猫儿瞪着晶莹闪烁的黄瞳打量四周,听到推门声,立时警觉地瞪向来人。
女子掀了兜头,看向赵裕。
赵裕忙阖上门,上前两步打量女子半晌,似是不敢置信,试探地唤了声:“……兰玉?”
贺兰玉微笑,露出唇边笑涡,轻声唤道:“小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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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暗谋
“一别经年,小叔变了不少。”贺兰玉别有意味道。
“你也是。”
赵裕微微一笑,那笑中却含了不尽的自嘲与悲酸。
当年贺家双生登榜、一举夺魁是何等显耀,令无数自诩诗礼传家的名门望族无颜看榜,贺饶、贺裕兄弟才名满上京。二公子贺裕长身玉立,容貌俊朗,更是上京无数闺秀的梦中良人。
至后来太傅左迁、终年于鹤山,唯长子贺饶侍奉左右,对外只道次子贺裕英年早逝。
“当年兰玉年仅五岁,家中有意隐瞒,故而只是偶知一二,不敢多加妄论。”贺兰玉抚了抚怀中猫儿,认真地注视赵裕的双眸,“此番只想问小叔一句,您悔吗?”
自恃才高,以为此去鹤山便是再无出头之日,还憧憬着登阁拜相、贤主良臣的佳话,不惜除名家谱也执意随当年仍为太子的齐嘉帝前往北境。
赤狄潜入关内偷袭,他代主被俘,被狄人发现后生生被施以宫刑。齐嘉帝登基后即刻废除司礼监,为的是防他结党成势,但内阁百官没本事办成的事,有几件不是他出策解决?
他本应着紫袍、执象笏,光风霁月入庙堂,而今侍立君主之侧,却是以宦官之残身。世人只知陆文钧、章明都从龙之功不可没,独不闻他贺裕也是不世功臣,当享太庙香火。
问他悔不悔?
赵裕垂首沉吟,半晌忽地轻笑:“而今论悔晚了些。”
“我当年既有决心扶一代贤主,如今也敢推一把摇摇欲坠的龙椅,只在我想与不想之间。”
“小叔心高不减当年。”
“你千里迢迢远赴上京又是为何?”赵裕冷笑一声,“总不会是专程来问我悔与不悔。”
“我与小叔一样,”贺兰玉仍是温和地笑,“我要做宰辅。”
早慧女子并不少见,但唯贺兰玉才名出众,不仅因她生在贺家,更因她的文章不仅工于辞藻行文,更善史论国策。
当年灾荒严重,皇帝不理政事,内阁决议不下,她在书房听祖父的众多同僚们焦头烂额地议论不休,趴在案头与众老辩驳,最终内阁推行的决策中有一条便出自于她。见过她的阁臣无不叹恨她是女儿身。
五岁稚龄即负盛名,贺兰玉的性情不随祖父与父亲,更像小叔贺裕,才资天纵,心高气傲,不甘立于人后。
“阶庭兰玉,宗庙瑚琏”,她承祖父择此一名,总要为贺家再一搏昔日荣光。
赵裕闻言神色未变,“你想我助你?”
“即便齐嘉帝废除司礼监,小叔仍在风波诡谲的皇城屹立不倒、深得信重,兰玉以为您不会只想明哲保身,否则在察觉手下人在向故灯传递消息时便该揭发他,以证您一腔拳拳忠君之心。”
贺兰玉将猫抱到他身前,“乌雪是卧在祖父膝前长大的。祖父临终前已经认不清人了,抱着乌雪,翻来覆去地说他的两个儿子龙章凤姿,是旁人八辈子艳羡不来的子孙福分。兰玉有幸得您一臂相助,必无往不利。”
他原先养了两只猫,皆是黑白毛色相间的,当年离家时没带着,乌雪大抵是它们的小猫崽。
赵裕喉头发涩,想说他现在姓赵,是个太监,算他哪门子儿子。可默了半晌,平静道:“猫大了,养不熟,你带回去吧。手底下暗桩线人不是摆设,以后有事派人来寻我,不准再只身入宫。”
贺兰玉抱回猫,愉悦地微笑:“幸亏我亲自入宫一趟,否则岂能碰上这般有趣之事。”
贺兰玉将她偶然看到一男子偷潜入凤藻宫之事告诉赵裕,赵裕蹙眉道:“此事我却不知,待查明后再告知你。”
“你口中的故灯,是当年平西侯顾廉均与陆文钧作对,力保一命的孟家养子孟见舟?”
“正是,他身份复杂,今日来不及细说,回头再一五一十地告知您。”贺兰玉道,“此番正是要求您帮他个忙,出口恶气。”
“讲。”
“清河王……”故灯收了贺兰玉的信,捻着腕间红绳,低声自顾道:“果然是一把好刀,开头便送来这样一份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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