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蔡澜目光微转,暗中看向陆镇庭。陆镇庭察觉视线,微偏头恰好与他对视,片刻后二人均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章明都静静地听完袁叔铮的话,目光扫视一圈大帐在座者。
“诸位有何想法,尽可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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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布局
唐瞬迟疑道:“要不然……还是等探子重新调查一遍再议吧。兴许只是个巧合呢,鸱枭翎、铜箭镞的箭多了去了 ,未必一定是白狄军的……”
麟甲营前锋队副指挥使袁少瑞紧接着附和道:“是啊,大帅,万一——”
“住嘴!”袁叔铮不悦道,“这里岂有你一个黄毛小儿说话的地方?退下!”
袁少瑞挨了伯父的训斥,红着脸讷讷地退了出去。而袁少瑞的顶头上级蔡澜却依旧坐实着他“烂好人”的名头,无比沉默地坐在一边。
袁叔铮轻瞥了眼蔡澜,随后收回目光,道:“唐将军所言有理,的确不能排除赤狄蓄意挑起我军与白狄战事以此坐收渔利的可能。青狼营的探子已在进行进一步的探查,想必不久之后便会有消息传回,但这段时间内我军亦不能坐以待毙。”
“依我之见,即刻传令至四大营中
自今夜起多加一轮巡夜,巡岗士兵一夜三轮改作一夜四轮,各处岗哨多派一名士兵。我军北部靠近弋阳关以北,容易遭受夜袭,必须严防死守。”蔡澜语气凝重道。
“粮仓那边也须格外注意,咱们吃一堑长一智,最好将部分粮食分散在距离较近的九云、良关等城附近。各处地下暗道也要派人盯紧——还得切记小心行事,以免引其侧目,功亏一篑。”铁锋营一队指挥使朝章明都道。
章明都略颔首,沉思片刻道:“各营布防事宜由营中主将负责,子山,你负责统筹,凡有错漏,循级问责,军法处置。下散储粮之事——”
章明都抬眼看向角落眉眼冷峻的青年,“由你负责此事。”
帐内在座之人回头打量一眼那人,并无过多惊异。
陆镇庭起身抱拳行了个军礼,淡声道:“末将领命。”
这段时日以来,众将明面上虽不置一词,但心里的秤全摆得清楚,谁也没将这个上京流放来的公子当回事儿,尽管他确实打了几场胜仗。他们在北境见惯了刀光剑影、生死厮杀,也早就不存着巴结一下这位北境少见的权贵便能回京加官进爵的希冀了。
但章明都似乎十分看重陆镇庭,破格提拔为营下副指挥使。众人揣度不定但也没个准确说法,便渐渐熄了风声。
押送粮草的差事在军中一向是最出力不讨好的,四处奔波、遭人刁难且不提,捞不到军功更难以晋升。何况此次不只是押运粮草,而是将粮草分散储藏在城池周边,各种官员人际问题疏通起来也是桩令人头痛无比的事。
听闻中央下派在北境五州的巡抚使林之由是个油盐不进的刺头,军中一直有意躲着那帮文官行事。这林之由的恩师是周磐,而周磐在朝堂上与陆镇庭之父陆文钧不和已久。众将心下一面琢磨着这位公子哥儿的好戏,一面忧虑此事办砸危及北境。
待诸事全部安排合宜之后已是后半夜,众将议论得火热,末了章明都摆摆手高声道:“诶诶诶,商量得差不多便行了,全都给我回去!好歹是除夕夜,出去喝酒吃肉唱歌才好尽兴!”
“再好的酒肉也得有知心人陪着啊,我们出去也不过是和一群大老粗们划拳行令,倒不如这帅帐里暖和啊!”
“行了你,吃了豹子胆了,敢和大帅胡言乱语。”
众将笑骂着三三两两地出去了,最后只剩了袁叔铮没动。
章明都从一旁书案的最下面抽出几封信件递给袁叔铮,“兆昀和林大人这段时日传来的消息,你看看吧。”
袁叔铮接过后极快地翻看,没一会儿便递还给章明都,不解道:“既是已多半确定了与陆贼里应外合的通敌之人,只需如先前抓住陈申达一般等待时机、人赃并获便可将人捉拿,严加审问,您何必费心布一场局,届时倘若打草惊蛇,岂非白费心力?”
“蔡澜不似陈申达,他一向心思深沉,又有陆文钧在御前周旋,必定更难对付,必须斩断他所有退路,否则难压制住他。”
罗展熹经由上京那边的提醒,在一察觉出军中有人通敌之后便即刻秘密知会了章明都,正因章明都、袁叔铮在内助他一臂之力,他才能迅速交给宁王那份名单。
因为赤狄势大,且与大梁交手较多,所有人皆下意识地认为陆文钧的通敌对象是赤狄。若非章明都在收到一封来自上京的密信之后便改了探查方向,只怕如今他们还在鼓里蒙着。
通敌赤狄的唯有陈申达一人,未来得及用刑便全招了。陆文钧、蔡澜勾结的一直是白狄。
他们颇费了些功夫才说动林之由从旁协助,说是协助,其实不过是在他们布局动作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毕竟他们暂且无法拿出铁证证明蔡澜通敌,否则根本没必要费力做局力争人赃并获了。
“那您为何偏偏指派陆镇庭去做办此事?他到底是陆文钧的儿子。”
章明都想起了那封密信中交代的来龙去脉,锋锐如鹰的眸色微沉,“我也曾立下从龙之功,却因怯懦之心早早抽身,这大半辈子无一刻不是战战兢兢。子山,临死之前,我要义无反顾地信一个人。”
相信来信者仍如他少时一般未变,相信陆镇庭如他所言,与其父陆文钧生性不同。
也想知道,北狄流传多年的大巫预言究竟是真是假,陆镇庭是否是那个能够挽救战局颓势的北境新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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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戍将
麟甲营主帐中,蔡澜面色发沉:“方才你表现得那般操之过急,莫不是巴不得旁人知道你与白狄有勾结?”
“我……我这不是担心暴露吗……”袁少瑞惴惴道,“万一被章帅发现了我们与白狄勾结,那岂能留得命在!我只是一时不慎而已,他们应该不会察觉出什么的……”
“那可未必。章明都一向心思缜密、城府深沉,袁叔铮也不是易于对付之辈。陈申达算得上行事滴水不露,他的下场你也知道了,还敢掉以轻心——”蔡澜瞟了眼冷汗满头的袁少瑞,“趁早回去和你那不争气的爹娘一起受着袁叔铮的压制吧,挣什么军衔功劳。”
袁少瑞闻言神色微变,似乎镇定下来,片刻后低低道:“您放心,属下以后一定谨慎行事,绝不露出任何蛛丝马迹。”
帐外忽响起一声窸窣,蔡澜警觉地起身扣住剑鞘,厉声喝道:“谁?出来!”
“副帅,袁指挥……”沈骤掀开帐子毡帘,手中捧着个酒壶,“铁锋营陆指挥送您的酒……”
“放这,退下吧。记得我的军帐不准任何人随意出入。”蔡澜敛起厉色,不徐不疾道。
沈骤应了声是,低垂着头退下去了。
“这不是您先前安插在陆镇庭的人吗?”袁少瑞低声纳闷地问道。
“此人当初并非由我亲自安排的,他心思不够灵活,后来陆镇庭又被章明都调去铁锋营,我便将他调回来了。为防他听说些什么在外胡言乱语,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放心。”
蔡澜看向那酒壶,迟疑道:“不过这陆镇庭,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我总觉着,他不像是陆文钧派来助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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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送过去了吗?”
“回指挥使,已经送去麟甲营了,一个叫沈骤的兵接过去的。”
陆镇庭略颔首,旋即压压手示意那小兵先别退出去。
早在三年前,故灯便隐约透露了一些关于陆文钧勾结北狄的消息给他,陆镇庭当时并不相信。
通敌叛国是何等大罪,当年的兰台案与元启寺仅是疑似与北狄有来往便落得如此凄惨下场,陆文钧不会拿陆氏阖族的性命开玩笑。但在故灯暗中引导他查到护国寺觉空身上之后,便由不得他不信了。
教导他恪守忠孝纲常的父亲勾结北狄卖国。
六年前,孟见舟离京前与他匆匆见过一面。陆镇庭自认并非心性坚毅之人,若换作他处于那般境遇,他未必能如孟见舟一般撑过去,甚至暗中韬光养晦多年只为雪恨。
他一向怯懦,无法直面异母妹妹的悖德感情,也不愿再听从父亲的安排,做他党同伐异的一柄利剑。他看不惯庙堂的纷争洪流,做不到顾岸的通透豁达,也不能像故灯一样对自己那般狠心,强忍反感使尽手腕违逆父亲的安排而后抛下一切逃窜至北境是他仅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在生死难料的疆场之上握剑厮杀,在被褥冷硬如坚冰的军帐中枕戈待旦,给饥肠辘辘的胃和深可见骨的血口子灌同样的烈酒,他生在北境的严冬,他生来属于北境。
这壶酒便算作个划界限,此后他不会再与陆文钧沾染分毫关系。
“将这封信送去关中驿站的贺伯手中,他会知道怎么做。”
小兵接过信,笑道:“将军的家信吗?”
陆镇庭微怔,旋即淡淡道:“嗯,是……”
小兵嬉皮笑脸道:“头一回见您给家里回信呢,那句是怎么说来着?——每逢佳节倍思亲!”
陆镇庭不答话,但他手下士兵仿佛已经习惯了他的淡漠,也不会当回事,笑嘻嘻地退出帐子。
陆镇庭滞坐片刻,忽然起身走到书案边,在一堆地势图与行兵书卷的最下面小心地取出了一沓书信。
信末尾的落款皆是一个人,陆镇柔。
陆镇庭拇指微动,珍而重之地摩挲两下那三个字,而后迅速收起信,重新压回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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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五州依距离北境战场的近远排序,分别为弋阳、九云、良关、朔金、饶州。若要分开储藏粮草,必定以弋阳、九云最佳,其余三州太远,万一出现突发事故来不及支援。陆镇庭拟好储粮点后交由章明都及三位副帅批审,而后便率人暗中离开大营。
九云被誉为北境粮仓,州内确实多仓所,今年年初因援粮弋阳而空出不少,且位置分散,恰好储粮。但美中不足的是这些粮仓并无暗道贯通,如此一来急需调粮时便须耗费更多人力。
因而陆镇庭需要做的不仅是将粮草押运至州内各处分别储藏,还要沟通各点,与当地官员乡绅及百姓协调,恰当地分派兵力便衣驻守,待他完成此事复命时已是两个多月之后,期间梁军与赤狄又交战两次,一败一胜,伤亡数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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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对峙
甫回军营,章明都便派人传陆镇庭去铁锋营一趟。
“听说你差事办得不错,按理来说该赏。但你初入军中便破格晋升,不少将士略有微词,不如再缓缓,待你功绩更累时自然不会再引人侧目。”章明都披着件旧氅衣,略显吃紧的战况显然令他有些心力不支,但倦容之上矍铄目光仍难让人忽视其锋芒。
陆镇庭神色未变,淡声道:“是。”
“你今年二十九,不曾娶妻?”
“有过婚约,那女子因病早逝,便耽搁了下来。”
“你出生在北境,三岁时便回京了,二十岁时曾随军至九云驻军营历练过一段时间,除此之外便与北境再无甚交集。我很好奇,你为何会对北境五州的要枢如此熟悉。”章明都毫不避讳地直勾勾打量他。
陆镇庭平静道:“多听多看。”
“那又为何,你给蔡澜的粮草仓图与给我与子山等人的不同?沃水河横跨北境四州,流经九云州境中心的繁华地段,平庶仓天下闻名。你在交给蔡澜的图中圈出了此地,而其余三份没有。”章明都缓缓道,“你在怀疑什么?你想试探谁?”
“末将一时疏忽,犯了些微末小错。”陆镇庭沉吟片刻,面色依旧平和淡漠:“您如此紧张,又是在怀疑谁?”
“你在质询我?”
“您也在质询我。”
章明都手撑两膝,缓慢地坐直身子倚在帅座之上。“三年前,有个僧人告诉我,朝中有位权柄在握之人与北狄有来往。我当时并不相信。几个月前,我与袁副帅在青狼营查出了内奸。”
“陈申达。”此事在陆镇庭到达北境前后发生,他略有耳闻。
只是那僧人……是故灯?
“陈申达勾结赤狄,向外传递我军作战之术。另有旁人勾结白狄与朝中要员,分批不断传递大梁境内地势图,并标注军事要塞。”章明都顿了顿,“你可知是谁?”
他当然知道,觉空死前面目祥静地禅坐在堂内佛前,一字一句交代出了陆文钧利用他做的所有事,可惜他所知有限,陆镇庭所得也并不多,譬如有一句“阁老啊,步步为营也好,权欲熏心也罢,心里还是有过一往情深的”,觉空徐徐道来时以十分复杂的目光注视他,他压根没听懂他是什么意思。
陆镇庭没作声,沉默便是一番回答。
“兴许告诉你的人与告诉我的人是同一个。”
如若真是故灯的话,他还不至于如此信任自己,怎会将北境通敌之人告诉他。
章明都露出两分无奈勉强的笑,半晌,低声道:“五日后两军使者商榷再战之日,你走一趟吧,带上那个——”
章明都的目光投向案上那支箭矢,鸱枭羽翎已然色泽黯淡。
心念电转之间,陆镇庭所知不多的事情却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来。
故灯借觉空进一步令他笃定了离开上京、前往北境的决心,殿前司轻易地落在了顾岸手里。而他早在三年前,假称隐遁鹤山期间便已在北境埋好了线,只待他来日回到上京稍加引导,这条线会为他提供他所需要的多数契机。
而今他所需要的便是北境暂时的绝对太平,好让章明都得以回京扶持宁王。
陆镇庭没来由地想起了故灯那双眼尾微挑的清亮褐眸,深邃的眼窝,和他左眉边那颗浅红的小痣,是一副极具压迫性的眉眼相。
五日后,陆镇庭作为使者率十几名将士前往赤狄军营。
赤狄派的是大巫与和他有过节的大将胡合鲁,态度傲慢轻蔑,摆明了没拿这场交涉当回事,只是单纯地嘲讽一番梁军而已。胡合鲁甚至举着油腻腻的羊腿,一边啃一遍高声操着一口北狄话嚷嚷:“合罕真是小题大做,几只大梁来的小羔羊而已,竟也值得派出大巫,老子和他们打一架不就好了,哈哈哈哈哈——”
梁军虽听不懂他在叽里咕噜地说什么,但单看他那副嚣张样子便该猜的到不是什么好话,个个握紧了剑鞘忍着怒气不冲上前砍他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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