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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元居一直有秋雁打扫,倒也干净,挂在屋檐上的那只竹风铃随风传出撞击的声音,不似当时的清脆。犹记得当时买下风铃时,阿元说我三十岁了仍如孩子。我厚脸皮地当她那话在夸我,喜得眉开眼笑。
抚了抚风铃,我便在归元居歇了下来,一个人感觉有些微的孤单,却也不是不能忍受。
因知晓心爱的人会渐渐恢复健康,那么活在世上,亦不算是什么很凄然的事——即使,时常需要孤独着。
这般平平静静过了三日,我便料理起余事来,吩咐陆忠陆汤去唤了周诚业和成家村的人来府里。我已理清了思路,想明了如何去处理余下那几桩事了。
周诚业与成家村人来后,我取了成家村人的身契,还给了他们。成二伯、成五叔很是讶异,道当年说好要与主家做二十年长工的,他们成家村人有骨气,是说一不二的性子。
我按下心头之事,告诉他们,栎山不久会有朝廷之人来接管,告诉他们如今他们的故乡灾后已恢复了生息,他们春后自可返乡谋生去。
成二伯等二十余人听后皆忍不住落泪,男女老少感怀甚至哽咽,谁能不思念故土呢?
我已无许多余钱,取了两千两赠予他们做回乡安顿之资,成二伯成五叔亦是推辞。我告诉他们,这些年让他们收集起来的茶籽,茶种,可以捎带回他们的故乡去种植,这点银子算是助他们将茶叶茶道传承下去的本金,万勿推辞。
成广如今已娶妻了,携着妻儿与我见礼,神色动容道他往日受益于主家颇多,愿主家往后多福多寿。
便就如此,与我白手起家的一行人,七八载的甘苦日子已过了,道别时他们的感恩话语、感激之举却也让我心生许多感慨,深深体味了时光易逝、几年便河东河西的变迁。
有桩旧事:景泰帝喜茶,京兆府前任府尹抢了茶叶,后来我方知,那昏官将明前茶尽皆献给了景泰帝。离开皇宫前,我与景泰帝讲过,栎山的云雾茶确实乃是难得的佳品,她若喜,可派人来接管。景泰帝应了。
我有许多个理由去怨景泰帝,因她让我失去了此生挚爱。
却也有一个坚定的理由原谅她,因她能救我阿元。
当然,我很清楚的知道,无论栎山的云雾茶在何人手中,最终都保不住的,皆会被爪牙们以各种手段夺去献给尊贵之人。
君子茶。茶本君子喜之,我不妨予人便利,也少些事端。
况,入了皇宫的茶,阿元她,定也能喝上。
尽欢茶楼便就此歇业了,遣散了跑堂与学了茶艺的小二,主仆一场,身契我都还给他们了,并不需要他们替我再做什么。周诚业亦叹息着与我道别,递过了这些年的账簿。我告诉他陆忠陆汤也可与他一道归家,俩年轻人,也该安排成家了……
笑语在一旁看着我处理这些事情,圆圆的眼里,有许多不解。
“爹爹,您为何这样处置呢?他们不是我们府里的下人吗?”
“笑语,人在这世上诸多不易,他们卖身于人亦是被生活所迫,并算不得低人一等。你记下了,我们活着,生而平等,谁也不比谁低贱或高贵。爹爹只希望你往后,以贫贱不移,富贵不屈为立身之本,无论做何事,勿惧人言,无愧于心便好!”
才十岁出头的小丫头听得认真,我知小丫头此时或许并不能完全理解我的意思,但她认真地记下了。小丫头有点早熟,这不是我愿意见着的,我多希望小孩子的世界只有快乐,没有忧愁呢!
但,世上哪有只有快乐、没有忧愁这个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
“云中谁寄锦书来”,玉锦×秋云,一对出没很少的副cp~ 这对就是借名字埋的伏笔,青楼女和女掌柜,出现次数太少,后续会补一篇她们番外。
92、相思灰(二)
冬日略微有些冷,处理完手头的事后,我便在欢府不愿出门了。
笑语亦在家陪我,我给她讲习术算入门和商道,小丫头学得很认真。笑语理解能力很好,比及与她一同学习的秋雁,优势明显,这让我很欣慰。我不必为笑语的将来发愁,即使有一日我不在她身边,她应自立无虞。
未过多久,渝都那边便派了人来,接管栎山的云雾茶。
有成家村的婶子叔伯协助给他们讲解摘茶和炒茶法子,我回了栎山,只在那小木屋住了两日,倒也省心。
冬日的高山上比郡中更冷些,晨起时能见到树挂上的冰渣,晶莹剔透。呵气成冰的日子里,我深深念起了八年前的江家村。
往昔有些场景,我印象还是很深,记得初到江家村那年的腊月初八。
那日晨间,我与阿元都醒的晚了些,被窝里格外暖和,我便缠着阿元不让人起大早,黏着她一起赖床。那时,真是幼稚得紧,却也暖心得紧。
阿元陪我赖床了近一个时辰,傻乎乎的我本心满意足埋头在阿元的脖颈,未曾享受够“温柔乡”,却被村里的三伢子扰了好事。
阿元先起身了,告知我外面下雪了。印象深刻便是因着那场雪,是我来恒晟后,见过的第一场雪。记得日子,便是记得那日后来吃了腊八粥,与阿元喝粥时很亲昵。
我起身穿衣时,阿元告知我三伢子请我去山间帮忙猎捕,出了卧房门,映入我眼帘的场景,至今难以忘怀——
那时,我站在卧房门口,见着一院子的雪白,洁白的雪地里两排小巧的脚印。心中的欣喜盛满了整个胸腔!我有些呆愣地瞅着那脚印,顺着走了过去,再转身时雪地里留下我与她的两行印记。
那会儿出于怎样的心思,去印下两排印记,我想,心里是愿和她一道走下去吧!
阿元笑话我,说我幼稚,一边嘱咐我去山里注意安全,一边将一只装着热水的竹筒挂到我的腰间,又很贤惠地替我理了理衣服,拂去了我眉间的水珠。
我调皮了些,搂了她亲了她的脸颊,让她放心,我会安全回来。
应着帮忙去江家村的后山,猎完几只鹿后,汉子们搬抬一波野物下山后。我在树上坐着,往远处看去,望见一片银白的山峦起伏,近处些的树也披上雪白的冬衣,四周静谧得只能听到自己发出的声响。……
就在那样冰雪的世界之中,彼时,我曾心头生出一种身在世外天山之感,想要在那里住一生一世。
那份欣喜与恬然,皆因知晓有家可回,家中有人在等。
思及此,我不禁牵起唇角笑了起来。只有来时路,才是归途啊!
我知晓,我的归处是何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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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刚过,我便与笑语说我要离开了,理由是欲回渝都去看望她的娘亲。笑语欲与我一道,我告诉她此时不便,撒了谎说阿元医治期间不宜受到影响。
之后,便将笑语托付给杜如川和秋雁了,杜如川遵照我的意思会替我照料欢府,每月酒楼里的盈利一半送到欢府,供笑语花销。
秋雁坚定着眸子与我道:“主家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小姐的。”
杜如川憨厚忠实,秋雁已不是往日那咋呼呼的小丫头了,素日里便颇护着笑语。将笑语托付给他们,我很放心。
“笑语,我给你留的那些书,记得要看,往后,若爹爹和娘亲不在身边,你已经是大孩子,要知道照顾好自己,为自己活,明白吗?”谆谆教诲于笑语,我又理解了几分老头老太昔时待我时的心情。
心中的酸涩浓烈了几许,父母恩重,我未及报答一二便流落异世了。
“爹爹放心,笑语长大了,会很懂事的。爹爹,你和娘亲可要早点回来哦,我会在这里等爹爹和娘亲回家的。”笑语确实很懂事了,十一岁而已,像个成年人一样和我对话。
她已长到我肩部那样高了,我希望小丫头她日后能幸福。而我并未告知她,此行,我要回的是我心中的归处。
如此别后,我便坐上马车,又一次离开了上阳郡。
无需昼夜兼程,不必急着赶路。
赶车的大伯是我从车行临时雇的,随着我的心意一路上走走停停,我时常会回想与阿元在一起时的日子。
走在路上,看到浅浅的青草铺陈着春日的娇嫩,我有时会想告诉阿元,春天,是富有勃勃生机的季节,绿,是生命力的彰显。但愿阿元的余生,再无病痛只有蓬勃的生命。
举目苍穹时,望见一行行回巢的鸟雀,我亦想告诉阿元,离开久了,可要记得归家。
……
这样的回忆与思绪,在沿途月余的行进中,缓缓平息下来。
江家村已渐渐呈现在眼前,车夫大伯讶异问我怎地从上阳来这样偏僻的小村落居住。我只是淡淡一笑,告诉他,这里才是我想住的地方。
说不清为何,天大地大,最后还是回了这里。
阿元的小院比从前更陈旧了些,好在二姑母时常会来打扫和晒被,屋子里干净也没有潮味。我很快便安顿下来。
离得近的六婶一家见着马车来了便过来帮忙,六婶还是一如往日的热情,利落地归置着物什,又絮絮叨叨边问询着这一年多分别我们发生的事,问及阿元时,我说阿元寻着亲娘了,在渝都和娘住在一起。
六婶又与我絮叨着说,阿元幼时常常盯着别人的娘瞧,也问过六婶,她的娘亲去哪里了,爹爹不告诉她。……
六婶感慨万分,连声说着:“哎哟,如今这可真是好呀!苦命的元丫头啊,终于寻着娘了,这下可好啦!”
村里难得来外来马车,消息传得很快。往日的旧友,江大郎,三伢子几个闻讯也来探望我,问及阿元时,我说辞都是一样的。
三伢子性子急些,问我:“欢哥儿,那你怎地不在渝都和元姐儿一处啊?”
我笑得有些讪讪,轻声着说:“不太习惯那种富贵生活,我喜欢山野田间。”
二姑母匆匆赶来时很着急的问:“欢哥儿,元丫头真的找着亲娘了?她娘是哪家的,姓甚名谁,可寻对了吗?”
我告诉二姑母,阿元的娘是京城的大户人家,娘家是做官的,有信物为证,不会有假。
连番解释下来,众人又是唏嘘感叹,原来阿元不是没有娘的。
之后,我便安心在江家村住下了。
寻了石匠和做工的,将破败了些许的茅屋做了修葺,补了墙换了新茅草,整饬了地面铺了青石,并未改变茅屋原来的格局。又着人在茅屋边打了一口井,方便用水。
时值小满,我问六婶讨了些蔬菜的幼苗,欲把屋后的菜园开垦出来,种上些夏季的蔬菜。
心里静静的,没有喧嚣,没有恼怨,甚至,连思念也极少极少了。
我不擅种植,记得以前自己养过些小盆栽植物,最后就只有仙人掌还勉强活着。呵呵,锄地时六婶看不过眼,挥着锄头就要帮我,我拒绝了六婶的好意,定要自己慢慢学着做。
不知余生还有多长,我却需要自己学会这些农事。
阿元她能学会,我,亦能。
六婶拗不过我,回屋取了宽布巾又折回来,替我缠在手掌上,告诉我说:“欢哥儿啊,你瞧你这手细嫩得哟,可不像个做农活的,小心着些,可别伤着手了。”
——尽欢,你这模样可不像个做农活的,且歇着去吧,仔细伤着手了。
阿元的话忽而就在脑里冒了出来,我笑一笑摇摇头,对六婶说了我可以的,没事的,六婶也该去忙自家的农活了。六婶不放心地再嘱咐几句,便离去了。
忙活了半日,小小一块菜园子我堪堪只挖动了一小部分。
日头渐渐高起,我寻思再挖半个时辰便归家歇个午觉,下午继续来。一锄头下去,竟挖到一处坚硬地,许是石头吧,扒拉开见是个陶罐子。我顺着罐子把土扒开,挖出坛子来,有一种挖到宝藏的感觉。
罐子封得很严实,并未渗水,我有种直觉或许这是阿元埋下的。因着封口处包裹的方法与前年在江父的坟前挖出那罐子一模一样,阿元她,惯喜欢这样藏东西。
启开后,里面有一只方盒用布巾包裹着,我打开见到了……久违了七年的东西——是一只装散银的小木匣子。
七年前,阿元翻出这个小匣子给我存放猎捕得来的银钱。小木匣子比当年更旧了,打开后见着里面俱是散银,心头不胜悲戚。
阿元她是不是太傻?这些银钱,她竟未曾动用过。
再也没法平静,鼻头泛酸,眼泪就肆意淌了下来。我以为我离开时留给阿元的银,阿元能够用上,她便能不那么辛苦整日上山采药贴补日用了。
原来,这些,阿元都好好保存着。
我很难去理解阿元的心思,只觉得,那女人,真是傻透了。
可我,为何却总是因着这样的“小事”,愈发对阿元的爱意不能减少半分,反而愈发浓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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