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住在彩色泡泡也难免噩梦的侵扰。西西伯利亚刻在施瓦伯格的皮肤上,刻进他的内心。一个礼拜六,吃过风声的午餐后,施瓦伯格在太阳下睡着了。起初,他梦到自己走在花园深处,采摘新鲜的花儿和野草莓,阳光灿烂温暖,忽然一阵狂风,白雾茫茫涌起,花丛枯萎,太阳黯淡地挂在天上,徒留苍白的轮廓。一个高大的人影影影绰绰走进,恐惧如雾气般包围了施瓦伯格,他连连后退,尖叫堵在嗓子里。
“阿廖沙——阿廖沙——”
“我不是阿廖沙!”
施瓦伯格醒了,冷汗湿透睡衣。“你没事吧?”巴斯蒂居然坐在床边,棕眼睛担忧地望过来,“是不是做了不好的梦?”
“我梦到……”施瓦伯格闭上眼睛,“我梦到……”
“不用怕,”巴斯蒂搂住施瓦伯格的肩膀,轻轻抚摸他的后背,“我会在你身边,一直陪着你。”
第55章 - 交易
施瓦伯格事后反思过很多次。德国人是善于反思的民族,唯有不断反思,方能前进。那时候他刚回国,出于一个极为特殊的时期。战俘生涯中经历的羞辱、饥饿和病痛放大了独孤感,他迫切地需要温软的床铺、热情的拥抱、美味的食物……以如果是以前的那个亚历山大·冯·施瓦伯格,他绝不会为收到一束花就沾沾自喜,与之相反,他会把花摔到送花人脸上。但毕竟十年半过去了,施瓦伯格的精神到达了极限。他软弱地容忍自己依附于一个无耻的同性恋,甚至没有拒绝对方过分的要求,即便生理性的恶心令他浑身僵硬……
巴斯蒂打着照顾的旗号,顺理成章地搬进了施瓦伯格的卧室。“要是你不反对的话,”这家伙还装模作样,“更方便,不是吗?要是你再做噩梦,我马上就会发现的。”这本来就是他的房子,施瓦伯格本来就没有拒绝的权力。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我们可以去港口瞧瞧。”巴斯蒂说,开着床头灯,怀里摊开一本书。才九点钟,他尚无倦意,“汉堡港很大,哦,应该说,非常大,特别大。我爸爸认为投资港口是笔划算的买卖,他雄心勃勃,要在这上面大赚一笔。”
“位置优越。”施瓦伯格说,他其实紧张得要命,浑身好像竖起了尖刺,巴斯蒂一举一动都能叫他的心脏砰砰猛跳,“以前……”
“是的,地理位置是一项重大因素。不过离着民主德国太近了,你知道吗,原本汉堡有机会成为新德国的首都。好吧,波恩是个挺好的城市,但比不上汉堡,我认为。你觉得呢?”
“波恩比较小。”
“对,对,没错。”
巴斯蒂滔滔不绝地兜售汉堡的优点,在他看来,汉堡是全欧洲最优秀的城市。“……需要大量你这样的优秀人才,”他扔掉那本书,躺下看着施瓦伯格,“等你身体恢复了,想找什么样的工作都能找得到。当然啦,要是你不想工作,也无所谓……说实在的,我觉得工作乏味透了。”
“你不喜欢在银行工作?”
“不喜欢,讨厌极了!那群老家伙穿着浆得过头的西装,一本正经,好像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我在办公室要闷死了!他们和我爸爸一样,眼里只有钱。要是找到借口能多扣客户一芬尼服务费,他们僵硬的嘴角就露出一丝笑意……要是能扣掉一马克,他们简直要开瓶香槟庆祝了!”
“那我以后可不能去银行上班。”
“千万不要去!虽说我爸爸必然双手赞成你去银行,可那工作除了耗费生命外我看不出任何意义。”
这一晚,相安无事。施瓦伯格在巴斯蒂的连篇废话中睡着了,没有做梦。然而睡在一起,迟早要发生肉体关系,尤其巴斯蒂忍了几个月,耐心早就消耗殆尽。第二天,也就是礼拜天夜里,外面下起了冻雨,气温骤降,沙砾般的冰晶噼里啪啦地敲打窗户。施瓦伯格缩成一团,蜷在床沿——这是他养成的习惯。后来,半梦半醒之际,一条手臂揽住他的腰,把他拖进了温暖的地方,充盈着剃须水的气味。施瓦伯格下意识往床沿挪去,又被拖回来。这次他感到后背靠上了一块坚实的胸膛,不那么瘦,但同样散发着热度。他安静下来,睡着了。等他挣脱了梦的束缚,半睁开眼睛时,才发现他正睡在一个人怀里,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西西伯利亚的那间小屋。但很快施瓦伯格就明白过来,是巴斯蒂。
“醒了?”巴斯蒂听起来十分清醒,他用手臂将施瓦伯格箍在胸前。而施瓦伯格清晰地意识到,有根坚硬的东西正顶着他的后腰。
“你总是乱动,像只调皮的猫那样蹭来蹭去。”巴斯蒂说,无可奈何地低叹。他似乎察觉到了施瓦伯格的紧张和恐惧,但并没有松开的打算。“我不是坏人,阿历克斯,我真的喜欢你,从第一眼看到你就开始了……所以,”巴斯蒂亲了亲施瓦伯格的耳朵,“我可以吗?”
施瓦伯格让瓦格纳小姐订购了几盆植物,摆在办公室。如今他对那女人讲话的口气温柔极了,每句话都用上“请”和“谢谢”,还给她买了几盒饼干。瓦格纳小姐欲拒还迎地收下,转头就带去了茶水间。工会的那群无事忙肯定认为施瓦伯格做出了让步——没错,他承认自己是让步了,只不过是为了更好地工作。昆尼西明显认可施瓦伯格的改变,因为他再度流露出了那种软弱的表情,聊天的内容也从天气扩展到了日常生活。傻瓜,施瓦伯格给植物浇水,他终于赢回了一局。
“您最好少浇点水。”
施瓦伯格放下水壶,“这种花不喜欢水?”
“不是那么喜欢水。”昆尼西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法式衬衫,同性恋的口味。“我邻居养过那种花,他告诉我这个品种要少浇水。”
“好的,我记住了。”施瓦伯格把那盆花与其他几盆分开摆放,“你今年在花园里栽了什么?”
“普通的花,玫瑰、风信子之类的……”
“你的邻居似乎种了很多绣球。”
“对,穆勒先生喜欢绣球花。他养花很有一套,能让红色的绣球花开出蓝色的花朵。他给了我几颗小苗,可惜我不是那么擅长培养花木。”
施瓦伯格坐下,喝了口咖啡。“最近经常下雨,我猜是养花的好时机。我租住的房子有个很小的院子,房东什么也没种。我雇了个花匠,让他看着随便栽点儿好养活的花草。结果,他告诉我,那片地的土太差劲了,缺营养。大概是这个意思,他满嘴巴伐利亚话,我听不太懂,但不得不装出明白的样子,付给他钱。”他晃了晃头,“唔,赔钱的买卖。”
“可以施肥……种点蔬菜。”
“种菜吗?好主意,等我去问问……不过这次我得雇个会讲标准德语的花匠。”
昆尼西笑了一下,抿住嘴唇。说实在的,无论观察多少次,施瓦伯格都无法理解昆尼西为什么会和费恩斯“勾搭”在一起。那美国佬实在太普通了,施瓦伯格捏着鼻子也挑不出半个优点。假设这是一桩生意,那昆尼西估计已经输光了所有的房产。不划算,施瓦伯格假装研究一份文件,他怎么也想不出昆尼西能从费恩斯那获得什么利益,最后只能归结于看不见的方面。说不定费恩斯具有超凡的性能力,才让昆尼西如此恋恋不舍。当真愚蠢,明明只需要用更少的钱,年轻英俊的东欧穷鬼就能任他挑选。昨天塞巴斯蒂安·赫尔曼又寄了一封信,施瓦伯格看都没看就让瓦格纳小姐退了回去。至少在与巴斯蒂的交易中,自己还获得了利益——家族的财产可不是笔小数目。这才可以称之为好买卖,不是么?
第56章 - 春夜
年的春天,慕尼黑处处活力四射。礼拜四下午三点,施瓦伯格端着咖啡杯远眺,觉得窗外飞过的鸟儿扇动翅膀的姿态都格外矫健。他喜爱这样的氛围,倒不是因为对奥运会怀有期待。活力,意味着购买欲,而购买欲意味着订单——订单滚滚而来,飞速增长的数字就是他的业绩。施瓦伯格的心情随着经济指数一路上扬,连工会的抗议信都不能撼动分毫。“车堵得很厉害,简直寸步难行。”他随便抛出一个话题,“市政府早就该把修建地铁的规划提上日程。”
“以前……好像修过一次。”本地人严谨地说,“后来,就……”
不消说,“后来”当然指的是战争。地铁、房屋、花坛、广场、喷泉、博物馆……战争毁了一切,但上帝眷顾的幸运儿总能毫发无伤地躲过去。施瓦伯格回过头,昆尼西坐在办公桌后,穿着素净的衬衫,外面套了件细羊毛背心,小心地把巧克力蛋糕上的深红樱桃拨到碟子一角。他那样干净整洁,即便博物馆倒塌成了废墟,这座雕像依然金光闪闪,完美无瑕。
最近,施瓦伯格发现,他已经不那样鄙视昆尼西的性取向了,个中原因他也说不清,兴许是圣母像起了作用。他在画廊订购了一副《椅中圣母》的仿品,缩小的版本,挂在餐厅的墙上。每天回到家,看到画中的女人怀抱婴儿,他紧绷的神经就能慢慢放松。在圣母温柔的注视下,再过个几十年,说不能他也能改头换面变成个善人呢!……
“你看到了没有?那个奥运会吉祥物。”
慕尼黑奥运会的主办方别出心裁,炮制出所谓的“吉祥物”,一只色彩斑斓的短腿狗。施瓦伯格认为这只花花绿绿的狗实在丑得可怕,但明显大部分人持相反意见。“瓦尔迪”——是的,这狗居然还有名字——多可爱呀!瓦格纳小姐已经购买了一只短腿狗玩偶摆在办公桌上;而最为恐怖的是,巴伐利亚全境似乎陷入了对吉祥物的癫狂:施瓦伯格清早出门,看到对门邻居家墙上用油漆画了一只,另一家的家庭轿车则在挡风玻璃下摆了一个毛绒玩偶,与瓦格纳桌上的一模一样,更别提商店橱窗上的海报,仿佛不用那只短腿狗糊满玻璃就不会有顾客登门似的!……
“瓦尔迪吗?”昆尼西抬起头,“很——”
“你不会也认为那只丑陋的狗很可爱吧?”
“瓦尔迪的确很可爱。”
真可怕,昆尼西的品位令施瓦伯格咋舌。也难怪了,要是审美高级,他也不会满足于费恩斯那种平庸的伴侣。“世上没有蓝绿相间的狗,更没有前腿是橙黄色的狗!”施瓦伯格强调,“短腿狗才不会有这种颜色!”
“那只是设计的原因,就像小孩儿喜欢的卡通片中的角色。”昆尼西笑了笑,“不过,我还是认为德国牧羊犬是最棒的狗。”
“这倒是,阿登比那什么瓦尔迪像样多了。”施瓦伯格拉开抽屉,拿出一盒新墨水,“如果以后我养狗,我就养德国牧羊犬,短腿狗又笨又吵闹。”
昆尼西告诉他,阿登会和人玩游戏,能听懂命令。握手、坐好、趴下。那条寂寞的大狗现在每周末都去河边草地放放风,附近的小孩儿跑来排着队与它握手。老实说,阿登的性格可比主人活泼外向多了,施瓦伯格上礼拜带昆尼西去见客户,除了礼貌寒暄和回答技术问题,这位工程师将嘴巴紧紧闭住,好像一开口就会被投入毒气室或枪毙。
这样的寡言非常影响升迁。虽然昆尼西的职位并不低,在公司工作了二十多年,就技术层面而言,他广受尊敬,可施瓦伯格认为他应该坐上更高的位置。昆尼西吃完了蛋糕,开始端详那枚红樱桃——连吃东西都遵循一套固定的流程,脑袋真是比石头还要固执。
施瓦伯格“表现”得并不好,这让他陷入了绝望的沮丧——他明明可以放松身体“接纳”巴斯蒂,但他太紧张了,有那么几分钟,全身僵硬,一动也不能动。好在巴斯蒂相当具有技巧和耐心,以及永不放弃的精神,性事终于勉强算是完成了。仿佛逃避一般,施瓦伯格立刻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醒来后忘得干干净净。礼拜一的太阳已经升起,但巴斯蒂没有去上班。“今天我会陪着你的,”他说,微笑着亲吻施瓦伯格的眉心,“我爱你……你不知道我多高兴,亲爱的,我的幸福无法用语言表达。”
巴斯蒂恪守诺言,一整天都陪在施瓦伯格身边。他一定是将施瓦伯格夜间糟糕的应对误认为了不经人事,也对,谁能想到在遥远的西伯利亚,服苦役的男战犯还被迫做过性奴隶?尤其施瓦伯格以前表现得那样刚强无畏……
“不舒服么?”他搀扶着施瓦伯格,在花园里慢慢散步,“抱歉,我可能太过于激动——”
施瓦伯格努力微笑,“没、没什么,我只是——”
其实他的身体没有损伤和疼痛,他的茫然和失措完全来源于心理问题。在被伊万诺夫强奸了无数次之后,巴斯蒂轻柔的抚慰和亲吻居然令他无所适从。同性恋之间的做爱是这样的吗?施瓦伯格假装站立不稳,小心地靠着巴斯蒂。人啊,人的温度。他感到巴斯蒂的体温源源不断传来,禁不住眼眶一酸。
我肯定是疯了。
施瓦伯格把瓦尔迪玩偶放到餐桌上,蓝绿橙相间的短腿狗依旧丑得可怕。“橙色的腿,”他咕哝道,突然灵光一闪,“怪不得,怪不得……橙色……”
橙色,昆尼西所谓的香槟色。“如果你全身都染成这鬼颜色,他大概能买一百只摆在办公室。”施瓦伯格伸手拍了下瓦尔迪的脑袋,狗瞪着塑料眼睛望着他,既不高兴也不生气,更不会摇尾巴汪汪叫。小小的玩偶填充了不知什么材质,软绵绵的,他捏了几下,突然觉得配色也没有那么不堪入目。
圣母抱着婴儿,好奇地注视着桌上的吉祥物。施瓦伯格倒了杯香槟,打开电视机,然后坐在桌边写一份清单。沉沉的黑夜,花香馥郁,风鼓起窗帘。也许还要买几个靠垫,他回忆着昆尼西客厅的布置,心不在焉地喝了口酒,然后冲圣母和瓦尔迪潦草地举举酒杯。
第57章 - 雨云
四月的风吹过大地时,施瓦伯格听到了一个消息,来自克伦茨——他“极有可能”要被派往莫斯科出差。假如成真,不啻为本年度最大的笑话。施瓦伯格毫不犹豫地认定,这是汉斯·阿克曼捣的鬼。如果那混帐能把和女人扯皮的功夫拿出五分之一,不,十分之一用于工作,也不至于弄出那样难看的数字。当然,即便前往莫斯科的消息属实,施瓦伯格也不会拒绝。要是有人认为,去趟苏联就能将他打倒,那也实在太过于轻视“达瓦里希”的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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