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买了几个靠垫。”这天下午,从克伦茨那回来,施瓦伯格神采奕奕,战斗欲令他斗志昂扬,“图案不怎么样。为什么没人设计些既美观又耐用的布料呢?结实的布难看得出奇,稍微花哨些的又特别轻薄,洗几次就不能用了。”
“仔细挑……还是有的。”
天气温暖,昆尼西脱掉了羊毛背心,法式衬衫服帖地勾勒出他肩背流畅的线条。眼下注重修饰自己的德国人——尤其是德国男人——越来越少,人们更喜爱选择沉闷低调的款式和颜色。法国人早就把战争的失败抛诸脑后,居然对德国人的穿衣习惯大肆嘲弄。施瓦伯格给植物浇水,“我们不重视生活,工作占据了大部分时间。这是优点,也是缺点,卡尔。”
“工作很重要。”
“对,工作非常重要……国家尚在恢复,我们还没到了能自由自在休息的程度。”
办公桌上摆着一摞信件。几次退信之后,塞巴斯蒂安·赫尔曼似乎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不受欢迎。上个月他最后努力了一次,在电话那边哽咽着,“阿历克斯,对不起,我只是想向你道歉——”
“说什么呢。”施瓦伯格假装轻快,“别胡思乱想了,巴斯蒂。好了,祝你生活愉快。再见。”
解决掉一个麻烦真是很愉快。施瓦伯格翻看新来的信件,有一封来自黑森州的韦茨拉尔。他的心脏猛地缩小了,来信人是那间养老院的院长。院长写到,奥登瓦尔德夫人在已于三月底去世,感谢他长期以来的资助。因为事出突然,没办法邀请他参加葬礼。尚未用完的款子会原路打回原账户。施瓦伯格把信读了几遍,折起来塞进信封。他用手抻平信封,再仔细看了下那个地址,最后将信放进抽屉最下面。
这天,昆尼西加了两小时班。晚餐时间,他坐在食堂角落,沉默而迅速地吃完了冷面包和香肠。施瓦伯格没有再与昆尼西聊天,他在办公室待到十点钟,抽掉了小半包烟。
上次去见奥登瓦尔德夫人是两年半前。那老妇人完全糊涂了,见了他就露出傻乎乎的笑容,拉住他的手不放。“你回来啦,我的埃里希。”黑森口音轻柔而混沌,“坐呀,坐下,亲爱的。你又去哪里玩了?去钓鱼了?傻孩子,林子那么大,你要小心脚下……”
施瓦伯格僵硬地坐在软椅上,养老院的护士给他送来茶和饼干。他们都以为他是奥登瓦尔德夫人的表侄之类的远房亲戚。老妇人的手很热,掌心粗糙,“我给你织了毛衣,你穿上了吗?埃里希,我知道你长大了,爱漂亮,怕被姑娘笑话。但是天气太冷了,你得穿得暖和点儿,不然你会腿疼。”
她微笑着,蓝眼睛浑浊了,满脸皱纹,头发雪白。她的时光永远停留在三十五年前,埃里希·奥登瓦尔德,她的儿子,活泼的年轻人,刚满十七岁。施瓦伯格1957年找到她时,可怜的爱莎·奥登瓦尔德就已经疯了。1955年,她所有的希望破灭了,从苏联而来的火车没能带回她唯一的儿子。她的丈夫同样死在东线,小女儿因营养不良夭折。施瓦伯格在疯人院见到她,她睁着大眼睛,褐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埃里希,”她惊喜地叫道,冲上来抱住施瓦伯格,“我知道你还活着!我亲爱的儿子——”
施瓦伯格出钱,为她找到这家养老院,算是对那套国防军军服的补偿。他固定给养老院支付一笔款子,写信询问奥登瓦尔德夫人的情况。他不经常去养老院,因为每次见面,这位德意志母亲总是将他误认为早就死去的儿子,给他亲吻和拥抱,而施瓦伯格根本无法招架这份错误热情。
“你要经常回家来,”上一次分别,奥登瓦尔德夫人这样说,“埃里希,多回来探望你的妈妈……我知道你长大了,男孩子长大了,就会害羞,不愿叫妈妈。可我是你的妈妈,我的儿子,你要记得我……”
“我会的。”施瓦伯格许下诺言。他打算去的,可升职、调任,一系列的麻烦事令他无暇分身。回到租住的房子,施瓦伯格坐在餐桌旁,圣母像静静地注视着他。他拿起瓦尔迪摆弄了一会儿,假装对这只狗的耳朵产生兴趣,但很快就将玩偶扔到一旁。香槟和红酒也无法填补他内心怪异的空虚和沮丧,他就像一个失去目标的陀螺,跌跌撞撞地围着餐桌转圈。时钟敲响了十二点的钟声,施瓦伯格颓然地坐下,过了几分钟,他站起来,走到圣母像前,双膝下跪。
“万福玛利亚……”
持续的阴雨令整个城市浸泡在水汽中,玻璃上流淌不断的雨水扭曲了窗外的景色,慕尼黑像是一幅湿淋淋的水彩画。去莫斯科出差只是个传言,施瓦伯格没等来任何通知。他一如既往地工作和加班,晚餐吃冷面包和香肠,在午夜喝一杯酒助眠。
一个礼拜五的下午,雨停了,金色的阳光自阴云的缝隙间散落。车间里出了点问题,昆尼西被兰德曼“请”去解决,直到晚上八点多才回来。施瓦伯格打开窗户,凉风吹进办公室,昆尼西的金发落在眼前,他仰着脸,手里捏着工作帽,看起来疲惫极了。
“你要回家吗?”
昆尼西点点头,施瓦伯格穿上外套,“我送你,正好顺路。”
慕尼黑好像就没有不堵车的时候。霓虹闪烁,路边的醉鬼拿着酒瓶又蹦又跳。施瓦伯格摸了摸衣兜,掏出几颗糖扔给昆尼西。昆尼西吃下一颗水果硬糖,轻声说,“谢谢。”
“不用客气。”
沉默。施瓦伯格盯着不远处的红绿灯,他没心思逗弄身边的同性恋了,连绵的春雨和潮湿抽光了他所有的力气。昆尼西剥开第二颗糖,他捏着糖纸,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发出一点声音。
“您——”
“别说话,”施瓦伯格立刻说,“不想说话。”
昆尼西将糖放进嘴里,白皙的手安静地蜷在膝头。
“我很累。”施瓦伯格目视前方,好像在自言自语,“没问题,我睡一觉就恢复了。”
昆尼西没发出任何动静,表示赞同的、反对的、或是什么意见。他坐在副驾驶位,夜晚的灯光映照着他的侧脸,睫毛微微抖动。
施瓦伯格把车开到昆尼西家的路口,在一个可以停车的位置踩下刹车。但昆尼西没有下车,他端坐不动,仿佛睡着了。
“你想看电影吗?”施瓦伯格突然问,“要是你想的话——”
“好。”
他们去看了一部电影,随便买了电影票,坐在观众席边缘。大银幕上,人的缺点被无限放大。施瓦伯格望着演员不断开合的嘴唇,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等他醒来,电影到了尾声。昆尼西拿着爆米花和可乐,看得非常专注。施瓦伯格望着那张雕塑般的脸孔,昆尼西微微转过头,把爆米花递了过去。
施瓦伯格开着车,将昆尼西送回家。路上依旧没有交谈,到了那个路口,昆尼西解开安全带。施瓦伯格又摸了摸口袋,没有糖块,只有一小团纸巾。
“谢谢。”他说。
“不客气。晚安。”昆尼西打开车门,站在路灯下,影子很长很长。
第58章 - 奇迹
礼拜天施瓦伯格去郊外打猎,在林子里转悠了几个小时,连只野兔也没打到。他在镇上吃午饭,面包、香肠和气泡水,德国人的老一套。一个老头瞅着他的枪,用浓重的南德口音搭讪,“今天手气不好?”
“我母亲去世了。”施瓦伯格答非所问。那老头叹了口气,按了按他的肩膀,“节哀。”
礼拜一,施瓦伯格出差,带着他的技术顾问。这次火车没有晚点,不过昆尼西还是买了汉堡王的食物,装在纸袋里。他把纸袋放到小桌上,将咖啡推到施瓦伯格面前,然后拿出一本书埋头苦读。是本技术类的书,施瓦伯格没去打扰他,只是坐着发呆。火车驶出一站后,昆尼西突然说,“您可以吃。”
施瓦伯格其实不饿,但他还是拿出薯条,蘸番茄酱吃掉以打发时间。昆尼西看书看得很认真,聚精会神。过了很久,他才放下书,开始慢慢喝那杯可乐。
“上次的电影有意思么?”
昆尼西咬着吸管,思索了几秒,“一部普通的电影。”
“那就是没意思了。”
“有感人之处。”
“我记得观众不少,差不多坐满了。”
“那是部爱情电影。”
昆尼西大致讲了讲电影的内容,果然是骗年轻人的玩意儿。好莱坞的电影工厂成天就会制造这些垃圾,宣扬爱情至上。施瓦伯格说,“早知道是美国的——好吧,我必须承认,那天我非常困,压根没仔细看海报。”
“其实也没那么差劲。”
当然啦,爱情电影听起来比什么《虎豹小霸王》像样点儿,虽然归根到底都是一路货色。施瓦伯格笑了一下,就着番茄酱吃掉了仅剩的薯条。
回程前,施瓦伯格和昆尼西在莱茵河畔吃了顿饭。风夹杂着湿润的水汽,施瓦伯格叫了啤酒,昆尼西拒绝了,他只肯喝可乐、芬达或气泡水。
“你就是在莱茵河边吧?是不是?”
施瓦伯格无意挑起战争,他就是单纯想起这件事。昆尼西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却未多加解释。施瓦伯格捻动指间的香烟,“唔……在西伯利亚的时候,我被分到矿场挖石头。战俘住在一间大仓库里,没多少吃的东西,水煮土豆,放点盐。干活,从早干到晚……很多人生病死掉了,尸体就扔到矿坑里。好吧,我不该在吃饭时说这些,但——”
昆尼西双手摆在桌上,手指白皙修长,指甲修得圆润整齐。施瓦伯格扯动嘴角,“有个年轻的士兵,国防军士兵,非常年轻,也就十七八岁,还是个小孩儿呢。他整天哭着想妈妈,特别讨厌。后来……后来他生病了,治不好。他死的时候还在叫妈妈,‘妈妈——妈妈——’声音慢慢、慢慢就没有了。我剥掉了他的衣服,他的国防军制服还挺新。我的衣服已经烂得不成样子……我拿了他的兵籍牌,发誓要是能活着回到德国,就找到他母亲,把兵籍牌给她。等我回来了,找啊,找啊,找到她,却发现那可怜的女人疯了。她看到我,还以为她儿子终于回家了。”
“总之……上礼拜我收到一封信,她死了。”施瓦伯格点燃香烟,吸了一口,“你相信真的有天堂存在吗?”
“不。”昆尼西严肃地抿着嘴唇,“我是无神论者。”
“没有神,但天堂还是有的,也许。”施瓦伯格微笑,“她可以和埃里希团聚了——她儿子叫埃里希。埃里希大概会高兴的,他终于见到妈妈了。拥有母亲是件幸福的事,卡尔。”又吸了口烟,他望向灰色的河水,“唉,我讨厌下雨。下雨让我的脑子不正常了……聊点别的吧。我最近也看了几次足球赛,当然,是电视转播。我的邻居一场球赛不落,极度痴迷,周末经常听到他在怒吼。对了,1954年你去伯尔尼了吧?据说那是场激动人心的胜利。”
“伯尔尼的奇迹。”昆尼西轻声说,“我没去……我看了转播。”
“你居然不在现场?”施瓦伯格笑了,这次是真心实意的笑容,“我以为你这么喜欢足球,肯定要去近距离观赏。世界杯冠军,听起来就很厉害。”
“1954年我在法国,”昆尼西切开盘子里的肉排,“那时候我的健康出了问题,医生建议最好远离让我情绪波动的事物,包括足球。不过我还是从电视里看了比赛全程,实不相瞒,匈牙利进第二个球时,我简直绝望得快要死去——”
施瓦伯格捻灭烟头,“就为了足球?”
昆尼西耸耸肩,“对,就为了足球。”
回程的火车上,昆尼西没有读那本书。他看着窗外葱茏的风景,似乎陷入了迷茫。到了慕尼黑,两人在火车站前分别。“容我多句嘴,”施瓦伯格说,“卡尔,不要随便把‘无神论’挂在嘴边,傻瓜们会疏远你的。再者,神也没有那么不堪,至少圣母不错。向她祈祷,没好处,也没坏处。”
巴斯蒂带回一封信,信中是一则通知。施瓦伯格将为十年半的战俘生涯获得一笔补偿金。“钱不多,联邦政府太吝啬了。”巴斯蒂靠过来搂着他的腰,“你没必要去领。”
施瓦伯格不愿违拗巴斯蒂的意思,尤其他始终无法在床上给与巴斯蒂积极的回应,这让他又挫败又恐慌。可那好歹是笔钱,而他最需要的就是这东西。
“要是你想去,我开车陪你过去。”巴斯蒂善解人意地建议,“反正也不是很远……”
他亲亲施瓦伯格的脸,选定了一个时间。但在约定的时间,巴斯蒂突然需要出差。“抱歉,”他打来电话,“是我的错。这样吧,阿历克斯,那笔钱我给你,就算是我失约的赔偿。”
“我可以自己去。”
“不不,你不能出去。你忘了吗?医生让你好好休息。听我说,现在外面——”
巴斯蒂的说辞没有打消施瓦伯格领取补偿金的念头。他口头答应,在第二天清早,绕开仆人出了门。乡间巴士将施瓦伯格载到城里,他搭乘火车,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找到办公室,在文件上签字。等他拿到钱,刚到车站,就被抓了个正着。巴斯蒂阴沉着脸,“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不是让你别到处乱跑的吗?”
第59章 - 陪伴
巴斯蒂发了通脾气,喋喋不休地描述他是如何担心施瓦伯格的安全,以至于夜不能寐。“那只是很小的一笔钱,”他重复了可能有五十遍,“你如果需要钱,我可以给你!”
“这是我应得的。”施瓦伯格坚持,“我在苏联十年半,十年半——”
十年半的痛苦化作一叠马克纸币,虽然不能完全相抵消,但聊胜于无。不过,施瓦伯格也向巴斯蒂道歉,对于难得的一份关心,他不能不识好歹。夜里,巴斯蒂抱着他,像个小孩儿似的将头埋在施瓦伯格单薄的胸口。“你不能扔下我,听到了吗?阿历克斯,你决不能扔下我跑掉……我简直吓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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