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施瓦伯格小心地用手指梳笼那头柔软的褐色头发,“我很抱歉。”
“答应我,你要陪着我。”巴斯蒂咕哝,“你得发誓。”
“我陪着你。”
“你发誓!”
“好吧,我发誓。”
“那我勉强原谅你吧。”巴斯蒂搂住施瓦伯格的腰,“我爱你,阿历克斯,真的,我爱你。”
赤裸的躯体相偎依,很快就热了起来。巴斯蒂的动作还是那样温柔,但与之前一样,无论怎样调动精神,施瓦伯格仍然没能感受到任何快感。
暮春,太阳照耀着繁忙的都市。雨停了,院子里的花苗露出翠绿色的脑袋。施瓦伯格考虑了几秒钟,还是决定带上雨伞。隔着街道,邻居向他点头致意。那是个极为高大的男人,留着络腮胡,手里牵着一个女孩。施瓦伯格认出,那撇着嘴一脸怪相的小东西就是管他叫“不高兴先生”的野丫头。邻居将野丫头女儿塞进小轿车,缓慢地开出街道。施瓦伯格看着那辆自家出产的汽车,胸中升腾起一阵稀薄的自豪。
汉诺威地理位置相当优越,水系和铁路四通八达,每年举办的工业博览会堪称德国的一大盛事。为了准备博览会,施瓦伯格从去年就开始忙碌。他很清楚,要想冲击更高的位置,必须保证博览会万无一失。施瓦伯格尽心尽力地负责各种事项,同大人物们寒暄应酬。等一切结束,手里抓满了订单时,他悬着的心脏才缓慢地落回正确的位置。结果这一松弛导致病毒趁虚而入,在汉诺威的最后一晚,施瓦伯格发起了低烧,真稀奇,他好像已经很多年没生过病了。
作为施瓦伯格的技术顾问,昆尼西理所应当地参与了博览会的工作。施瓦伯格没有带他去应酬,而是给他安排了更合适的位置。毕竟在繁忙的博览会期间,如果这个脆弱的家伙心理崩溃,他还得分出时间安抚那颗破碎的心。现在博览会结束了,施瓦伯格躺在酒店床上,强撑着在备忘录上写了几行字。最终,头晕让他不得不放弃了工作。
虽然已经到了春天的尾巴,但夜晚还是有几分冷意。昆尼西披着件浅灰色的羊毛开衫,白衬衣没有半条褶皱。“真不好意思,”施瓦伯格说,“你一定很累了,但是——”
“您还好吗?”昆尼西轻手轻脚地踩在地毯上,姿态活像一只猫,“听说您生病了。”
“轻微的发热,”施瓦伯格靠着枕头微笑,“坐吧,卡尔,我感觉得有半个多月没和你聊一聊了。”
“前天您还找我——”
“叫我阿历克斯。”
昆尼西抿了抿嘴,坐进圈椅,双手摆在膝头。日光灯照着他的金发,淡淡的一个光圈。
“你吃晚饭了吗?”
“吃了。”
“帮我打开窗子,我想透透气。”
“您在发烧。”
“打开。”
昆尼西把窗户打开一条缝隙,湿润的风涌了进来,鼓动窗帘。“我叫了客房服务,”施瓦伯格说,“我饿了,不过没胃口。咱们德国真是没什么美食,别那样看我,看我我也得说,就连慕尼黑也一样,巴伐利亚的饭菜可没比德国北部强到哪里去。”
“今年你喜欢的球队表现不错,对吧?”
“目前的势头……很好。”
“唔,耽误你看球了。”
昆尼西沉默了,单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施瓦伯格叹口气,“陪我说会儿话吧,卡尔,你这样一声不吭可真不算是良好的习惯,会影响你升职的。兰德曼非常看好你,不要让他失望。”
“我……”昆尼西眨了眨眼睛,“我……”
就在他准备讲点什么的当口,晚餐送来了。昆尼西得到了一杯苹果气泡水和一碟蛋糕。他低着头抱着碟子,模样活像个孩子。“你小时候,如果生病了,你母亲会给你喂饭吗?”
“会。”
“真幸福。”
昆尼西抬头看了施瓦伯格一眼,似乎对他手里的面包持反对意见。面包是最好的食物,施瓦伯格想了想,“那你会盼着生病吗?这样就不用去学校,可以在家里舒舒服服地享受妈妈的疼爱。”
“我不怎么去学校。”
“什么?”
昆尼西喝了口气泡水,缓慢地讲起他的小学生活。他不爱去小学,只喜欢在家里读书。母亲纵容了儿子的任性。“其实不利于学习,”昆尼西低声说,“后来到了中学,我认识到了这点,就主动多了。”
“你完全可以在家请个教师。”
“还是得去学校。当然,我在学校与同学们格格不入。我不知道该怎么与同龄人相处。”他露出一丝茫然,“我想加入足球队,可是……走出去实在太难了。”
施瓦伯格病了三天,加上获得的假期,他一共休息了一个礼拜。感冒药令人昏昏欲睡,他成日缩在被子里,在冗长的梦境中徘徊。有段时间,他半梦半醒,听着自己沉重滞涩的呼吸,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睛。阳光晴朗,他坐在窗下,院子四周长着高高的白杨。“还不错吧?”一个声音说,“我们村挺美的,是不是?”
“你怎么还没死?”施瓦伯格说,他穿着工作服,蓝色的,肥大的袖子卷了好几层,“我该用刀把你剁成碎屑……多少次,我拿着刀都想杀了你。”
“杀了我?”阳光下,一个模糊的人影坐在门外,“这就是你真正的想法吗?”
“你害得我——”
“这不是我的错。”
“难道是我的错?”
“为什么你要来侵略苏联呢?”人影痛苦地说,“阿廖沙,看看我的房子,看看我的树,难道不漂亮吗?我费了好大劲才修补好了房顶……”
“不许用那个下贱的名字!”
转眼功夫,施瓦伯格坐在一地瓦砾中。他站起来,凭借太阳确定方位,开始往西走。他要回德国去,回到他的祖国。走啊,走啊,他走进城里。汉堡港巨大的货轮拉出响亮的汽笛,他望着不同颜色的集装箱,看到巴斯蒂靠着船舷,高兴地冲他挥手。
“你要去哪里?”施瓦伯格匆忙地穿过人群,“巴斯蒂,你不是要陪着我吗?”
“我要回我家去。”巴斯蒂笑嘻嘻地举起一个呱呱啼哭的婴儿,“我已经结婚啦!你忘了吗,阿历克斯?看看,这是我的孩子!”
“对,你结婚了。”施瓦伯格站在船下,突然发现刚刚的急切和热情消失得一干二净,“所以你和我有什么关系?”
“说的没错,我们没关系了。”
施瓦伯格转头离开,抛下繁忙的港口,朝东方走去。这里不是他的家,那里也不是。他的家在白雪皑皑的远方,石头房子里烧着暖烘烘的床铺,木桌上摆着香气扑鼻的面包,想吃多少有多少——那才是他的应许之地!他奔跑着,穿过亮晶晶的枞树林,穿过冰封的河面……看到了,看到了,他看到了闪烁的灯光,有人在呼唤他,温柔而悲伤。
第60章 - 温度
“休假太无聊了。”
礼拜二下午三点,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流淌出一条明亮的河流。施瓦伯格端着咖啡神清气爽。昆尼西刚从车间返回,坐下小口小口地喘气。“说起来,我得问兰德曼要租借费。”施瓦伯格半真半假地生气,“他不能总抢走你。”
“几个小问题……”昆尼西握着工作帽,工作服夹克敞开着,露出浅灰色的衣领。他拧开保温杯,一股香甜的气息慢慢涌了出来。施瓦伯格靠着办公桌,“这几天你都去哪儿了?”
作为博览会的奖励,高级工程师同样得到了假期。昆尼西小声报了地名,离慕尼黑开车也就四十分钟路程的小城市。这个惧怕寂寞的同性恋者当然不会选择单独出门,施瓦伯格对此十分肯定,因此他追问道,“你和谁一起去的?”
“我的外甥。”
“哦?你妹妹的孩子?”
昆尼西拿出钱夹,向施瓦伯格展示。一个男孩,活脱脱少年时代的他。“真不是你的儿子?”施瓦伯格开玩笑,“他长得可太像你了。”
昆尼西腼腆地笑了笑,“他也叫卡尔,已经上大学了……才考完试。”
“在哪所大学?也是慕尼黑大学吗?”
昆尼西给予了肯定的答复,然后收起钱夹。小卡尔修习数学专业,对成为工程师毫无兴趣。为了庆祝考试结束,昆尼西带着外甥去那座小镇的老屋度假。听听,他在那有所房子。如果傻瓜费恩斯是德国人,他肯定要时刻窃喜捡到了多大一个宝贝。然而费恩斯看起来对此一无所知,施瓦伯格酸溜溜地喝了口咖啡,又一个幸运儿,踩了狗屎运的北美洲白痴。
“我在家躺了整整一礼拜。”他说,“头三天,托感冒药的福,我睡得像个死人。后面四天,我就每天对着院子发呆。土确实不怎么样,浇水也没用,栽下去的花苗病恹恹的,我看开不出花来。”
“适当施肥……”
“那可真麻烦,我还是付钱给园丁吧。”
昆尼西敷衍地点点头,金发垂下,他用手指往上梳拢。一缕不听话的头发突兀地翘着,施瓦伯格盯着瞧了好一阵儿,才清了清嗓子,“……你的头发。”
律师那边总是没消息,施瓦伯格已经差不多死心了。老霍斯特那个混蛋,决计是不会让私生子过上优渥生活的。他勤奋地学习巴斯蒂带来的材料,准备参加职业考试。假如顺利获得职业资格,他就能自食其力——起码不必去建筑工地卖苦力了。
起初,巴斯蒂很赞赏施瓦伯格的努力,但很快,他的态度就变得越来越奇怪,甚至不耐烦地夺走课本和演算纸。“考试怪麻烦的,”巴斯蒂说,随手翻看练习册上密密麻麻的答案,“考完了也不是立刻就能有工作,需要实习,再考试……唔,前前后后得好多年呢。”
“那我也得考试,”施瓦伯格解释,“我不可能总靠你的钱过一辈子。”
“为什么不可能呢?”巴斯蒂烦躁地把书搁在桌上,走过来按住施瓦伯格单薄的肩膀,凑到他耳边说话,“为什么不行,嗯?我去上班,我有钱,你在家里等着我——这不是很好吗?”
这话叫施瓦伯格有些不悦。他不是中学女生,幻想嫁给富有的王子,终生无所事事。巴斯蒂似乎看出了他的郁闷,侧过脸亲亲他的耳朵,“我就是抱怨一下……你老是忙着复习,都懒得理我了。我好不容易下班回家来,只有雪球在门口迎接我……”
“抱歉。”施瓦伯格按捺住情绪,他最近的确太冷淡了。
施瓦伯格坐在饭桌前,望着圣母像。夜里十点,街区寂静无人。他真喜欢工作!这一天从早上七点开始,他整整工作了十四个小时。圣母和善地微笑着,怀里的婴儿丰润可爱。施瓦伯格双手交握,“请您……”
他做了一篇相当不正规的祷词,也不知圣母会不会回应他的祈愿。第二天,阳光灿烂,碧空如洗,昆尼西乖乖地待在办公室,咖啡的味道也恰到好处。完美的上午,施瓦伯格握着笔在文件上签字。他迫不及待下一次出差了!带上昆尼西去奥地利……去莫斯科。这次博览会大获全胜,去苏联说不定斩获更多。施瓦伯格兴奋地计算,哦,莫斯科,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开着坦克经过红场……这次是一样的,一样的。他要在红场拍照,得意洋洋地昂起脑袋,昆尼西站在一边,必然是一脸局促不安。他要把这张照片冲洗出来摆在壁炉上方,就像昆尼西同性恋家庭的客厅的布置那样——
施瓦伯格站了起来。一瞬间,他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是和昆尼西交流某个数据,还是要派瓦格纳去找哪个办公室的负责人?他茫然地看着前方,昆尼西低着头,认真地研究手里的图纸,金发整齐地梳着。施瓦伯格望着他,视线慢慢滑落,向下、再向下……
他意识清醒,但无法动弹。心脏无限胀大,剧烈跳动,血液如同沸腾。一个人冲了过来,撞翻了椅子,将他搂住。是昆尼西,他在急切地呼唤,“冯·施瓦伯格先生!您怎么了?”
“阿历克斯。”施瓦伯格嘴唇翕动,他不知道昆尼西听见没有。昆尼西的手是干燥柔软,衬衣下透出肌体的温度。啊,人的温度……施瓦伯格伸出手,试图握住昆尼西的手腕,告诉他没关系——他绝不会死,死在苏联垮台之前,死在阿列克谢·伊万诺夫下地狱之前。然而他发不出声音。最后,在一片深蓝的凝视中,他失去了意识。
第61章 - 热海
这地方真他妈讨厌。
热浪滚滚,海滩人满为患。蓝色的海水一次次涌上,裹挟着白色的泡沫。他坐在租借来的遮阳伞下,怔怔地望着远方天与海的交界线。起风了,巨浪翻滚,像轰炸机似的轰鸣着,穿着各色泳衣的人群尖叫着四散奔逃,他低下头,拿起扔在一旁的书,百无聊赖地读了起来。
“挺没劲的,对吧?”旁边伞下躺着的男人用英语搭讪。他长着副南欧面孔,茂密的黑毛从胸口延伸到肚脐,“我也不想来,我太太和孩子非得来……就没个安静的时候。我宁可留在家里睡觉。你有几个小孩?”
“一个。”施瓦伯格勉强笑了笑。
又刮起了风。灰色的云朵遮住了太阳。他读着那本书,渐渐地,黏腻的汗水布满额头……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在救护车到达医院之前,施瓦伯格就醒了。他躺在担架上,嘴上盖着一个什么东西。仪器轻微地嗡鸣,医护人员面无表情。救护车拉响警笛,尖锐得活像指甲划过玻璃。他试图坐起来,被按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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