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位先生是个出名的变态。”施瓦伯格面不改色地继续撒谎,昆尼西脸色苍白,活像接到了主持葬礼的邀请函。
“我可不可以——”
“不可以,要不然你就去工会投诉我。”
昆尼西当然不会去工会投诉。投诉引发的负罪感大概能沉重到他发作三次低血糖。“别担心,你主要负责技术问题。”施瓦伯格假惺惺地安慰,“吵架的部分我来奉陪。”
第二天,施瓦伯格开车来到昆尼西家附近的那条街。他太兴奋了,差点露馅。昆尼西穿着灰扑扑的夹克,愁眉苦脸,头发只简单地梳了梳,一点也没有平时精致的打扮。“这样不太得体,”施瓦伯格几乎要爆发出大笑,“你会挨骂的。”
“我可以忍耐。”昆尼西垂头丧气。
施瓦伯格在喉咙里挤出一个奇怪的音节,他假装嗓子痒,连忙咳嗽几声将笑意压了回去。
初夏的风吹过街道,金色的阳光在绿荫间跳跃。施瓦伯格开着车,忍不住吹起了口哨。昆尼西双目紧闭,似乎无力面对残酷的现实,不过他还是提出了微弱的建议:“您最好不要——”
“我觉得挺应景。”
“这首歌……”
“格雷塔和汉斯在跳舞——跳舞难道不好吗?还是你想听点儿别的?”
昆尼西放弃了,摇了摇头,简单地说,“请。”
“你不用太害怕应酬,要是你打算领导一整个团队,应酬,唔,与人沟通是必不可少的,明白吗?你不可能只呆在车间或办公室。”
“我只想做名工程师。”
“远大理想,卡尔,远大理想!”
“很抱歉,但我的理想就是做一名工程师。”
“行了,睁开眼看看。我们到了。”施瓦伯格差不多到了极限,而等昆尼西的表情点燃了他肚子里储备的笑声——他足足笑了五分钟,笑的咳嗽不止。“真对不起,”昆尼西羞愧得低着头,“我不该……”
“你该看看你刚才的表情,”施瓦伯格瘫在椅子里,“我的天哪,卡尔,看在圣母玛利亚的份上,你竟然还有这么丰富的、复杂的——”
昆尼西默默递过来一块手帕,施瓦伯格接过,擦去眼角的泪水。“您在骗我,”昆尼西说,满脸通红,“您不能——”
“去工会投诉我。”施瓦伯格把手帕塞进口袋,“我不介意。”
他率先下了车,球场外人山人海,到处是狂热的球迷,举着旗子和标语。“我们是不是也得买点儿?”他问昆尼西,“你经常来对吧?你也有那种小旗子吗?”
“有。”
“大旗子呢?”
“有。”
“看不出来,”施瓦伯格招招手,“你太狂热了,真的。不过我得向你道歉,卡尔,我是不该骗你。我喝醉了,拿钱包里所有的钱换了两张球票。一个人来看很无聊,而且我之前没看过足球比赛,我就想到了你。说实话,陪我看球也算是应酬的一种。打起精神来,亲爱的,我对足球一窍不通,就连哪个队都分不清。待会儿你可得好好地解说,不然下个礼拜我就带你去应酬,货真价实的应酬。”
第66章 - 赞美
施瓦伯格原以为足球赛会相当无聊,没想到还挺有意思。不过球迷比球赛本身更有趣,他们准备了旗帜、标语、喇叭,甚至还有鼓!咚咚敲响,每一下都好像敲在施瓦伯格心上。一旦慕尼黑的那支球队冲锋,球迷就陷入疯狂的情绪之中……是的,整场比赛,接近两个小时,除了中场休息,施瓦伯格就没坐下过。所有人都站着,还时不时整齐划一地摆动手臂,呼喊口号。矮个子的劣势一览无余,要不站起来,他压根看不到比赛。为了不损失观赛的乐趣,他甚至被迫站到椅子上!……
昆尼西完全沉浸在比赛中,将解说的责任忘得一干二净。起初,施瓦伯格连两支球队都分不清,谁射门他就鼓掌叫好,结果被旁边的一个胖子责问:“我说,先生,您到底是哪队的支持者?”
“拜仁,拜仁慕尼黑。我支持拜仁慕尼黑,永远。”施瓦伯格总算还记得主队的名称,“我只是……很感动。”他顺口胡诌,“大家都这样,嗯……我是第一次来现场看球,您知道的,所以我不太能……控制……”
“第一次来吗?那您可得好好享受了!”胖子洋洋得意,挥动手中的旗帜,“我们的球队是最好的,球迷也是最好的!全世界第一!”
中场休息时,昆尼西如梦初醒,羞愧地向施瓦伯格道歉,“对不起,我——”
“看你的吧。”施瓦伯格捶打酸痛的双腿,“我明白规则。”
比赛以拜仁慕尼黑取胜结束。人潮欢呼雀跃,施瓦伯格坐到车上,才发现自己的衬衫湿透了。来之前昆尼西没认真打理头发,这会儿一头金发早垂了下来,乱七八糟地搭在前额,他用手指仔细梳理,“……真是一场精彩的比赛,激动人心。”
“是啊,赢球了就是最棒的。”施瓦伯格发动车子,“开心吗,卡尔?”
“我非常高兴,谢谢您。”
“阿历克斯,叫我阿历克斯。”
昆尼西微微笑了笑,脸颊因为下午骤升的气温和激动泛着淡淡的红晕。“法国菜?”施瓦伯格向过马路的球迷鸣笛致意,“或者意大利菜?”
“我回家吃饭就可以了。”
“得了吧,出来约会怎么能不吃饭呢?我虽然是个吸血鬼,但绝不会对美人做那么失礼的举动。”
“……”
“我开玩笑的。”
施瓦伯格将车开上大路,夕阳给行道木的树冠染上金色的边缘。“意大利菜吧!我看你似乎不太喜欢法国菜的口味。这样,为了公平起见,下馆子的钱你出,就算与球赛票相抵——你带钱包了没有?”
昆尼西点了点头。
意大利和法国算是德国的邻居,但与德国截然不同,意大利人和法国人热爱捣鼓食物。“除了美国佬,我最讨厌的外国人就是法国人和意大利人。法国人是懦夫,意大利人则是一群蠢货,只想着喝酒跳舞去海边偷窥女人。但不得不承认,他们非常擅长烹饪。我真是想不明白,德意志的土地难道贫瘠吗?”施瓦伯咂咂嘴,“为什么咱们就不能出产丰盛的美食?看看食堂,永远就那几道菜。”
“难吃。”昆尼西言简意赅。
“那你肯定对我的规定不满啰?”
“……”
“你可以说实话,卡尔,我们现在是朋友。”
昆尼西又笑了一下,他给自己点了可乐,黑色的液体在玻璃杯中不停地涌出细小的气泡。施瓦伯格则点了苹果气泡水,虽然他很想来杯啤酒,“昨天我发现街口新开了一家店铺,好像是卖烤鸡的,不知味道如何。估计不怎么样。对了,据我观察,球迷好像是有组织的。”
“对。有很多团体,各种团体。”
“你加入了?”
“没有。”
“为什么?”
“我讨厌和人打交道。”昆尼西喝了点可乐,“我奶奶从瑞典来,她就很不爱讲话。我们家的人……脾气古怪,除了夏莉。夏莉像我妈妈。但,”他放下玻璃杯,嘴角紧张地绷紧,“但迈克加入了一个邻居组织的俱乐部,专门为慕尼黑1860加油。”
讨厌的美国佬,德国的足球赛到底关他什么事!施瓦伯格哼了一声,“慕尼黑1860?也是球队?”
“是的,很多慕尼黑人更喜欢1860。其实迈克根本就不去看球,他不喜欢足球,也不熟悉规则。他只交费,有活动了就去拍拍照……就这样。”灯光下,昆尼西的耳朵到脸颊都泛起了红色,“迈克是个好人。”他飞快地小声说,“虽然他是美国人,可邻居们都喜欢他。”
“你再怎么解释,我也不会改变看法。”施瓦伯格咧开嘴角,“干杯,为了拜仁慕尼黑的胜利。”
“干杯。”红色消失了,昆尼西低下头,慢慢喝光了那杯可乐。
礼拜天清晨,施瓦伯格醒来,一地阳光摇曳,他迷迷糊糊地拉紧窗帘。球赛带来的兴奋令他辗转难眠,凌晨三点多才朦胧睡去。他做了个好梦,在梦中体会到了难得的快感。脱掉内裤,施瓦伯格再度沉沉睡去,直到教堂的钟声敲响,才心满意足地睁开眼睛,抓过枕头边的瓦尔迪用力捏了捏。
“你是条丑小狗。”
瓦尔迪不会说话,不会叫唤,两只塑料眼睛空洞地睁大着。也许是圣母的影响,最近施瓦伯格对瓦尔迪改变了看法。毛绒玩具总有它存在的道理。他抱起瓦尔迪,就像抱着一条真正的小狗,将窗帘拉开一条缝。天气不怎么样,多云,阳光半死不活。几个孩子在湿漉漉的街心踢球,野丫头拖着两条难看的辫子,呼啸跑过。
“丑小狗,丑小孩。”施瓦伯格轻飘飘地咕哝,“哦,圣母玛利亚!我赞美这个丑陋的世界。”
第67章 - 伯莎
昆尼西说过的话成为了现实。礼拜一,施瓦伯格来到办公室,打开门就嗅到一股清淡的香气。花开了,花瓣白得透明。在晨光中,这盆小小的花儿就像个脆弱的灵魂,施瓦伯格注视着它,在胸口轻轻划了个十字。
“虽然你说你不擅长园艺,但你至少是位理论园艺家。”
“是邻居告诉我的,我本身对植物的特性并没有那么多了解。”
施瓦伯格小心地把花盆挪到办公桌上,“我喜欢这个颜色!白色代表纯洁和神圣。不过这盆小花够不上‘神圣’这个大字眼——唔,我要给它取个名。你觉得什么名字比较好?”
“我不知道。”昆尼西的标准回答。
“她是个女孩。”施瓦伯格端详着白花,“一个苍白的,脸上有点雀斑的红头发小姑娘。其实我不怎么喜欢红头发,好吧,那就金头发,怎么样?金头发的女孩,眼睛是漂亮的蓝色。阿丽安娜怎么样?”
“很好。”依旧是标准的回答,施瓦伯格嗤笑一声,“你这家伙——嗯,不,不叫阿丽安娜,A开头的名字实在太多了。就叫……”心脏忽然缩了缩,他觉得有点不舒服,“算啦,让我再想想,取名可是件大事。”
昨天,也就是礼拜天,中午,施瓦伯格享用了一顿简单的午餐,面包、香肠和苹果气泡水。野丫头一直在外面疯跑和尖叫,与几个野小子争夺一只破破烂烂的足球。午后,施瓦伯格看了会儿书。他买了一些心理学方面的著作,还有几本讨论同性恋现象的书。美国大概到处都游荡着同性恋者,费恩斯那个白痴也位列其中。比较起来,德国人就太低调了。比如昆尼西,这种体面家庭出身,受过良好教育又性格敏感的家伙定然不会到处嚷嚷自己的性取向,更不会参加小巴斯蒂荒唐的同性恋聚会。所以他也没什么办法去结交“朋友”,施瓦伯格无聊地翻看书中的表格和数字,昏昏欲睡。
他当真睡了一小会儿。下午就这样消磨过去,吃过晚饭,施瓦伯格打开电视机,找到播放《犯罪现场》的频道。虽说这电视剧蠢得出奇,但至少比新闻有意思。他看了会儿广告,忽然想起门前的邮箱。有一段时间没清理了,施瓦伯格趿着拖鞋走到外面,路灯下,野丫头一个人在踢那只球,都这个时间了,她居然还疯得不愿回家。
邮箱里就是那些广告和单据,不过这次里面夹着一封陌生地址的来信。施瓦伯格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拆开信封。里面放着一张漂亮的卡片,印着小天使和花束。他疑惑地将卡片打开,里面用紫罗兰色墨水印刷着几排字,施瓦伯格读了两遍,陷入沉思。
伯莎结婚了,这是她婚礼的邀请函。假如施瓦伯格早几天打开邮箱,那昨天他就不会带着昆尼西去绿森林体育场观看足球赛。婚礼的日子就是昨天,明媚初夏日光映照的礼拜六。没有联系电话,说不定伯莎只是出于礼貌寄一张卡片。毕竟他们一共就生活了三个月,此后再也没有见过面。
“那是个错误……”施瓦伯格咕哝,来来回回将卡片看了好几次。一个错误,没错,在他刚回国的那段时间,他总是犯错,如今想来,简直愚蠢得不可思议、难以用语言形容。
1957
施瓦伯格的工作安定下来,他开始考虑一些生活上的事情,准确地说,结婚。在年轻的时候,他从未考虑踏入婚姻。然而现在情况不同——经历了西伯利亚残酷的十年半和巴斯蒂的背叛后,施瓦伯格迫切需要一个真正的家庭来安抚紧绷的神经;尤其上司告诉他,在商业领域,没结婚的男人总给人靠不住的坏印象。如此一来,施瓦伯格结婚的心愿就更加迫切。就像对付工作那样,他为自己制定了目标和计划,很快,一位合适的人选出现了。
安娜特·舒曼,寡妇,丈夫曾是党卫军的军官,死于苏联的战俘营。安娜特长得称不上美丽,比施瓦伯格大两岁,性格安静温柔。性格,比起外貌,施瓦伯格更看重这点。他需要一位能成为优秀母亲的女人,而不是精明的秘书或助理。安娜特在丈夫被俘后辛苦地操持家庭,她有个女儿,名叫伯莎。伯莎出生于1945年,12岁,从来没见过父亲。女儿比儿子强,小男孩是家庭的灾难。施瓦伯格对安娜特的背景十分满意,与她见了几面,请她吃饭和看电影。他们没什么话聊。春天的尾巴上,施瓦伯格询问安娜特的意见,她答应了,接受了戒指。就这样,咨询过律师,签订了一些协议后,施瓦伯格结婚了。事实上,安娜特压根没阅读过协议的内容就签了字。她说她很希望结婚,给女儿找位父亲,而施瓦伯格看起来就是那个正确的人选。
从教堂走出来时,风吹着施瓦伯格的脸。他觉得哪里都不对劲,好像做梦——他为什么要结婚呢?感觉真是太怪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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