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回原来的办公室了吗?”
“做梦去吧!”
昆尼西笑了一下,施瓦伯格拍拍方向盘,“昨天我对着镜子反省,我做错过很多事。要是我不离婚,现在说不定都能当祖父了。当祖父的感觉一定很可怕,孙子孙女会像税务官一样榨干我钱包里的每一个芬尼。”
“您有孩子?”昆尼西看起来吓坏了,“他们——”
“做吸血鬼的小孩一定是天底下最悲惨的了——我看出你的想法了,卡尔。”施瓦伯格露出胜利的笑容,“很遗憾,我没有小孩。感谢上帝吧!虽然我觉得上帝是个恶棍,但为了这事儿,我差不多每天都要感激他一回呢。”
第70章 - 情报
赶在盛夏到来之前,施瓦伯格终于将装修房子提上日程。“我的花园要完了,”他小心地给伯莎浇水,“但在秋天换地板不是个好主意……也许这时候也算不上最好时机,不过,装修公司答应会做好一切。我们签订了合同,但凡地板上有一个虫洞或裂缝,我准会让他们领教一番我律师的本事。”
昆尼西敷衍地表示了赞成,微微下垂的嘴角透露了他真实的想法。与这个同性恋者相处久了,施瓦伯格发现他能读懂那张英俊面孔上的细微表情。昆尼西也不是一天到晚都面无表情,作为一介凡人,他有个人的喜好。比如,喜欢和一个满身汉堡味儿的美国佬性交。多么糟糕的品味!施瓦伯格放下水壶,上午他出去办事,路过汉堡王就买了汉堡,并给昆尼西捎带了份奶昔。昆尼西感谢上司的慷慨,但他一定想不到施瓦伯格别有用心——随着炎热天气的到来,施瓦伯格内心深处的阴暗再度蠢蠢欲动。无论再如何细致,奶昔总会沾到嘴唇上一星半点儿。无法避免的奶昔就像人性,而人性是最可怕不过的东西。清晨,他对着圣母像自言自语,却毫无忏悔之意。正派的绅士绝不会解开领口,更不会同敌国士兵上床。他顺利地说服自己,并为此感到一阵伴随着颤抖的沾沾自喜。
“你也该雇个律师。”施瓦伯格说,“处理一些问题非常方便。”
“谢谢,我会考虑的。”
昆尼西自然雇佣了律师,不然怎么打理他那堆地产文件。虽然一起出差、吃饭、看球,不过始终还没有达到可以倾诉隐私的程度。至少昆尼西肯定是这么想的。
装修持续了一段时间,施瓦伯格回格林瓦尔德的房子住了几天,后来他宁肯睡在办公室。那栋房子空旷得像个坟墓,躺在灰色的床单上,他总是噩梦连连。或许昆尼西察觉到了异常,一个安静的礼拜六中午,加完班后,两人坐在公司门前那片空阔的草坪前吃午餐。游人如织,到处是带着孩子的家庭集体出动。在一家企业内部开设博物馆真是天才的想法,顺便还能卖出几台车。“我想抽支烟,”施瓦伯格哑着嗓子说,“你不介意吧?”
“请。”昆尼西捏着一团包裹汉堡的吸油纸,“天气很好。”
“是啊。”施瓦伯格点燃香烟,“我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随地扔烟头不算违规?”
“制定规则的人喜欢吸烟。”昆尼西思考几秒,老老实实地抛出一个答案,“我想不出其他的解释。”
“看来他不怎么喜欢喝酒。”施瓦伯格喷出一股烟气,“我的房子还没装修好!他妈的,工人告诉我,地板下果然藏着一窝老鼠。”
“您可以养只猫。”昆尼西说,过了一会儿,他郑重地开口,语气里还夹杂着一丝迟疑,“汉斯·阿克曼先生回来了。听说在苏联的时候,他每天给家里打电话哭诉——”
他大概有点委屈,因为施瓦伯格大笑起来,笑得烟气呛进嗓子眼儿里,咳了好一会儿。“卡、卡尔,”他一边笑一边拍手,烟头掉到地上,“你……你从哪听来的?”
“有人告诉我的。”
“‘有人’是谁?”
施瓦伯格笑个不停,太有意思了,他颤抖着望向昆尼西,透过眼泪的屏障——没错,他笑出了泪水——昆尼西抿着嘴唇,面红耳赤。“我知道了,”他说,捡起那枚烟头,“这是很有用的情报。别生气,真的。谢谢,卡尔。我相信阿克曼会这么干的,他是个奴颜婢膝的胆小鬼,见了苏联人只有下跪的份。对了,不知道你对地理感不感兴趣,柏林和莫斯科纬度差不多高,听起来挺奇怪的吧?”
“……柏林好像没那么冷。”昆尼西轻声说。
“柏林冬天可不怎么样,你去过柏林吗?”
“去过一次。”
“希望你是在初秋去的,柏林的夏天也很差劲。说实话,我挺想去莫斯科的。”施瓦伯格又摸出一根烟,在手指间捻动,“我没去成莫斯科,那时候我在列宁格勒,想方设法把城市炸成一堆碎片。后来我受伤了,回后方休养了一阵子。后来的后来,有人告诉我,社会主义的工人和农民重建了那座‘伟大的’城市。我对此持怀疑态度,顶着那样一个不祥的名字,我看这破城市永远都不会恢复兴盛。”
1957
施瓦伯格对安娜特感到失望:一位合格的母亲,绝不会放任女儿在学校受同学欺负。但当他拖着加班后疲惫的身体推开家门,坐在桌前喝着热汤,看到安娜特边削铅笔边帮伯莎温习功课,他的愤懑便缓缓消散了。
伯莎在背诵法语课文,安娜特轻声给与提示。她背了几遍,终于能够流利地将整篇课文背下,然后才长舒一口气,笔直的背松垮下来,脸上尽是喜悦的红光。
清早,施瓦伯格吃过早饭,送伯莎上学。女孩抱着书包,头发扎得整整齐齐。“最近怎么样?”施瓦伯格决定履行作为父亲的职责,关心一下这位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儿,“他们还招惹你吗?”
“我会打回去。”伯莎说,“没有打眼睛和后脑。”
“很好。”施瓦伯格鼓励道。这个年纪的男孩和女孩几乎没有体力差距,等到了中学,那些傻瓜男生只会跟在女生屁股后面献殷勤,恶心得要命。伯莎看了看他,“上了中学之后,听说要再学一门外语。您觉得我学什么比较好?”
“我外语讲得不怎么样。”
“那您以前学什么外语?”
“法语。”施瓦伯格沉默片刻,“还有,俄语。”
“俄语难吗?”
“比法语难。”
“我觉得法语就很难,尤其是数字部分。”女孩实事求是地说,“我总要花很多时间才能背下课文。”
“哦,法国。”施瓦伯格轻蔑地笑了,“法国佬脑子不怎么好使,懦弱,没骨气,不遵守规则。”
伯莎满脸敬畏,“俄国人呢?”
“俄国人是垃圾,彻头彻尾的垃圾。”施瓦伯格烦躁地摸出烟盒,又塞了回去,“不要学俄语,好好学你的法语和英语吧。”
“我记住了,谢谢,爸爸。”伯莎眼睛闪着光。到学校了,她抱着书包跳下车。施瓦伯格看到她站在校门外拿出课本,一个勤奋的女孩,这点他十分欣赏。他不知道给伯莎的建议算不算有用,毕竟老霍斯特教给他的人生道理就只有一条——他是个不受欢迎的、俄罗斯女人生的下贱胚。“杂种自有其生存法则。”施瓦伯格在红灯前凝神思索,谢天谢地,他倒是不需要教授给那女孩这方面的“知识”了。
第71章 - 旷野
婚姻生活波澜不惊地度过了头一个月,施瓦伯格依旧睡在客房。他没有办法与安娜特亲密接触,尝试着想象一下进入女人的身体,触摸那些柔软滑腻蛇一样的肌肤……就足够令他反胃。男人当然更加恶心,施瓦伯格午餐时听到几个同事低声交谈——他们不愿和“战犯”一起用餐——讨论出差目的地的妓女。那些下流肮脏的笑声差点让他吐出来。
幸好安娜特表示理解。经历过战争和西伯利亚的战俘营,幸存者多多少少都有些不正常的地方。伤疤和痛苦如同淹没在平静水流下的礁石。也许有一天,水流终于能摧毁礁石,但也许某天水干涸了,礁石就重新崭露头角。反正,就一直在那里,坚硬地矗立着,没人知道结果如何,只能留给时间。
一个礼拜天的上午,施瓦伯格头晕脑胀地醒来。礼拜六他解决了难缠的客户,又回公司加班,到家时已是午夜。他衣服没脱就栽倒在床上睡着了,一口气睡了十个小时。枕边摆放着干净的衣服,身上盖着被单。他爬起来洗了个澡,将脏衣服扔进洗衣篮,然后捂着胃下楼,希望安娜特记得给他留点儿食物。
厨房里非常安静,厨具摆放得整整齐齐。桌子边,伯莎正坐在那聚精会神地抄写。“一百三十六,”施瓦伯格听到女孩用法语咕哝,然后换回德语,“接下来,二百八十……该死!”
“不许说脏话。”施瓦伯格拖着沉重的脚步坐下,伯莎立刻站了起来,“你好,爸爸。”
“你没去教堂?”每个礼拜天安娜特都会带着伯莎去附近的教堂,施瓦伯格勉强去过一次。伯莎倒了杯热茶放到他面前,又搬来一只面包篮和一小碟香肠,“我去了,又回来了。妈妈清早告诉我,您昨晚半夜才回来。我想也许你起床后需要吃点东西。”
“谢谢。”热茶抚慰了皱巴巴的胃,施瓦伯格撕开面包,就这香肠慢慢享用他的早午餐。“你可以喝点汽水,”吃掉一个面包后,他想起来应该说点什么,“或者……苹果汁。”
“妈妈说小孩子不能喝太多汽水,喝多了牙齿会烂掉。”
“喝一瓶不会让你去见牙医。”
伯莎欢天喜地地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可口可乐,红色的商标看着真是刺眼。施瓦伯格继续吃面包,伯莎打开可乐,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然后说,“爸爸,我可问你个问题吗?”
“可以。”施瓦伯格坐直身体,在这个女孩面前,他必须摆出一副“父亲”的样子,“学校的事?”
伯莎的眼睛闪了闪,声音变得特别特别小,“你……”
“你想要零花钱?”
“不!不,上个礼拜的零花钱我还没用完。”伯莎犹豫了一会儿,合起法语课本,又打开,“您去过俄罗斯吗?”
施瓦伯格端起茶杯,热气熏蒸着他的眼睛,“去过。”
“那一定是个很可怕的地方吧?”
“那里就是地狱。”
伯莎的表情黯淡了,“我爸爸就在那里。”她低声说,沉默片刻,又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我的意思是,我的亲生父亲。你是我的父亲,我很尊敬你。我只是……妈妈从来不告诉我他的事情。我看了书……我有一本地图。妈妈不让我喝汽水,但她认为读书是好事,从来不禁止我看书。我查看了地图,”她从书包里掏出本小册子,摊开,“莫斯科、斯大林格勒、列宁格勒、摩尔曼斯克……”
一个个熟悉的地名,有他曾经踏足或试图踏足的土地。坦克轰隆隆驶过,吐出火舌。飞机划过乌云密布的天空,投下炸弹。巨大的声响,河流冰层迸裂……春天来了,他站在田野里,脚下躺着苏联红军的尸体。他们的脸被炮火熏得漆黑,就露着两只眼睛。眼睛里满是仇恨……灰眼睛,绿眼睛、黄眼睛,死了也不闭上,头颅咬牙切齿地瞪视——那是伊万诺夫的头颅,他死了,倒伏在青色的草原中间,灰眼睛睁得很大,下巴留着点胡茬……脸庞残留的稚气让他看起来像个大男孩。
“你是小孩子,”施瓦伯格捏了捏眉心,将幻觉驱散,“你妈妈不想让你难过,我猜。”
“我没见过他,”伯莎擦了擦眼角,“但是,想起他,我还是很痛苦。”
她从教堂回来,就是为了挖掘一点她父亲的信息。俄罗斯,被诅咒的国度。施瓦伯格找不出安慰的话语,他清楚德国战俘在那里过得是怎样的日子。
“你可以去买点糖吃。”他从钱包里拿出两张5马克纸币,放到伯莎的法语课本上,然后轻轻按了下那只瘦小的肩膀。
房子装修好了,施瓦伯格迫不及待地搬了回去。早晚有一天他要把格林瓦尔德的房子卖掉,但不是现在。“你说得对,”他对昆尼西谈起了他的打算,“慕尼黑这种大城市,房子是保值的商品;慕尼黑马上要举行奥运会,行情肯定还能再涨一波。马上卖出去太不划算了,我要过些年看看情况。这房子就留着当我的养老资金吧!住养老院也是要花钱的。”
“很有道理。”
又是敷衍的赞同,最近这几天,昆尼西情绪低落。啊,是的,费恩斯那个傻子夏天不回德国度假。攒假期,攒假期,绝对是这个万能借口。连昆尼西这样的美人儿都能毅然割舍,施瓦伯格简直怀疑自己的恶毒念头成了真——花心的美国佬在外流连,靠下半身找到了真爱,却又舍不得同富有的金主分手。是下定决心与真爱双宿双飞还是回金主身边虚与委蛇攫取利益,对于那颗冥顽不灵的脑袋来说,真是道难解的谜题。再拖下去,施瓦伯格就要建议昆尼西小心,千万不要购买人身保险……美国人最喜欢干杀人骗保的勾当了。
“我想买点小玩意儿装饰房子,”施瓦伯格踱着步子,“你有什么建议吗?”
第72章 - 淹没
晴朗的夏日,雪山那边吹来的风裹挟一丝凉意。很快,太阳升高,空气逐渐燥动。人头攒动,施瓦伯格看到一辆车呼啸开过,后玻璃上贴着一副巨大的拜仁慕尼黑的队旗。
他预约了昆尼西礼拜六早九点到中午十二点的三个小时。本地人答应带他去“淘换”点儿摆设,以填充装修一新的客厅。昆尼西写了个地址给施瓦伯格,他八点半就开车到了约定地点,是家很小的店铺。施瓦伯格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等了半个小时,几只鸽子围着他,无所事事地咕咕叫。差三分钟九点,昆尼西出现了,牵着他的宠物狗。阿登一见到施瓦伯格就摇起尾巴,态度可比主人热情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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