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喜欢这样,对不对?”
第83章 - 戒指
昆尼西在害怕。
他当然会感到恐惧。婴儿呱呱坠地,面对广阔的世界,以啼哭寻求母亲的安慰——这是人类从一出生就注定的天性,本能地逃避黑暗、痛苦、寒冷……一切能带来死亡的所谓“不祥”,即便那是自然的组成部分。
“你害怕我。”施瓦伯格断言,“你在怕什么?”
昆尼西轻轻摇晃着他那颗漂亮的头颅。施瓦伯格想起森林边缘的鹿,面对枪口,睁着大而亮的褐色眼睛。以前他就考虑过,猎一头鹿来作为壁炉的装饰。但如今他的胃口变大了……
他的手卡在昆尼西的脖子上,只需要短短几分钟,他就能完全掐断昆尼西的喉咙。我不会这样做的,施瓦伯格极力控制自己,不,他不能这样。人与鹿不同,他不能用昆尼西来装饰壁炉,他只希望这个可恶的同性恋老老实实地听话,顺从地待在家里,与他聊天、用餐、出门散步。他的要求很过分么?施瓦伯格咬牙切齿地瞪着眼前含着水汽的蓝色眼睛。多么漂亮的一双眼睛啊!阵雨过后的天空,澄澈的高山湖泊、地平线尽头的远洋,你能联想到各种美好的景色。为什么他就不能拥有这样一双蓝眼睛呢?施瓦伯格的手指收紧了,纯正的德国人就该拥有蓝色的眼珠,即便是难看的蓝色也没关系,他只想要这个颜色。
圣母玛利亚啊……把面包给我吧。
有一瞬间,施瓦伯格几乎就要犯下可怕的谋杀。他不是没杀过人,在战场上,他拿苏联人当靶子,毫无怜悯地向那些奔跑的士兵开炮。应该多杀几个的,施瓦伯格收紧手指,嘴角勾起。肮脏的俄国灵魂没有任何收藏的价值,而昆尼西不同,一个美丽的、闪耀着金色光芒的灵魂,他可以用余生慢慢品味,直到下地狱的时刻。
有什么东西在昆尼西的衬衫下坚硬地抵抗,令施瓦伯格沸腾的大脑稍稍冷却。他重新审视昆尼西的脸,软弱的同性恋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张开,因恐惧而不发一言。这个老毛病真是要命,施瓦伯格恶意地想,用一只手轻轻抚摸昆尼西的下颌。他知道,但凡激动或气恼,昆尼西的语速就会变得非常缓慢,更极端的情况下,连话都说不出来。“你这个坏家伙。”施瓦伯格得意又心酸,“为什么总是拒绝我?”
“我……”
“什么?”
“……”
他侧过耳朵,假装倾听,“——叫我阿历克斯。”
昆尼西睁着眼睛,那个可爱的表情,喉咙里发出一点轻微的、呻吟似的响声。无论施瓦伯格提出多少次,他永远充耳不闻,坚持使用“您”这个生疏的称谓。“你就这么讨厌我?”施瓦伯格的怒火渐渐重新燃起,“你看不起我,一个邪恶的纳粹分子不配和你做朋友,对不对?——那他呢?他为什么可以?”
迈克尔·费恩斯,可恶的美国佬,前美军士兵,低等的中士,平凡的普通男人。不光施瓦伯格,肯定有许多人对此感到费解。昆尼西为什么会选择费恩斯?他们实在太不相称了。上帝亲吻过的幸运儿,纯正的雅利安血统,甘心同美国西部小镇的农民睡在一张床上,甚至为他黯然神伤。
天大的笑话!
昆尼西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他在颤抖,皮肤泛起淡淡的粉色。不需回答,施瓦伯格早就对昆尼西恶心、肮脏、情色的答案了如指掌。还能是为了什么特殊的原因?既然外在天差地别,那必然是“里面的”缘由。施瓦伯格冷笑着解开昆尼西衬衫最上面的那枚扣子,血液在体内叫嚣,是时候了——
原本,伊万诺夫摧毁了他。长期残酷的虐待扭曲了他的精神,除非被强迫,他根本无法正常勃起,直接导致了他第一次婚姻的失败。然而,施瓦伯格现在觉得可以了。万籁俱寂,风卷起积雪。此时此刻,西西伯利亚一定白雪皑皑,玻璃上冻着坚实的冰,极光在天际闪烁。他似乎闻到腐朽的原木散发出的死亡气息,杂糅着卷心菜、墨水和皮革……水开了,蒸汽顶动铁皮壶,嘭、嘭、嘭。
他是主宰,完全掌控昆尼西的命运。那个美国人能给他的,他也可以,而且能做得更好。
施瓦伯格扯开昆尼西的衣领,一枚扣子崩飞了,昆尼西突然拼命挣扎起来。两人无声地推搡,一点晶莹的亮光从昆尼西的脖颈间垂落,在晨光灰色的背景中格外耀眼夺目。
“……”
那是一枚戒指,银色的圆环上镶嵌着点点碎钻——婚戒,样式再平凡不过的婚戒,施瓦伯格不知见过多少次。曾经他买过类似的一对,离婚后随手塞进某个盒子,后来就再也找不到了。
一条细细的链子穿过婚戒,昆尼西就戴着这条项链,让戒指落在心口的位置。还能是谁给他的呢,施瓦伯格攥住那枚戒指,是的,费恩斯的戒指,那美国佬在香港也戴在手上一枚,高调地宣称已婚。
公司里没人不知道这两人的关系,可大约谁也想不到……哦,婚戒,在上帝前宣誓后才能获得的祝福。他们在教堂举行过仪式了吗?恬不知耻地挑战伦理道德的底线。神啊,神怎么能容许这种败类大摇大摆地活在世间。
“真恶心。”刹那间,仿佛赤身裸体站在雪中,施瓦伯格的兴奋消失了,他觉得冷。
“穿好衣服。”他说,“该去开会了。”
就这样,他搞砸了,彻底搞砸了。在火车上,昆尼西一个字都没和他讲。以后也不会了,施瓦伯格回到家,坐在圣母像前,抱着瓦尔迪。这个房子不再会有第二位住户了,因为他的失控,他的愤怒,他的嫉妒,他只能一个人住在这里,孤单地与毛绒玩具为伴。
玛利亚温柔地微笑,一如既往地沉默。“我该怎么办?”施瓦伯格低头问瓦尔迪,毛绒小狗瞪着圆眼睛,同样没有告诉他正确答案。
第二天,施瓦伯格来到公司,等待着。七点钟,昆尼西没有来。他请假了,瓦格纳小姐告诉施瓦伯格,昆尼西高烧不退,必须在家休息。而休息结束后,昆尼西虽然恢复了上班,但也不再与施瓦伯格讲话。他瑟缩着,躲在办公桌后,一有空就逃出去。施瓦伯格深感挫败和无趣,他知道,他要永远失去这尊美丽的雕像了。
一个月后,十二月的某天,费恩斯回国了。兰德曼来找施瓦伯格谈过,关于昆尼西的职位调动。兰德曼即将退休,他希望昆尼西能够接替他的位置,至少也要为继任者做副手。
“随便。”施瓦伯格说,“按流程来吧。”
结果,他还没等来昆尼西的调职报告,就等来了费恩斯。即便昆尼西不提,工程师团队和工会中的热心的人定然也会将他的异常告诉美国佬,他的“密友”、情人和丈夫。
“你这个纳粹!”费恩斯怒气冲冲地撞开办公室的门,“他妈的,你怎么敢!”
第84章 - 寒阳
外面下着雪,费恩斯的脸让冷风吹得通红。他穿着一点也不讲究的工作服夹克,口袋里还塞着帽子。自从他回来之后,昆尼西整个人容光焕发。施瓦伯格看到他便忍不住怨恨——他们一定做过爱了,淫荡的同性恋,所期盼的就是下半身的那些肮脏的戏码……
比起毫无还手之力的昆尼西,费恩斯明显受过专业训练。如果在战场上肉搏,这个下贱的混蛋绝对是个极为难缠的对手。办公桌被推倒了,墨水瓶摔得粉碎。施瓦伯格先是躲开两拳,接着转身抄起椅子,朝费恩斯的脑袋就砸了过去。他从来都明白自己的劣势,早就磨练出一身本领,能快速地找出对手的破绽。在士官学校第一次训练时,施瓦伯格就将高大的对手打晕在地。区区一个美国中士算不了什么,他往后退着,准备伺机而动,而费恩斯浑然不觉,步步紧逼。“我要杀了你!”美国人叫嚣,“你居然敢那样对他!”
那样对他?哦,上帝啊。施瓦伯格冷笑,你该感激我没有杀了他——“来啊,”他挑衅道,“你不是要杀了我吗?你这头猪!”
费恩斯扑上来,施瓦伯格背后就是窗台,上面放了几个花盆。他已经摸到其中一个,只要费恩斯再往前一点,再往前一点——
“他妈的,”费恩斯瞪着眼睛,他就是个平平无奇的男人,褐色眼珠,鬓边已经有了白发,“你跑什么?没有装甲车,你这狗娘养的连女人都不如!”
胜利者都爱这样评价战争游戏的输家吗?施瓦伯格放下花盆。他看着费恩斯,眼前浮现的却是另一张面孔,一张模糊的,隔着浓雾的面孔,一个俄国人的面孔。阿列克谢·伊万诺夫就喜欢这样骂他,蹂躏他、践踏他,他记得脸被踩在地板上,那双皮靴的底子沾满了落叶和泥巴。伊万诺夫把他当成狗,不,在西伯利亚时,他连条狗都不如。
“你以为你是谁——”费恩斯张开手臂,“你他妈——”
你又以为你是谁?靠着强大的国家机器,侥幸赢得了一场世界大战。原本赢的人应该是我!我受了那么多苦,只为获得一块面包,然而面包却被抢走了。施瓦伯格像是站在雪地里,他记得那种滋味,开始是彻骨的寒冷,随即热流自脚底缓缓上升。高高在上的主宰坐在温暖的房子里,他穿着单薄的衬衫,在俄罗斯严寒的凛冬接受“惩罚”……他为什么没有杀了他!他为什么没能杀了他!
施瓦伯格冲了上去,双手死死卡住费恩斯的脖子。费恩斯的膝盖顶在他的小腹上,手肘雨点般击打他的前胸。混乱间,有什么东西砸在施瓦伯格头上,血立刻淌下来,流进眼睛,可他绝不松手,他要杀了费恩斯,杀了伊万诺夫,杀了这些装腔作势的赢家。尖叫声响起,很多人冲进办公室,但施瓦伯格听不到任何声音,他专心致志地掐着费恩斯的脖子,用他最大的力气——今天,他要为自己复仇。
最终,人们还是将施瓦伯格拉开了。他的头被打破了,血染红了半张脸。费恩斯也没好到哪里去,躺在地上咳嗽。救护车来了,他们被送进医院。施瓦伯格没有看到昆尼西,那位高级工程师一早就离开了,写了张纸条来请假,说是兰德曼那边有“紧急情况”需要帮助。
……
雪停了。天空中,铅块般的浓云随风急速飞逝。太阳间或漏下一丝苍白的光,乌鸦喳喳乱叫,街道空荡荡的,工作日的白天总是令人觉得冷清。
施瓦伯格坐在床上,看向窗外。昨天,他出院了,因为担心脑震荡,医生让他留院观察了二十四小时。他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独自回到家中。“达瓦里希”恶名远扬,施瓦伯格确信,此时此刻,费恩斯一定成了众人口中的英雄,说不定,工会还会为他颁发一枚特别奖章,表扬他勇于同吸血鬼斗争的壮举。公司派了两个人去医院探视,不咸不淡地安慰了两句。施瓦伯格忍着头痛问道,“要怎么处理费恩斯?”
“这个,”那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暂时被停职了。”
看样子,上头准备息事宁人。为什么不呢?费恩斯拥有良好的人际关系,在这里工作了十几年。殴打人见人恨的“达瓦里希”难道不值得拍手相庆么?施瓦伯格联系了律师,既然公司不打算动真格处罚这个美国佬,那他决不能轻饶了他。他又不是慈善家,势必得让费恩斯付出惨痛的代价。
一天过去了,房子里安静得像个坟墓。施瓦伯格雇佣的清洁工人上门打扫卫生,他给了那女人一些钱,打发她去买了食物回来。傍晚,外面开始响起小孩子的叫喊。施瓦伯格打开电视机,吃着面包,把频道从头到尾播了一遍,没有任何一档节目能引起他的兴趣。
“美国政府……”
“日前,苏联……”
“民主德国……”
新闻翻来覆去就几件事,播音员面无表情,机械地念诵稿件。施瓦伯格吃完了面包,又热了碗汤。他洗了一个苹果,红色的苹果,坐在电视机前仔仔细细地吃完。苹果没什么甜味,看完新闻,他就关上电视,回卧室躺下了。
又过了一天,天气完全放晴。施瓦伯格去医院换了一次绷带,医生告诉他,目前他还不能恢复工作,应该再休息几天。
实在太无聊了,施瓦伯格去百货商场逛了逛,盯着橱窗里的塑料假人发呆。他很少在工作日白天无事可做,在外面吃了顿饭才慢慢步行回家。几只鸟在街边啄食,他看着空荡荡的院子,下决心明年春天雇人种上花草。
就在这天下午,门铃响了。起初,施瓦伯格还以为是错觉。门铃锲而不舍地响着,他从二楼下来,手里还拿着本书。大概是推销员,施瓦伯格不耐烦地打开门,就见一个金灿灿的人影站在街边,怀里抱着一大捧花束。
“下午好。”昆尼西裹得严严实实,“您还好吗?”
第85章 - 拥抱
“你觉得闷吗?”
“不。”
施瓦伯格不确定多久没有通风换气,为了保险起见,他打开一扇窗户,又提高了电暖炉的温度。昆尼西站在客厅门口打量这一方空间,抱着那捧鲜艳的花朵,很快,他的表情放松下来,询问地看向房子的主人。
“怎么,很失望?”施瓦伯格抱着手臂,“你以为我会在壁炉上方挂一副阿道夫·希特勒的肖像?”
昆尼西轻轻整理包装花束的塑料纸,“您的伤怎么样了?”
施瓦伯格听到“您”,怒气便在腹中酝酿。“死不了,”他径自坐到单人沙发上,翘起脚,指着长沙发,“坐。”
昆尼西将花放到桌上。这时施瓦伯格才发现,原来他的大衣里还鼓鼓囊囊地藏着什么东西。一袋苹果,昆尼西把苹果摆到花束旁边,随即陷入沉默。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开口,“这是很好的苹果。”
“是啊,天气也挺好呢。”家里就一双拖鞋,施瓦伯格经常想再买一双,但总是忘记。他没有朋友,没有亲戚,除了清洁工没人来这栋屋子。清洁工自己会带着用品,不用他操心,一来二去,买拖鞋的事彻底被搁置了,直到今天,第一位客人登门,施瓦伯格才赫然发现。拖鞋此刻穿在昆尼西脚上,那两只脚规规矩矩地穿着灰色的棉袜,一丝不苟地就如同这同性恋整个人那样。
“明天要下雪。”
40/74 首页 上一页 38 39 40 41 42 4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