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吗?你觉得我从来不看天气预报,对吧?所以上门特意提醒我?”
“冯·施瓦伯格先生——”
“你到底来干什么?”
昆尼西看了看施瓦伯格,原本放松的表情又逐渐凝结。“迈克,”他低下头,“迈克和您打架了,所以……”
“他要滚蛋了?”
“他停职了。”
“真好,”施瓦伯格发自内心深处地愉快,“他要是滚蛋或者死了,那才是顺了我的意呢——所以,你来找我,是来给他求情的?求我放过他?冯·昆尼西先生,我不得不通知您,我已经请了律师,告诉你的迈克,我们接下来法庭见。”
昆尼西笑了笑,似乎毫不意外,“我不是来求情的。”
“因为你知道,求‘达瓦里希’没用,亚历山大·冯·施瓦伯格是个没心肝的纳粹恶棍。”施瓦伯格死死盯着那张英俊的脸,“我知道你在心里想什么……你从来都看不起我。”
“您误会了。”
“我误会了?”
“我没有、没有看不起您。”
“你结巴了。知道吗?你只要一撒谎,就会口吃。”
“我的……老毛病。”昆尼西的表情平静下来,“从小就这样。但不是撒谎,而是……我紧张的时候,就会……”
“我让你紧张?”施瓦伯格冷笑,“别想太多,我已经对你没兴趣了。”
昆尼西耸了耸肩,“我去了医院,医生说,您出院了。”
“是啊,我不会让医生多收我一毛钱,他们才是吸血鬼——然后呢?然后你就来我家了?你怎么知道我家的地址?谁给你的?工会那个混蛋?”施瓦伯格咄咄逼人,“然后的然后,你就买了束花和几个苹果妄图打发我,让我为你的同性恋丈夫说句好话放行,顺便撤销起诉?你当我是傻子吗,陛下?”
“我说过,我不是来求情的。”昆尼西的语速居然流利了起来,“起诉迈克是您的权利,我无权干涉您的决定。”
“那你来干嘛?”问题绕了回去,“你他妈来干嘛?”
“我来探望您,”昆尼西低声说,“您受伤了。”
“费恩斯杀了我的伯莎!”提起这事施瓦伯格就忍不住暴怒,他的头正是被伯莎的花盆砸伤的。“他妈的!我的伯莎!我发誓要让他付出代价!”他咬牙切齿地攥紧拳头,“混蛋……他应该滚出德国!自大的美国人,他以为他是个什么东西?我的伯莎……”
那盆小白花和破碎的花盆碎片一道躺在泥土中,施瓦伯格在医院躺着接受观察的时候,就知道伯莎肯定被判了死刑。谁会在意一盆花呢?在冬天奄奄一息,可怜巴巴,花枝枯萎,就连他本人都不敢确定这颗花苗能否在明年春季重新焕发生机。伯莎就像一个宿命的诅咒,他曾经抛弃了伯莎,时过境迁,伯莎成了敌人趁手的武器,将他打得头破血流。
“我把伯莎装到新花盆里了。”昆尼西说,“我问了花匠,他说伯莎会好起来。”
施瓦伯格愣了一下,昆尼西非常认真,似乎不是在撒谎。“这是你讨好我的方式吗?”
“我很喜欢伯莎。”
“撒谎。”
“真的。”
“撒谎!”
伯莎就是一盆普通的植物,开出的花朵苍白细瘦,昆尼西会喜欢她什么呢?这个富有的幸运儿,拥有一个漂亮的花园,栽种着鲜艳茁壮的的风信子和黄水仙。“你为了费恩斯,”施瓦伯格一眼就看破了那点小花招,“你处心积虑,说来说去就是为了你的情人……”
“我没有骗您。”
“你要是想让我饶了迈克尔·费恩斯,也不难,”施瓦伯格阴沉地笑了,“你陪我睡觉,我就放了他,怎么样?”
昆尼西摇了摇头,依然相当平静,“不,我已经有了伴侣,我必须对迈克忠诚。”
真恶心,真恶心!施瓦伯格胃里阵阵翻滚。他吃过饭么?吃了,吃了面包、黄油和香肠,喝了杯咖啡,普普通通的一餐。“伴侣,忠诚,”他憎恨这两个词,“你检查过了?你亲爱的老迈克,怎么样?没在香港包养年轻男人,没去东南亚嫖娼,没染上脏病——太厉害了,你肯定感动得哭了,对不对?你的情人为你守贞,因为他只想操你,全世界唯有你的屁股对他充满吸引力?”
这次,昆尼西的脸红了,但血色迅速消失了,“性的吸引力只能维持三个月,而我早就上年纪了,不成样子。就这方面而言,我已经没多少吸引力了。”
费恩斯居然对昆尼西不满意么?这可真让施瓦伯格大吃一惊。“那你想表达什么?”他恶毒地微笑,“他爱你?”
“我不知道。”昆尼西怔怔地看着施瓦伯格,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神情,像是痛苦,又像是愉悦,“我们有过约定,假如他厌倦我了,就提出来,我不介意。三个月过去了,我等待着。正如您所见,我是个没意思的家伙,我认为自己缺乏能维持吸引的能力,但……”那双蓝眼睛轻轻闪了闪,“他没离开我。”
他非常好看,即便在这个年纪,仍然如同一尊雕像。施瓦伯格看着这尊雕像,站了起来,“你来我这里……原来是为了炫耀?炫耀你和费恩斯的稳固感情?你在想什么?我会嫉妒?会羡慕?会为你们的爱情所感动?……你他妈给我滚,”他浑身颤抖,完全无力控制情绪,“你——你他妈的——滚!”
昆尼西也站了起来,施瓦伯格明白,只要昆尼西走出去,他就永远、永远失去他了,永远。
可他还是吼叫了出来,“滚!”
太痛苦了,太痛苦了。他想到了很多过去的事情,片段模糊。他记起自己在圣母像前祈祷,祈祷能拥有一块面包。他太蠢了,神怎么会保佑他?他是刽子手,是死神,杀过无数的人……神只会降临惩罚,而惩罚如今正近在迟尺,睁着那双最美丽的蓝色眼睛。
“滚……”施瓦伯格喃喃,“滚……”
但昆尼西没有逃走,反而走上前来,紧紧抱住了他。
“阿历克斯。”
第86章 - 宽恕
亚历山大是个很好的名字,来自一位古代的大帝。从英国到俄罗斯,那么多人共同分享这份源于古代的荣光。美好的命名蕴含父母的期待,但他不是。施瓦伯格明白,他的名字只是随随便便取的,字母A打头,最容易找到的一个名字。
“……滚。”
“阿历克斯。”
多好啊,阿历克斯,亚历山大的昵称。叫这个昵称的人不多,家里人这样称呼他,却并非出于喜爱。阿历克斯,就像霍斯特养的狗,一个小玩意。后来,在外面,学校的老师、同学、上级、下级、同事……叫他什么的都有:死神、吸血鬼、达瓦里希……全部满怀恶意。至于在西伯利亚的十年间,他几乎连原本的名字的都失去了。伊万诺夫虐待他,辱骂他,叫他“假娘们”、“半个残废”,还给他取了个恶心的俄国名字。阿廖沙、阿廖沙,他被迫写下来,写到本子封面上,写在名单上,久而久之,就连其他德国俘虏也这样喊他,阿廖沙……
“阿历克斯。”昆尼西的怀抱十分温暖,人的温度,人的气息。他比施瓦伯格高,似乎也不擅长拥抱。他坚持用别扭的姿势,手臂箍住施瓦伯格的肩膀。施瓦伯格能感受到他的胸口起伏,在这个距离,他能看到昆尼西耳边的头发,蓬松卷曲,闪耀着金子般的色泽。
“你、你知道吗?”
施瓦伯格努力伸出手,想摸一下那簇头发,“纯种”的明证,他幼年时最渴望得到的东西。
“我——”
他哽咽了,“我——”
对此,昆尼西只是更用力地抱住了他。
“你说得对,阿历克斯,我们的确很像,第一次你叫我去办公室,我就感觉到了。”
没错,在很久以前,施瓦伯格编造无伤大雅的谎言,假装为父亲和兄弟的死亡而难过时,就隐约有所察觉。昆尼西默然地望向他,蓝眼睛里流淌着某些奇特的情绪。施瓦伯格选择了无视。后来,不知自何时开始,他不再提起虚假的过去,转而谈论眼前,同样,他因被那双眼睛凝视而感到不自在,可他从没有仔细思考过原因。
然而,昆尼西真的能够体会吗?他是个幸运儿,从出生就享受母亲的关爱。他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名字,拥有最纯正的雅利安人的外表,无忧无虑地念完大学。他在战争末期才加入战斗,一场战役结束就被美国人俘虏,在战俘营没几个月便被释放回家。他的妈妈爱他,他的妹妹爱他,那个美国佬迈克尔·费恩斯也爱他。施瓦伯格记得费恩斯的眼神,热切地看着昆尼西,仿佛他是盘子里最美味的一道佳肴。
而他,他是不同的,命运仿佛注定的悲剧。他是私生子,母亲是俄国来的女仆。他在婴儿时期就吃不饱,发育不良,活脱脱童话故事里的小矮人。他没有金头发和蓝眼睛,相反,一对眼珠绿得出奇,怎么看都不像德意志人。没有人爱他,没有,虐待如家常便饭——刚出生时,父亲试图淹死他。他的兄弟们,塞给他手枪,以他的受伤或死亡取乐。本以为塞巴斯蒂安·赫尔曼爱他,结果仍是失望。小巴斯蒂只不过拿他当性玩具,一个会开口说话的娃娃。
“你他妈不知道。”施瓦伯格死死抠着昆尼西的后背,“你不——”
“我知道。”昆尼西轻声说,“我明白。”
他看出来了吗?藏在施瓦伯格灵魂深处,惊恐的,小小一团蜷缩起来的东西,他一直想要抛弃、杀死、毁灭的鬼影。
“……”
“你很痛苦。”
啊,痛苦,是的,痛苦。再没有比这个单词能更精妙绝伦了。他的人生就是由大大小小的痛苦组成的。痛苦与生俱来,他接受痛苦,带去痛苦。痛苦已经与他无法分离,而他似乎才刚刚意识到。
他崩溃了。
“你……你知道吗……”眼泪,软弱的象征,控制不住地涌出。他想道歉,想告诉昆尼西,曾经有个可怜的孩子,尝试寻找母亲,在大雪中向东走,差点冻死在郊外。“她在察里津。”孩子听到人们这样说,“往东走,走下去,就能见到她。”可是东边没有他的妈妈。那女人欺骗了他。他长大了,发誓用鲜血洗清自己骨髓内的污秽。他成功了,而后失败。他遭遇了最严酷的对待,西伯利亚那样寒冷,他站在雪地里,头顶的星星格外明亮。
“我知道。”昆尼西说,轻轻拍打施瓦伯格的肩膀,就像哄一个小娃娃,“我知道的。”
就这样,他们沉默地拥抱着,直到施瓦伯格彻底平静下来。“你知道吗?”施瓦伯格用昆尼西的手帕擦脸,奇怪的是,他居然并不为流泪感到羞耻,“我恨你。”
“我知道。”昆尼西坐在一片阳光中,“你讨厌我。”
“不,恰恰相反,我喜欢你。”施瓦伯格将手帕塞进口袋,“但同时我也恨你。不过,我决定宽恕你了,卡尔,我原谅你了,就是这样。”
“谢谢。”昆尼西笑了一下。
“如果费恩斯离开公司,你会跟他一起走吗?”
“我已经写好了辞职报告,下礼拜上班就交。”
“为什么?”
“因为,”昆尼西小小地叹了口气,“全公司都知道了,我猜,我也没办法继续工作下去了。”
“全公司本来就知道。”施瓦伯格嘲讽道,“你该不会以为你们掩饰得特别完美吧?”
昆尼西的耳朵红了起来,“我认为——”
“要是费恩斯滚回美国,你也陪着他?”
“当然。”
“你这是威胁我。”
“这怎么能算是威胁呢?”
施瓦伯格看向昆尼西,抛出了萦绕于心的疑问:“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是费恩斯?”
昆尼西垂下眼睛,大概过了几分钟,才慢慢开口,“迈克见过我最差劲的样子。我尖酸、刻薄、无趣又偏执,他愿意接受这样的我。但这不是最主要的。他出现了之后,我终于能够面对一个事实:我就是这样的人,不好的人。我是……我是同性恋。我再也不必伪装了。”
第87章 - 逝水
施瓦伯格撤销了对迈克尔·费恩斯的指控。一个礼拜后,当他回到办公室恢复工作,昆尼西已经通过调动,回到了原先的部门。伯莎摆在办公桌案头,施瓦伯格摸了摸那些细小的叶子,习惯性地看向角落——
不,他应该习惯。没什么大不了的,之前的几十年他都独自一人。施瓦伯格低下头,从抽屉里拿出咖啡,他必须开始工作了。
没过多久,圣诞节到了。这个圣诞节,除了商会例行公事的卡片,施瓦伯格头一次收到来自“朋友”的贺卡。昆尼西的贺卡洒满了金粉,如同他本人一样闪闪发亮。例行的祝福语下,昆尼西漂亮流利的字体写了一行字:“祝你快乐”。
“这可有点难,亲爱的。”施瓦伯格咕哝道。
昆尼西的贺卡被仔细地夹进了一本巨大的书。1973年,兰德曼退休后,昆尼西并没有接替他的位置。他只愿意负责技术方面的问题,但却不想带领团队。当年,公司新设计的大厦拔地而起。以施瓦伯格的眼光来看,这栋建筑简直难看得要命,不过绝大多数职员都认为这栋楼“挺不错”。新楼隔开了距离,施瓦伯格此后极少能在食堂遇到昆尼西。偶尔,他去车间的时候,昆尼西也在那,站在一群人中央,聚精会神地解决“技术性缺陷”。感受到施瓦伯格的目光,昆尼西会抬起头,转过脸来,向他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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